居里怀孕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跟她说的明明白白,是怀孕,呕吐早期妊娠反应,属正常,但胚胎着床还不稳固,没安全期,不要剧烈运动,建议好好休息,保胎。“可我下周要去面试。”居里当场就喊出来。东方问医生:“我太太这种情况还能参加工作吗?”秋萍打断他,“别废话!”居里用余光捕捉到秋萍的表情,觉得她简直是满脸横肉!他们铁定不让她去面试了,可一是自己的生计,二里面还夹着朱姐的人情,哪怕是面不上,人也都露个脸。居里说,妈,我还是得去看看。可秋萍就两个字回应,不行。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秋萍站起来,“现在我们召开一个家庭会议,就居里同志的再就业问题表个态。同意居里同志继续外出就业的请举手。”居里举手,她朝罗东方看,罗东方对她使颜色,但还是没举手。罗老太举手。秋萍皱眉头,“妈,你能不能别跟着瞎搀和。”罗老太说:“你这是霸权主义。”秋萍道:“这怎么是霸权主义呢,我正在进行民主集中制。妈你有权利举手,不过哼,现在的情况是两票同意上班,三票建议不上班,三票胜。我宣布从现在开始居里同志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家待产。散会。”
居里着急,“妈你不能这么问,你应该问,不同意居里外出再就业的举手。”
秋萍、进宝立刻举手,老太太没动,东方犹豫,秋萍着急了,要打儿子,“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举手啊。”东方犯难,“我中立!”
居里道:“二比二平,休庭,再议。”缓兵之计。
但等一进了自己屋,居里便饶不了东方,她说罗东方你什么意思。东方说不是,看你难受得不行,我这是为你考虑。居里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东方说:“上海女性如果真个个都像你这样,上海早实现现代化了。”居里披头散发,“你让我天天在这里憋死呀!”
“可以干的事很多,上网,看电视,做家务,看书。一生中难得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陶冶情操,你还不抓住,还可以多跟爸妈交流感情。”
“你妈不是一般的妈。”居里说。东方一听不乐意了,但还是劝,“再不一般,现在她对你也得上心,你怀的是她的宝贝孙子。”居里说:“那万一是孙女呢。”东方道:“孙女更好,我喜欢女孩。”居里戳东方的脑袋,“我说罗东方你这人真是有独特的生存之道啊,你能不明白吗?在这个家,你喜欢什么不重要,你爸妈喜欢什么才重要,我都听你妈说了好几次孙子了,我要不生个孙子还不真成你们老罗家的罪人了。其实跟我一点关系没有,百家讲坛都解释了,生男生女跟女人没关系,跟男人有关系。”
东方不接茬,“百家讲坛还说这个?”
“那就动物世界。”居里突然发现自己被东方带沟里去了,随即大吼,“罗东方!”
翻过一周,居里没能去面试,现在这个情况,即便面上了,也无法正常上班,索性休息休息。
等肚子稍微隆起来,居里提议,给秋萍报个老年大学,学绘画,琴棋书画,秋萍自认就缺画。白天能把婆婆支出去,公公有班要上,自己在家休息,偶尔上楼跟奶奶聊聊天,也算稍有安慰。
可秋萍上了没几节课,就跟老师吵了起来,导火索是嫌老师没水平,高更和梵高,谁是法国人都拎不清,教什么绘画。早饭过后,居里在扫地,秋萍夹着画板走进来。“我的小国宝,你放那,不用你扫,快快快放那不用扫不用扫,快上床躺着去。”秋萍嚷嚷着。居里说:“妈,我刚起床,不用躺。你怎么这么快就下课了?”秋萍放下画板,“不学了!那老师还没你妈我聪明,应该我教她,她给我学费。现在倒好,还反过来了。”居里说:“那学费白交了。”秋萍道:“学费我去讨回来了。”说着从口袋摸出几张百元大钞,扬了扬。居里刚想伸手接过,秋萍又把它们塞到自己兜里。居里傻眼,这钱是东方付的,是小两口的生活费。
