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他剃须水的香味,我记得他灰色T-shirt的领子,那时我洗完手总顺手抹在他的裤子上,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一段时间总停电,我的蜡烛光芒摇曳不定,他总把我揽到他的座位边,他的应急灯雪亮雪亮的,我俩像一对小老鼠一样傻傻地依偎在一起,什么都不管。因为成绩好,老师也对我们睁一眼闭一眼。我给他讲英语,他给我讲数学,然后我们包揽各科的冠亚军。
上课时他也隔了千山万水回头看看我,微笑一下,那笑容有青草的味道。
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冬天的夜来得早,我们跑出去吃点什么就要回来自习。他说,最初他喜欢上我时就是在校外的小摊上,每次他看我揣着个煎饼急急忙忙往回跑的样子就很心疼,就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喂我吃东西,抱在怀里不让我那么瑟瑟地颤抖。
你在学校那么骄傲,可是实际上,你还是个小孩。他说。
那时我的数学不好,考完试就去操场哭,以为夜里没人知道。可是我回头时,他就在不远处。
那时我们真是单纯啊,牵牵手能偷着乐好几天。
那时……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林晓蓓?”
“啊,我是,您哪位?”
“你猜猜看?”
我心说,你大爷的,我闲得慌吗?
强忍着关机的冲动,“我猜不着,您哪位啊?”
对方似乎比我还失望,“我许磊呀。”
“许……”许磊是谁啊?你又不是许文强,我非得知道你吗。
“你忘了?开学报到的时候我帮你办的手续。”
噢,他啊。
开学那天我进办公室报到时没看见老师,只有三个高年级学生干部在办理新生入学手续。一个分头油亮,酷得堪比一头犀牛,进进出出只看见俩鼻孔。一个光头穿一大花裤衩,一边抄东西一边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新生。还有一位兄台坐在办公桌后面整理资料,捎带着招呼我们,三人的共同特点是脚上只穿一双拖鞋。整理资料的兄台脚上还打了绷带。
上大学以后就可以穿拖鞋出门了吧?一想到这个我就心花怒放。
左顾右盼半天,忽然有人问,“你家哪里的啊?”
我回头,正是整理资料那位兄台。
笑眯眯的,问我呢。
我如实答来。
师兄说,他叫许磊,比我们高一级,学生会干部,没有女朋友。
最后一条是他自己说的。
我觉得气氛有异,岔开话题,“你脚怎么了?”
“踢球踢的。”
“怎么就你一人干活儿啊?”
他笑着示意我去看分头哥哥:“那是咱学生会主席。”
都主席了,肯定不用干活。
“那你呢?”
他笑:“我啊,就是个小干事。”
分头哥哥和花裤衩哥哥闻言都抬起头来,神秘地相视一笑。
有人进来给新生发寝室钥匙,又有几个刚来的新生又要查号。许师兄手忙脚乱地招呼着,一边不忘喊光头花裤衩哥哥:“老孟你去送人家一下。”
花裤衩哥哥利索得很,二话不说就提起行李准备上路。
我正待离开,许师兄一转身塞我手里一张字条:“有事找我。”
又指指自己的脚:“脚伤了,不然我自己送你过去。”
我不好意思:“谢谢,不必了。”
路上我悄悄打开字条,上面是个电话号码,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强啊,没想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还潜伏着泡妞快手。
进到寝室里我才被结结实实地震撼了——一屋子巨人,男男女女十几口子人站在里面,目测估计没有一米七五以下的。
正蒙着,一个高个女孩走过来,笑嘻嘻伸出手:“老妹儿你好!我马艳,鞍山人,你哪疙瘩的?”
我一米六三,一直以为自己不算矮了,今天脖子酸酸地仰视着这姐姐还是不由地自卑了一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哪。
老马的家人很好,很和善,很亲切,带了很多吃的来。我和同寝室刚到的广州姑娘何晶晶大饱口福。马奶奶担心我们欺负马艳,不停地劝我们吃这吃那:“来,吃点这个,艳艳小啊,不懂事儿,你也多吃点,艳艳不会做家务,你们多担待她……”好像我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小灰狼就等着算计这高出自己一头的大红帽。我们几个大快朵颐,一边狂吃一边不停口地保证奶奶放心吧,您孙女儿就是我孙女儿,有我们在绝不会让艳艳受一点儿委屈云云,马艳在一边憨厚地咧嘴笑。
等奶奶一走,这家伙关上门就扑了上来:“谁是谁孙女儿,啊?”
