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Life
我记得他剃须水的香味,我记得他灰色T-shirt的领子,那时我洗完手总顺手抹在他的裤子上,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一段时间总停电,我的蜡烛光芒摇曳不定,他总把我揽到他的座位边,他的应急灯雪亮雪亮的,我俩像一对小老鼠一样傻傻地依偎在一起,什么都不管。
入学一个月的时候,中秋节到了。班长通知我们说:今晚一人交三十块钱,出去活动。
“去不去?”我捂着电话问。
“不去,”老马相当坚决,“都说好咱自己出去玩,饭都订好了。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个那副嘴脸!”
老马是鞍山人,身高一米七六,身材凸凹有致,相当惹火。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流鼻血,老马身为寝室老大经常衣冠不整地跳下床来帮我擦脸,害得我的鼻血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军训时老马站在前头,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飒爽英姿,人称城环学院的珠穆朗玛。有几个男生常贼溜溜地看着她有说有笑,老马却自居冰山美女,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地照样踢着正步一丝不苟地前进。直到有一天听到背后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慰安妇”,老马木着脸走过墙角,气得浑身乱抖。
在校医院,她把我的手攥出两条血印子:“我没有……”
我手上火辣辣地疼,感觉跟被兽夹夹住一样。
“我就知道他们当初没安好心!”她哭了,女人哭起来一点不好看,没有梨花带雨那一说,鼻子眼睛皱在一起像只小核桃。入学活动时老马与某男同学一见如故,言谈甚欢,两人称兄道弟拍肩搭背地熟过一阵,那时的马艳光彩照人,侠女十三妹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老马怒气冲天地回来把该男同学一顿大骂,然后宣布:断绝关系。
本来我们还惋惜着,后来听说当天晚上某男拎着白酒瓶子向寝室的兄弟宣布:他把马艳拿下了。
我们好歹也是重点大学,聚集了很多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没贼能耐的祖国栋梁。人民群众在茶余饭后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没有机会制造绯闻的人们总是热衷于传播绯闻,很快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开始在学院间传播。绯闻女主角马艳好几天气得茶饭不思,以泪洗面,要不也不用在这儿吊个瓶子输液,面黄肌瘦的,哪有当初站在领操台上打军体拳的风采?
“我知道,你放心,谁信他们胡掰?别哭了啊,咱又没做亏心事。你越伤心,那些胡掰的狗男女越高兴,别哭别哭。来,给你讲一笑话啊。”我努力酝酿情绪,其实也是刚听交通之声的天牛雪梨那俩流氓说完现学现卖的,“有一船长吧,特别骁勇善战。有一次一艘敌舰逼近,船员害怕了,船长说别怕,把我的红衬衫拿来。穿上红衬衫的船长奋勇杀敌,打赢战斗。第二天,三艘敌舰跟来,船长穿起红衬衫,又把敌人打败了。胜利后船员就问啊:‘船长啊,你咋那牛逼呢。穿红衬衫就能打啊是咋的?’船长说:‘其实我穿红的是因为这样我就看不见自己流血。看不见就勇敢了。’正牛着,船员突然发现对面来了十艘敌舰!船长脸也变了,船员问:‘我给您拿红衬衫吧?’船长考虑了一下,说:‘不,你还是把我的土黄色裤子拿来吧。’”
老马笑了,露出酒窝和一颗小兔牙,非常妩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红颜薄命还是有理论依据的。
古龙说:越胖的女人吃得越少,越丑的女人花样越多。女人的生活盛产悖论。外表越强悍的女人内心也许越细腻,越玩世不恭的女人也许越在乎世俗的眼光。马艳看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张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天色见晚,我抱了抱老马,去打饭给她吃。
这厮自从负伤后就赖着不下床,经常叫嚣说我们虐待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给她吃四食堂的盒饭不说,还给她喝食堂的断魂汤。上次她在汤里捞出个蟑螂来一顿尖叫——真是不开眼!食堂的饭没小强那还叫饭吗?我当即把我碗里的一只瓢虫夹给她看,丫立刻安静下来不叫了,数数还是个七星的。晚上她爬到我床上说,等她有钱了,天天请我吃大餐,省得我拿着只瓢虫还舍不得扔。
“你?”我不屑,“你也就能到招聘会上蹲着给待业大学生树立个典型,傍上大款的可能性都不大……上次还说送我一辆劳斯莱斯呢,光会说好听的,你倒是替我刷个碗呗?算了不打击你了,除了我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么膈应的。”
我们俩说话时很多人都会旁观,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口气比较骇世惊俗,不符合大家想象中文静的大学美眉形象,不过话说回来,那是他们见识短。许多人喜欢对我们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我妈就常常抱怨我:讲话不许那么快,慢一点斯文一点,女孩子家家的;走路别像土匪一样,小步轻轻走;不许对长辈翻白眼……不许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好处,并没有人因为我是个淑女就对我高看一眼,况且我早就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现在就是抱着人家腿流鼻涕也没用。所以我依然风风火火地驰骋在长春这座东北最大的县城里,形如土匪。
回来时我在医院门口遇见了李明雨,也是我们班的斯文小男生一枚。我们班才成立一个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大家都绷着脸互不理睬,以示兄弟我素质甚高,不是俗人。第一次班会自我介绍时,他站在门口介绍他家的地理位置,“我家就在本省,前面是麻袋厂,后面是麻绳厂,左面是拖拉机厂,右面是养鸡场……”大家鼓掌大笑,倒掀起个小高潮。
他来这里干什么?
见我盯着他看,李同学的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一扭身一溜小跑不见了。
我心里说,邪门。
回屋里发现马艳自己坐在床头看窗户,我进来她也没回头,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傻呢?”