秋萍敦促道:“好孩子,快去躺下,以前人是没条件不能躺没时间躺所以不躺,你现在有时间有条件干嘛不躺,躺着好,养胎。”居里觉得有些怪,过来人都说,孕妇应当适当运动,好生。可秋萍坚持说那是胡扯,说自己是过来人,躺着比站着好。居里说:“我刚起床睡不着。”秋萍急了,“怎么就说不明白,没人让你睡觉,是让你休息。”居里只能回小卧室,斜斜地躺着,无聊,便抱着个平板电脑在胡乱翻。过了一会儿,秋萍端着一碗糖水进来,见居里在看平板,立刻耷下脸。“现在哪还能看这东西?辐射多大,对胎儿不好,快关掉,电脑上有什么都是垃圾信息,你没事看看书,听听古典音乐,对孩子是好的。我去给你拿一本。”转身回屋,不多会,回来了,递给居里一本佛经,“今天交给你一个任务,把这个佛经给我念三十遍。”居里说,好多字不认识。秋萍道:“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只要念就行了。快,你先把这个糖水喝了。”居里说:“妈,我不能再喝了,刚吃饱。”秋萍劝道:“你现在是一张嘴吃两个人的饭,多吃点没问题。”居里说:“我够胖的了,齐怀孕到现在,我胖了三十斤。”秋萍撇嘴道:“正常现象,怀孕的人,难道还减肥啊。”居里解释:“我不是减肥,我是怕到时候太胖不好生。”秋萍笃定:“好生,我看着你。”
居里眼下最大的目标就是把秋萍支出去,绘画不成,就推唱戏,可因为这个唱戏,进宝和秋萍闹过多少回了,认为有伤风化,不务正业,是个不良嗜好,秋萍表面凶悍,但实际上,这么多年,她不是不怕进宝,她骨子里多少还有点传统思想,夫为妻纲,她惧怕离婚。但话虽如此,巧妙地闹一闹,秋萍还是擅长的。这日,全家聚在一起吃饭,老太太吃得少,很快就吃完,起身要走上楼。秋萍说:“进宝,你快去送送妈,这么大年纪,爬楼梯,摔一跤可不得了。”进宝赶忙三口作两口吃完碗里的饭,扶老太出门。门一关上,秋萍立刻趁罗东方、居里没注意,用手指沾了点青菜汤抹在眼睛周围、脸上。秋萍带着哭腔,“东方、居里,你们都不知妈我嫁给你们老罗家有多命苦啊——”居里、东方唬得心里没谱,不知妈唱哪出,只能等下文。秋萍跟着嘈嘈切切起来,“想我当初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却下嫁给你爸这个没文化的,命苦啊……”居里心里有数了,原来为这个。秋萍对东方,“你很幸运,你知道吗?因为你娶了个懂你的老婆。你看你平时和居里,那么多共同语言。你要出去闯事业,居里就在身后默默支持你,为你加油。”
居里脑门子瞬间出汗了,这是草船借箭?
东方直摸后脑勺。
秋萍道:“你妈妈我就没那么幸运了,你从小就知道,妈妈这一辈子,就一个兴趣爱好,唱京剧,认识你爸前,因为种种阻挠当不了文艺兵。认识你爸后就更惨,他不但不能和我聊京剧,还阻止我去唱。你们说我就这点兴趣爱好,他为什么还阻拦我?”说到动情处,秋萍真有眼泪。罗东方、居里面面相觑。
秋萍朝居里使了个眼色,居里瞬间全明白了,她不得不帮着秋萍说话,这关系到她自己的生存环境,“东方你就跟爸说说情,让妈出去唱戏吧。妈妈就像风筝,爸爸就像拿线的人,妈妈虽然出去唱戏,但线在爸爸手中,只要爸爸一收线,妈妈还是很快就会回来的呀。妈现在退休了,还是需要与外界进行人际交往的,以前还能上班跟同事唠唠嗑,现在天天憋在家里多闷得慌,久而久之还会影响身体健康。”
秋萍摸摸头,又摸摸心,“退休了,总觉得身体哪都不舒服,浑身不得劲。东方,这个家你爸听你的。”
东方若有所思,“我待会跟爸单独说说。”
居里该去照B超了,秋萍要陪,居里百般委婉推脱,终于换成东方陪同,夫妻去医院,名正言顺,秋萍有点不高兴,去唱戏,唱了没多会就回来了。东方做了进宝的工作,秋萍暂时能去唱戏了。可一回家,看到秋萍一身健美操一样的戏服,进宝的气又来了。秋萍浑然不觉,只道:“这俩孩子,我就说得我陪着去才行,毛手毛脚到现在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这去票房都回来做好饭了,他们还没回来。”进宝不顺着她的话说,却道:“你也知道你京剧唱了好几出了,你知道我这半辈子最讨厌你什么吗?唱戏!一唱戏就跟丢了魂似的,男男女女鬼混。”几茬事,秋萍心里有气,若在平时,进宝说她,她一个耳朵一个耳朵出,可今天不行,去唱戏,是他罗进宝允许的,她有免死金牌,怎么又成罪人了,只听见秋萍道:“你别什么事都扯到我唱戏身上好不好?没给你做饭?没给你烧洗脚水?你、你老妈、你儿子、你儿媳妇哪个不是我伺候的?我效率高,都做完了,不唱戏干嘛,看你这张老脸?我是书香门第,不像你,连个业余爱好都没有,白活!”进宝道:“业余爱好能当饭吃?”秋萍冷笑道:“哦不对,你有业余爱好,炒股,可惜输得一塌糊涂,把儿子的婚房的首付款都搭进去了,不然第一个媳妇也不会跑。哼,现在来了第二个,小心吧,没准……”进宝毫不示弱道:“你对别人好点就没人会跑,媳妇刚进门就教别人烧锅做饭,培养接班人,你什么居心?”
