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身体不好,曾经得过严重的肺炎,经常去医院做治疗,要把管子从喉咙插进去,一直插到肺里面,应该是非常痛的。记得那时候七岁,但我还是不流一滴泪,护士们都说,这女孩真是坚强。长大后,才明白,这种痛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靠在楼顶的水泥台子上,忽然全身瘫软,我累了。
拨许磊的电话:“你在哪儿?”
老许听起来很为难:“我在开会呢。辅导员临时通知的……全院的班长都在的。”
“开完出来好不好?”
“可是一会儿还有个党支部会……”
我摔上手机翻盖。
去你的吧。
用熊猫的话说,我是一个地道的事儿妈。尽管我年龄不大,还不够做谁的妈,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奋斗方向。上大学前大学就是我的方向,上来以后发现不过尔尔。但还是不吸取教训,继续寻找一个生活的理由。也许这些理由在别人看来都是很愚蠢的,就像我们看一头猪,也许它也努力想搞明白自己生活的目的,但我们知道它就是用来炖粉条的,可是它不知道。
我妈给我的最低要求是考上硕士,为此他们两口子可以吃糠咽菜砸锅卖铁,至于学什么她倒无所谓。这个糊里糊涂的要求就成了我的长远目标。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我的心情多半是好的,会想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比如晶体光学,比如实验报告,比如事业,比如未来,只是能让我驻足的东西实在太少。我不喜欢学习——课本上的知识,但是我很早就认识到了钱这个好东东的无限魅力,也明白用知识换资本是我最好的选择,所以我无怨无悔,寒窗苦读十余年,只因书中自有黄金屋。面包与爱情,我永远不假思索地先选面包。
爱情只要有荷尔蒙就能分泌,没有面包就没有荷尔蒙载体。推论是:没有面包,爱情会饿死的。
反之则不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的财迷不下于我的花痴。
我剪掉了长发以示自己发愤图强的决心。在理发店看那千丝万缕一把把掉下来时,心里有受虐般疼痛的快感。它们曾经是我的宝贝,彼时我一丝不苟地爱护着它们,洗护都很到位,所以我的头发很好,乌油油的清爽无比,深得伊人的喜爱。只是我的头发太硬了,做物理实验时测头发丝的直径,我的数据最大,老师笑:“怎么这么粗?头发硬的女孩子厉害啊。”
头发硬的女孩子厉害?也许吧,从小我就是争强好胜的人,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乖巧的小女生。那时我从不允许自己落后于任何人,考试成绩,各科竞赛,演讲辩论,兴趣小组……在迷上篮球前我经常放弃午休,一遍遍在校园角落那架紫藤花下徘徊,编织我的小论文,我的广播稿,我深信自己异乎寻常,来到这个世界上有着非同一般的使命。
只有体育课是我永远的难堪,因为个子小,从不能在四百米跑中达标,不管我发狠地在放学后绕着操场后跑多少圈。
我的体育老师在一个黄昏静静地看我在操场上挥汗如雨地长跑,然后他走过来,说:“回家吧,挺晚了。”
学期末我以一个刚刚达标的成绩艰难地通过了测验,韦君他们起哄说老师给我放水,体育老师一挥手,“放水又怎么了?人家每天放学后来跑一个小时,你们谁能做到?”
那个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又算什么呢?
在东摸西爬的日子里我和熊猫一样保持一头利落的短发,不然爬墙头太不方便了。后来我为杨琼重新留起长发,希望他能注意到。熊猫笑我“野百合也有春天”。
野百合当然有春天,只是花期短暂。
走出理发店我摸着一头菲薄的短发冷笑了,杨琼,我和你就这样了喔……
爱来爱去没了发明,灯火惊动不了神经,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老许显然不满意我的新造型,总抱怨说:“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管得倒宽,你谁啊?
我已经懒得去想老许和我的事了,我们现在出双入对,自习室里有我就有他,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再憨憨地对我傻笑,我的心事也很少告诉他。在心里,我们俩的距离有一万光年。
上次在情人节的夜里,他说要出去买衣服,我说“哦”。
“陪我去可好?”
