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居里生活中的乐趣之一就是和业勤见面,乐乐忙,打电话,说有事,业勤也忙,平时忙孩子,周末又要回家应付丈夫,也就这天,谢平贵去外地出差,女儿莉莉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业勤空出半天,和居里约在书店。
居里不懂,衣服都还没买够呢,不逛街,倒去书店,等到了地方,见到朱姐,再看看她眼前那一排排的高中教辅,选了一篮子,居里来,刚好做劳动力,帮提着。
“来书店就为这啊?”居里感叹。
朱姐道:“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知道当妈的辛苦了,什么都得管,这要倒退二十年,我根本不要孩子,以前是养儿防老,现在你能指望上吗?除了淘神,还是淘神。”
居里问:那么多,莉莉做得完吗?”
朱姐答:“不是莉莉做,是我做。”居里惊讶,不知下面一句问什么。
朱姐却非常肯定,“莉莉的题目我要全部会做。她会的我必须会,她不会的我更加必须会。”
居里道:“陪孩子读书,烧烧饭、洗洗衣服不就好了么?还要会做题啊,这也太难了吧。你现在让我回去参加高考,我肯定连我们老家的大专都考不上了,中学学的东西早就忘光光了。”
朱姐道:“上得了课堂,下得了厨房,你不能落在孩子后面。”居里不得不对朱姐行注目礼。朱姐又问居里,还打不打算找工作,居里没细说,她不好意思说处处都不要她,只能说,家里另有安排。朱姐跟居里关系近,所以直言不讳,她建议居里抓紧时间把孩子生了。居里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怎么跟老家的妈说得一样。
“你不生,地位怎么稳固啊?”朱姐端着咖啡杯。还有后半句她没说,虽然罗家是小家小户,但架不住也要孩子,而且越是这种市井家庭,越爱攀比,没有孩子,等于剥夺了他们攀比的乐趣,万万不可。
居里看着朱姐,说:“嫁进上海就那么难?”
朱姐说:“嫁进来不能说难,但嫁进来,待得住,还能立得住脚跟,就不容易了。”她们又说起陶乐乐,朱姐佩服她的杂草精神。
“说是在一个公司做前台呢。”朱姐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居里说,“小丫头有闯劲儿。”
“她是光脚的?你是穿鞋的?”
“结婚就是个坑,大黑坑。”
“你怎么不说是个梯子,是个捷径。”朱姐说。
“人生哪里有捷径可走。”沈居里叹息道。
晚上,女儿谢莉莉并排坐在桌前,朱姐在看高一数学书,谢莉莉在做英语试卷。谢莉莉用笔指着一篇阅读理解中的单词,“妈,这个单词什么意思?”朱姐瞟了一眼,脱口而出。“Nurture,培育、养育!比如,爸爸妈妈培养你,就可以用这个单词造句。”
“妈,你简直活字典啊!有你在,连查字典的时间都省了。”
朱姐得意,“当初你妈我的英语可是拿过区里竞赛奖的。”莉莉指着另外一个单词问:“这么牛!那这个呢?”
朱姐道:“Emergence,出现,浮现,是名词。它的动词形式是emerge,记下。”莉莉在试卷上做好笔记。
“及物还是非及物?”
“非及物动词。”
“跟什么介词搭配?”
“From.She suddenly emerged from the water.”
莉莉假装惊恐,“妈,你举的这个例子好吓人,是女鬼么?还从水里浮出来。浮尸?”
朱姐严肃地,“别闹。快写!”
莉莉坐端正。“那连起来这个句子是什么意思?”
“莉莉,你不能什么都问我,要学会根据上下文猜句子的意思。”
你当年就是这样学英语的?
“当初我怀了你,又要上班,还要自学英语,家里还一堆家务等着我去做。我就边做家务边听英语广播,听不懂就猜。你也一样,做阅读理解时,不懂就猜,不要一有不懂的单词就停下来去查。”朱姐忆苦思甜起来。
莉莉道:“妈,题做完了,我先睡了。”
朱姐道:“英语试卷放那吧,等我先做完这道数学题,待会帮你检查英语。”
莉莉道:“妈,别那么拼!”
朱姐挥挥手,“你快去睡吧。”
对面楼房的灯都熄灭了。
朱姐戴上老花镜,埋首,自言自语,“某城市2000年底人口为800万,人均住房面积为8平方米,如果该城市每年人口平均增长率为1%,每年平均新增住房面积为30万平方米,求2010年底该城市人均住房面积为多少平方米?”
罗家,东方给居里拿了一杯热牛奶,居里一饮而尽,杯子递给东方,又倒在床上。“我觉得你妈退休前后相差很远。”居里来这一句。
东方不解其意,皱眉头。
“你想想,她退休前,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还记得吗?多知书达理,对我说话都是细声细语。你不知道,她那天在菜市场有多凶狠?比卖肉的都凶。”
东方笑。居里道:“实话实说。对对对,我又想起来了,那天,我不是抱着马桶从公司回来,刚好碰到她办完退休回家么,看她那架势就是刚跟素鸡拌完嘴,最后还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你看她俩平时不是关系挺好的么,还一起唱戏。”东方说,素鸡跟她是一生的朋友,也是一生的敌人。
居里说,不不不。你妈这是病,得治!