这话正说到秋萍心头上,秋萍随口道:“媳妇这物种,本就代代相传,老太太是别人的媳妇,我是老太太的媳妇,她把处理家务的技能教给了我,我现在就得把这个技能教给别人,跟武侠片里练功一样,自己练功,最后还是要传给别人,正因为这样,人类才能代代相传繁衍,我才能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罗进宝,我可是个天生的京剧名角胚子,如果当初我当了文艺兵,现在,哼,不说了,说多了没劲。”
进宝说:“人类是靠你拯救的?你好笑的。”
两口子斗了一会嘴,又各干各的去了,直到下午,东方和居里才到家。秋萍问,孩子怎么样?真实的,我要去,非不让,如果我去,绝对到这个时候。东方说人有点多,都是孕妇,乌泱乌泱的。秋萍说我就说怀孕的多,现在是你们八零后女人大肚子的时代。
进宝嘀咕,“这话说的,还书香门第。”
秋萍立刻回头,眼神凌厉,“怎么样?”她耳朵尖着呢,吓退进宝,她转脸对东方两口子。东方说没什么问题。可这无法满足秋萍的好奇心,“大夫说什么了吗?”东方诧异,说没说什么啊,正常就好。进宝原本靠着沙发的背直了起来。
“男孩女孩?”进宝问。
居里拉了拉东方的手。
罗东方说:“爸,现在不能验这个,你不知道吗?是男是女,到时生出来不就揭晓了嘛,国家有规定的。”秋萍跟着说:“你爸平时不看书不看报只知道炒股。”东方给居里倒水,秋萍拦在头里,利索索倒了,端到居里面前,手上递着,眼睛却打量着居里的肚子。居里起鸡皮疙瘩了。“妈——”居里柔软地叫了一声,算是反抗。
秋萍道:“我看,是女孩。”
进宝撇撇嘴。
居里不知如何应对,坐稳,拽紧东方的手。
“妈你还有透视眼?”东方故意幽默,缓和气氛。
秋萍用手比划,说:“肚子圆,半怀的是女孩;肚子尖,才士男孩。你看居里肚子,圆滚滚的。”居里讨厌这个“才”字,怎么,都什么时候了,还男尊女卑?可在这个家里,她的确感受到了这种气氛。
进宝起身,去阳台,抽烟。他也不满了。居里恨,但又想哭。
东方还是向着居里的,他用一种开玩笑地口吻说:“妈,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秋萍立刻来劲,“我这可是有根据的,不信你问你奶奶,当初妈怀你的时候,肚子是不是尖的。还有,素鸡她儿媳,肚子也是尖的。你小姑怀孩子时,肚子就是圆滚滚的,结果真生了个女儿。多少年的经验你不信不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秋萍故意朝阳台大喊,“是吧,进宝?你妹怀小孩时肚子就是圆的,跟居里的一样。”
进宝不搭理,继续抽闷烟,时不时在石栏杆上弹烟灰。
居里觉得自己的肚子突然被判了刑,泪水在眼眶打转。
罗东方着急,“妈!你这到底要干什么呀?”
秋萍哼哼一笑,道:“男孩女孩我都无所谓。就怕你们老罗家——”说着,瞅了眼阳台。
“这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东方声音大了。
“唉——”进宝一声长叹,碾灭烟进屋,刚好罗老太太推门进来。
“闹什么,我还没死呢,女儿也挺好,”老太太对进宝,“你老婆到底在闹什么?”