“没心情。”
他很不高兴:“那我叫傅萍去好了,她很会讲价。”
我回头待笑不笑地看他一眼:“请便。”
许磊愤愤,我等他受不了便可拂袖而去,可他就是不走。
关于傅萍的历史问题我懒得提了,上次在他寝室一个小妹妹打电话来,老许含糊了两句混过去了,还自以为很机警,打着哈哈对我说:“以前的同学,唉,真烦哪。”
我面无表情地打着星际,以前的同学要是个个都能叫出“磊磊哥哥”这么肉麻的字眼,我就把林字倒过来写。
我得承认,我是故意的。
老许喜欢坐在那些他“主持并召开”的会议上顾盼生姿,积极踊跃地发言,煞有介事地总结,讲毫不幽默的笑话来活跃气氛,未来村支书的气质暴露无遗。
我的革命情操还有待陶冶,一到这种场合哈欠打得能露出牙肉,一会儿就睡过去了。尽管事后我极尽谄媚之能事地恭维老许有做村长的潜质,他还是用愤怒而无奈的眼神往死里看我。如果目光能杀死人的话,我早死了一万次了。
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时间替他写个材料,“学院非让我申请个优秀学生,唉,领导都说了我也不好推,真是麻烦啊!”他做出无奈的样子,我反感地看他一眼,他越发来了劲,摇头摆尾做出副盛情难却的样子。
“你不想要可以推啊!很多人都想要。”我倒不信你不申请优秀学生,领导明天就会去跳河。
“哎呀,那怎么行,要那样领导该生气了。”老许颇不以为然。
也罢,我懒得和他废话,只有领导的表扬才能使他发现人生的意义。由他去吧。
不要对我抱以希望,我是不可雕的朽木。
其实我真觉得他和傅萍比较配。毕竟志同道合,兄妹开荒的话可以互相勉励,远比跟着我受打击好。
那天上马哲课时我和蔡林坐在一起,马哲一向是大家的聊天兼睡觉课。老蔡对着报纸上的钟丽缇直流口水,老三笑话他没品位:“老女人你都不放过。”
蔡林不服:“看看人家这身材,生完孩子还能拍三级片!看看你们,联欢会跳个舞跟狗熊掰棒子似的,就算我们只能吃病号饭还不让我们看看大饭店的菜单吗?”
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众美女脸色都变了。
我斜眼道:“蔡林,生个孩子再拍三级有什么了不起?”
“咦?”
我知道往下一定是难听的,赶紧插嘴堵住他的话头:“你生完孩子你也能拍三级,你信不信?”
蔡林扶着桌子做吐血状,“我信还不行么……”
“哈哈哈。”女生笑倒一片。
正在这紧要关头,班长及时解围递过一张纸,通知:一、学生会要进行换届选举;二、学校和新加坡国立大学交换生项目启动,正在报名中。
第一条就算了,第二条让我很是心动了一阵子。这段日子多少有些走样,老三老四关系持续走僵。老许在忙着准备选举院学生会主席,人模狗样的扎根领带到处跑。一次拉着我看报纸上的政协候补委员名单,被我藐视得一无是处,候补委员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上次和他谈朴树他傻了吧唧问我“朴树是棵什么树”,我当场为之绝倒。
还有更扯一点的组合么?
我觉得,最好的处理方式莫过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我们的胖部长大破悭囊,请学生会同仁吃饭。我犹豫:“我就不去了吧?跟你们也不是一国的。”
老许不情不愿地:“人家点名请你啊,你不去我多没面子。”
因为有老许罩着,没人再刁难我,有一次吴浩斌他们还死活要拉我出去吃饭:“叫上许哥吧林姐,咱们跟姐夫也得认识认识不是?”
听得我心里一阵恶心,我比他们还是小一点的,哪敢大剌剌承认自己是“姐”。何况还搭配个“姐夫”?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无非是想在学生会混个一官半职的。有两个人可以管一管,期末好加那么几分。
我把老许的手机号扔给他们,继续睡觉,自习。
和新加坡的交换生项目是要考试选拔的,自从和许磊这个败类混到一起以后我就没怎么学习过,选不上我抽死丫的。
老许对我很失望,他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在换届选举上把“副主席”的“副”抹掉,被扶正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扔下了连考三次都没过的英语四级专心备选,大有当不上主席誓不为人的意思。
我觉得这个计划很疯狂,没有四级证就没有毕业证,老许多半是疯了。
但老许很清醒,他不但自己不复习英语,还要我陪他应酬,准备给我也安排个岗位锻炼,顺便在我们这一级扶植党羽,也好多拉点选票。
“如果我当选,就可以直接提名你做副主席了。”许主席语重心长地许诺。
“是啊,你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许主席抓狂了,“就算你看不起我的事业,你也可以不要这么刻薄吧?”
“拜托你先把四级过了吧!不想要毕业证了是吧?”
许主席失落之余,深感自己所托非人。我倒是过得蛮快乐的,每天上完课就去通宵自习室混着,周末晚上叫上朋友一起去大吃大喝,喝高了回来睡觉。新概念英语我两个星期就背下了一册,我的耳机整晚地响着,有时半夜醒来,听到耳机里仍有人絮絮叨叨,问这段对话最可能发生在机场还是餐厅。
我自豪地看着自己用过的草稿纸堆起来,厚厚的一摞。九尺之台,起于毫末。这种变态的满足感非我辈中人不能领会。
知识改变命运,我是铁了心要把那些沾满资本主义恶臭的脏钱用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了。祖国啊,你等着我,我把他们的细软卷足了就跑回来!
食堂的饭吃来吃去都差不多,有时候我连吃两顿,便以为过了两天,这样的日子迷迷糊糊倒也不失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