“病?”东方有点不高兴了,但他没表现出来。居里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拿着手机,快速搜索,“你快来看看,我就说是病嘛,‘退休综合征’!”东方伸着头,居里用手指着屏幕读,“‘退休综合征’是指老年人由于退休后不能适应新的社会角色、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出现的焦虑、癫躁、抑郁等消极情绪,或因此产生偏离常态的行为的一种适应性的心理障碍,这种心理障碍往往还会引发其它生理疾病、影响身体健康。”
东方说:“哪有这么严重?我妈没抑郁呀。我看她还好。”居里说:“你这是不关心妈妈,她都生病了你还没发觉,你是要等到她病入膏肓才捶胸懊悔当初没听老婆我的忠言吗?”见东方被震住了,居里趁热打铁,“你天天不在家都不知家里发生的事,我看她除了抑郁没有,其他都很符合。”
“那有得治吗,沈大夫?”东方幽默一把。
居里拍拍胸脯,“当然有的治,包在我身上。”
至于怎么治,居里当然也没谱,但她有大政方针——转移注意力,说白了就是给她找点事干,但这话,她不可能跟秋萍明说,她怕一跟秋萍说,秋萍张嘴一句,“找事,行,那你给我生个孩子”,她就太被动了。她还在思索,找个机会,找个切入点。
东方升了点小职,说要请客,捡了一天,一家子浩浩汤汤,去下饭店,居里想吃香港菜,可她不敢说,怕秋萍嫌贵,东方、进宝是难的,不做主,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吃不了多少,无非跟着热闹热闹,所以,地点还是秋萍定。她定了个川菜馆,美其名曰,老太太爱吃四川菜,可居里看得透,就是想省钱。但秋萍也是要做面子,定了个包间,大圆桌,气氛是有了,可点菜的时候,东方要多点一个灯影牛肉,秋萍死活不愿意,要改麻婆豆腐,特价,老太太看不下去,拿起拐棍,抬脚走人,急得进宝在后头追,说妈您慢点,又回头骂他老婆,说你搞的什么东西。菜还没点完就散伙了。
居里一百个不满意,东方宠她,说那我们自己去吃点别的,居里说,那去吃甜品,去茶餐厅好了,也不贵。到地方,坐定了,居里故意撒气,多点了几个,芒果糯米甜甜,多饮茶,香叶牛排,东方不眨眼,他赚得不多,花钱倒舍得,居里认为这是大气的表现。对着一桌子菜,居里开始说正题了,“让妈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病就有得治了,否则她无法发挥余热,只能朝周围的人发泄怒火。你刚才也看到了,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都休想吃灯影牛肉。”东方若有所思,点头。
“妈的兴趣是——”居里引导。
“唱京剧。”
“那就让她唱呗。最好是让她到外面去唱,唱的同时还能不与社会脱节,跟人交流交流,你说呢?”
“有理,可是爸——”
“爸怎么了?”
“爸……不想让她出去唱。”东方吞吞吐吐,“怕出问题。”
“这个年纪了能出什么问题。”
“不好说。”
“你们罗家人是不是都有这传统?”
“传统?”
居里笑嘻嘻道:“我想着有一天我已经老得退休了,我老公还要跟在我屁股后盯着我,怕失去我对他的爱,我就感到——很——欣——慰——”
东方惊诧。
“你以后可别管着我。”居里说,“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家的财政大权是掌握在你妈手中吧?这就是所谓的互惠互利吗?你爸把工资交给你妈,你妈把自己的兴趣交给你爸。你妈除了愿意在你身上花钱以外,在其他人身上哪怕花一点钱,她都会精打细算,不过也正常,她对她自己也舍不得花钱。”
“一个伟大的勤俭持家的母亲就被你污蔑成这样。”
居里正色,“罗东方我可告诉你,你赶紧给我赚钱首付买房子,我们好搬出去过独立的日子,不然的话,你小心点。”
“孩子还没生呢,生了孩子还不是要我妈他们帮忙。”
“孩子是我生,要帮什么忙?”
“孩子离得开奶奶么?”
“奶奶可以接到我们的新家来住,楼上那个鸽子笼有什么意思,太阳都晒不到。”
“一家人还是应该住在一起。”
“怎么跟你就说不通呢。”
一碰到这个问题就讲不通,居里恨,东方就是愚忠愚孝,甚至有点妈宝爸宝的意思。居里说,“我跟你说个好消息。”
“你中彩票了?”东方还是没正形。“差不多吧,朱姐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日资企业做文员,周一面试。”朱姐帮了她不少忙。
“日资企业?太辛苦了。”
“舒服是留给死人的。”居里道,“到时候再说。”东方不语,居里心里就有数了,对于她去上班,他并不是强力反对,两个人赚钱总好过一个人。这就是现状。他们就是一个上海的中产以下的家庭,有房子,有一点老本,但这些跟居里关系都不大,未来的日子,还是要自己奔。东方迷糊了一会,说:“如果妈唱不了戏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天天在家待着。”说这话时,居里看得到东方眼里的深情。是,不能在家待,一山不容二虎,东方显然也知道其中利害,居里有些宽心,因为东方还没想找她,居里神游着,突然,她呕了一下,接连又好几下。
东方紧张,“怎么了?胃不舒服?”
居里看了看小碗里,道,“是不是这个芒果有问题。”
东方举手叫服务员,人来了,东方问,“你们这个芒果是不是有问题?刚才我太太吃了反应很大。”
“我们的芒果绝对是没问题的,今天刚从菲律宾进口的新鲜芒果。”
居里说:“我闻这味道就觉得恶心。”
服务员端起芒果白雪黑糯米甜甜,凑在鼻子下,闻了一下。
“要不给您换一份。”
一会,端上来了,刚摆到桌子上,居里又是一阵呕。
服务员道:“女士您最近身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状况。”
居里道:“没有特殊状况啊。”
服务员道:“如果有喜,也会发生这种情况的。”
居里一听,剧烈干呕起来。
东方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