居里放声大哭,“奶奶。”
生男还是生女,这个问题居里想过,可她没想到,秋萍会让她如此下不来台,更糟糕是,经过秋萍这么一调侃,这还真成个“问题”了。居里更恨的是,自己的宝贝,还没出生,就受到了“批判”。她闹情绪,觉得委屈,坐在卧室小沙发上一言不发。东方知道居里的不安,故意放大声音,透过门缝给大家听:“这都什么年代了,上海什么人没有,什么情况不能接受,做丁克的都大有人在,还男女呢。”居里抽抽搭搭,眼泪没有,鼻涕倒下来了,“分人,一盘白米里总有几个米虫。”居里早都对秋萍有意见。东方立刻表态,“女孩是爸爸前世的情人,我最喜欢女孩。”居里忍不住笑,顺着说,我也觉得女孩好,男孩还要备房子,可你爸妈不那么认为。东方说:“一代不管一代,他们有情绪是他们的,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只希望她健康,要能像你一样漂亮就更好了。”东方的甜言蜜语让居里舒服点。可她还是说:“好像生了女孩,我就没功劳,我是外地来的,穷人家的女儿,来到你们家,就该生男的,才能母凭子贵,你们都是上海人,洋气。”东方道:“上海还不都是外地人建设得多,你怎么能有这种思想,我土生土长,从来都不这么想。”居里辗转,想了一会,说:“现在我是弱势群体。”东方道:“是,老弱病残孕。”居里打了他一下,“少贫嘴。”又摸着肚子,“女儿呀,真是可怜,还没来到世上就快要被爷爷奶奶嫌弃了,干脆就叫多多好了。”
“多多?俗气?”东方说。
“你叫罗东方就不俗气?”居里道,“你怎么不叫罗沪生?罗家汇,罗黄埔,罗虹口?”
东方不吱声,他了解居里,吃软不吃硬,他铺床。
“罗东方我告诉你,孩子出生后,我们得有独立空间。”这是居里最想说的,说完,她盯着眼前的丈夫,他还在铺床,但肩膀似乎颤了一下,居里了解他,居里学过心理学,甚至考下过专业心理咨询师,她原本想往这方面发展,怎奈这碗饭不好吃,她毕竟不是专业出身。所以转而学会计谋生。可东方应该感谢居里。她这个赤脚心理医生,治好了他的强迫症加抑郁症。都怪她前妻!离婚对他打击很大。因为这,居里觉着自己在东方面前,总有些理直气壮,穷人的女儿怎么了?外来人口怎么了,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明天出差,你忍忍。”东方扭过头说。一听这个,那口气,淡淡的,再配合他扭动的背部,居里知道,东方的心还是向着父母那边,单住,依旧遥遥无期,她倚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八个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转而一想,嗨,人家有什么不幸的,又有什么需要争的呢,归根到底,在上海这种城市,房子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什么大问题呢?人家是祖产,尽管不大,可到底在淮海路附近,她的要求,在人家看来,是无理的,非分的,除非她有重大贡献,或许才有谈判的筹码。
居里竟觉着感情这东西,遭遇现实,都有些虚幻了。
外面,小客厅,罗老太太还没上楼,儿子簇在她旁边,媳妇秋萍离得她远远的,搬小板凳,坐在挂历下头,挂历上是只猛虎,龙虎精神的意思,可顶在秋萍头上,总有点危机重重的意味。老太太说:“现在男女平等,就说缺个孙女呢,现在好,来个曾孙女。”进宝说:“这还到大结局呢,都没准。”老太太不言语。进宝连忙又说:“我没意见,我听妈的。”秋萍愤然,“你又没意见了?都是我做坏人啊!”进宝和稀泥,“本来就是,现在男女比例失调,找不到对象的男多了去了。”秋萍道:“这是理论上,你真看到在上海有几个男的找不到对象了?少,在我们上海大龄的男青年还是要比大龄的女青年有竞争力的。”老太太听不下去,起身,欲走,“秋萍,你可要跟居里道歉。”秋萍咬牙:“我有什么错。要道歉也该进宝道歉,这是老罗家的事,我姓安。”老太太拿拐棍撞地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秋萍委屈,欲哭,“妈你这可不能双重标准啊,跟人家那就男女平等,跟我这就三从四德,我不道歉。”老太太道:“行,那不道歉,给钱,补贴人家一点。”秋萍立刻不哭了,“那我还是道歉吧。”随即放开嗓子朝屋里喊,“居里好孩子!妈刚才都是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啊!好好养着。”半天,门缝里传出来一声,“哎,妈——”长辈都低下来了,居里只能顺着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