“好啊,知道自己傻是进步了。”我喜逐颜开,看来李明雨把她思想工作做通了,好好好,本来我还怕她想不开,一哭二闹三上吊。
手机响起,我接电话,是一陌生女声:“林晓蓓吗?”
“嗯,请问您哪位?”
“我在你寝室门口,你能回来一下吗?”
再开口对方已经挂机了。我一愣,牛啊姐姐。
最近怪事真多。
匆匆辞别老马回到寝室,阴暗的楼道里一美女倚门而立。
美女一双秀眼寒光闪烁:“你就是林晓蓓?”
她直视着我,声音铿锵有力,不认识的人一定以为我欠她很多钱。
“我就是,有事吗?”
“喏,”她将手上一个大袋子递过来,“我们班长给你的。”
“你们班长是哪位?”
对方投来鄙夷的一眼:“许磊!”
我的愚钝惹恼了美女,她连声“再见”都没留下便绝尘而去。
我心说妈的,许磊是谁啊?
我提着袋子回到医院,老马以为是她的病号餐,非常开心。
“咱姐俩还用这么客气啊!买简装的就行,何必破费呢,嘿嘿嘿。”
“没准备和你客气,爪子拿开,我还得还回去呢。”
“就你?拉倒吧!这么多水晶之恋,够俩人的了,还有巧克力!姐,你不能再吃甜的了。”
“不许打小算盘!我怎么不能吃?”
“小肚子都长出来了你还吃?你看你看……”她伸手来抓我,我俩对打成一团。嘻嘻哈哈地把护士都招来了。护士就是护士,把我俩训得跟孙子似的。
“这娘儿们怎么这么磨叽啊?”我低声抱怨。
“小声点儿,要不明天她肯定给我输点氰化物什么的,谁帮你吃东西?”
说话工夫又接一短信:“猪八戒去化斋,哭着回来了,说:‘师父啊,我化斋吃,她们不给还打我。’师父问:‘你怎么说的啊?’八戒说:‘明天的明天,你还能送我水晶之恋吗?’”
又一个从没见过的号码。
谁啊这是?
“肯定是暗恋者。”老马一边啃鸡腿一边推断,“你最近都勾引谁了?”
“天啊冤枉,我最近不是一直跟你混一起吗?人家都当我拉拉了。”
笑归笑,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嘿嘿,小样儿吧,脸激动得跟柿子似的。不想杨琼了?哦,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呢……”
“去死!”
我找张床背对着她躺下。有时候我希望自己的大脑像一张硬盘,格式化之后可以忘记所有想要丢弃的回忆。可惜人脑毕竟和电脑有区别,愚钝如我,也许得用一生去忘记一个背影。
“你想柳烁吗?”
老马的笑脸凝固了,“呃……”
“想吗?”
“柳烁是谁啊哈哈哈……不认识!”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现在的表情,脸上一定是夸张的笑,就像我谈起杨琼时那么春光灿烂。
说起来我们还是因为谈论初恋情人熟悉起来的,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每天对床躺着交流心痛,俩怨妇。
我从没见过柳烁,但他有多高,篮球打得多帅,飙车飙得多猛,穿衣服喜欢什么品牌我全知道,都要归功于对床的怨妇。
“关于他,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是下雨天。”
“初吻?”
“被抛弃了!”
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柳烁就是一混迹于重点高中的西门庆,这类高人本该留给潘金莲式的美女来摆平。但是老马——当时还是不谙世事的小马——流年不利,本来老师把语文课代表小马放在柳烁旁边是指着课代表起榜样作用的,谁想男不坏女不爱,小马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大流氓,千依百顺近墨者黑。最后发展到老师让她每天在黑板上写三句古诗以备高考时,她就写些“春宵一刻值千金”什么的。老师仰天长啸:共产主义又走丢一个好孩子。
要西门庆守节,就像要太监生子一样,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咱小马是东北人,直率,但绝不傻,打起架来也是一把好手,一条椅子腿舞得呼呼生风。几次和柳烁见了血。
放学后小马一个人走进学校车棚取车。当时正值早春,小雨淅沥,车棚外面几株桃花兀自妖娆。眼看着细雨迷蒙,落红无数,小马也是一才女,乃吟诗道:“唉,落花人独立。”
正感慨着,柳烁车后架带着一个娇小的美女一闪而过。
“我靠,刚说完人家就来应景儿了,微雨燕双飞啊。”老马挤出一脸极不自然的假笑。
我想起《东邪西毒》里的一句话:“当你已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记。”
“回家胸前衣服都是湿的,我说车棚天花板漏雨了,漏我一脸水。”
我摸出一条纸巾,包几颗糖衣杏仁扔到对床去。自己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可我又能做什么?
能安慰她的人,只有那个伤她的人。
而我,再同情,也有心无力,除了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什么忙都帮不上。
晚上回到寝室,寝室的女生都出操了,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听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我在军训中表现平平,从心理上说,我始终不信服这种僵化的管理,觉得这是给新生搞的一个下马威,和《水浒》里牢头给新犯人的一百杀威棒是一个意思——“你这厮只是俺手上一个行货”,经过一场操练后混起来就会比较老实,知道自己是在谁的地盘。基于这些落后思想我不怎么喜欢军训。我既不在休息时抱怨也不会在分别时拉着教官的手泪眼婆娑。几年后我穿着短裙摇曳多姿地走过一群正在军训的大一新生面前时,小教官的眼直了一秒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孩子们大笑,鼓掌。那时我突然发现,原来曾经的神圣和感动,都是如此反讽。
杨琼现在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