以后很久一段日子里,我一看到马艳就联想到拳皇里生龙活虎的不知火舞,奶奶年纪大了,难免受奸人蒙蔽……
四天后六个舍友陆续到齐,我们开始了传说中的军训。发下军装那一天我们手挽手在校园里逛了好几圈,模仿着五六十年代雕刻上的经典造型到处摆Pose留影,回头率非常之高,间或有人笑,我们也没羞没臊地回笑一个,年轻就是资本,不趁现在犯点傻以后就来不及了。路上还见到了我们班长,班长假装不认识我们,红着脸看天。
九月的中午依然炎热,也没准儿什么时候忽然下暴雨,我们在烈日和暴雨下度日如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说军训难忘。这期间我往大三的代班长那里送过几次身份证档案袋什么的。好像别的班都是交给本班男生代转,我们代班长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别扭。每次我都得向门房老头大费口舌,好像我是一心怀不轨的女流氓就想进去占人便宜。
那一次我刚把老头说动摇了,突然有人在耳边说:“大爷,她是新生,进来开会的。”老头看他一眼,居然点头放行了。
“你怎么不和我联系呢?生活还习惯吗?”糯糯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温柔。
我不抬头也知道是谁了。
通常情况下我是假装看破红尘俗事,勘透男女情关的。“其实世上本没有爱情,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当年称霸四班靠的就是这句经典,显得很牛逼。
但我内心深处还是迷信这个的,人总得有点信仰,要不活着多没意思。“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他一定会乘着五彩祥云来接我”,朱茵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样子打动过许多女生,我是一俗人,也相信将来会有人开着加长大卡(卡迪拉克啊!)来接我。千不该万不该在熄灯后的卧谈会上把这梦话说出来。后来这群臭女人经常安慰我说:“不要急啊不要急,你的白马王子迟早会开着一汽的解放大卡来接你。”
此刻,我看着那一袋子巧克力心生愤懑,知道我意志薄弱还这么考验我?按老马那刁民的意思,最好我把东西留屋里给她吃了,丝毫不关心我的死活。我想了想,回屋脱了短裙换上军装扎上武装带,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这两天军训晒得像奥巴马,谁要能对这样的我起色心我还真服他了。
我穿着一身散发着汗味的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约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文学院的女生约会大概是要吟吟诗的,难得这么好的月色。
可惜我学理,也不能迎风长啸麦克斯韦方程组。
见我提着原封不动的东西下来,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你不要误会……”他口才不错,连篇长辞如同滔滔江水,好像给新来的小女生送巧克力是学生会的日常组织工作。
我心说你大爷的,玩我啊这是?老子好歹也是有人追求的人。仨瓜俩枣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早看出你小子图谋不轨还在我跟前耍花枪,欠抽是吧?
“我没误会,我妈不让我拿别人东西……”我把袋子放到他身边。
他又放了回来,“其实你真想多了……我就觉得,你这么小的一个人,离家又远……”
我使劲看着他,想知道他会不会脸红。希望工程那么多失学儿童流离失所的都没招来多少捐款,我只是单身异地求学就有人主动献爱心,希望工程不找我代言真是瞎了眼。
“反正我不要……”
我俩击鼓传花一样把袋子来回推了几个回合,最后一次我索性推完拔腿就走,“你忙去吧,我出去溜达溜达。”
他提起袋子跟上,“我也去。”
我俩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语,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只好沿着文化广场一圈又一圈溜达。
“你的脚好了吗?”
“还没有……”
“那你正需要营养啊,拿回去自己吃吧。”我把袋子往他手里塞,他死活不接,我俩推推搡搡像练太极拳一样,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
我彻底抓狂了,“你!拿不拿?”
这一什么人啊,我上辈子欠丫多少钱啊现在受这折磨!
“你这让我怎么拿回去啊?”他脸上也冒了汗。
周围的情侣们探头探脑往这里看。我不习惯这种不正当的回头率,赶紧换个人少的地方。
“你别生气啊……”
我看看他一脸的汗,忽然有点同情他。这兄弟也够倒霉,怎么偏就遇到我了呢?
“算了,回去吧。”
我们灰溜溜地回了学校。
“我不是想冒犯你……真的,那什么,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行行。”我已经不耐烦,赶紧把他弄走算了。
寝室还没熄灯,我拍门:“查热水器的!”
里面乒乒乓乓一阵忙乱,老二用广东腔喊:“等一下啦,有人换衣服。”
不管,使劲砸门:“快开快开!不许藏了!”
进门后我差一点被愤怒的群众点了天灯。
老三从枕头下面掏出十多件内衣慢慢往晾衣绳上挂:“吓死我了。”
“你以为是谁啊?”
“我还当三班的四十五度帅哥来查寝了,教导员来我才懒得收内衣呢。”
“靠,几天不见你又发展新人了?谁是那个……多少度帅哥?”
“军训的时候,第二方队第一排第六个男生,三班班长,哎,你不觉得从斜后方四十五度看他很像金城武?”
“我觉得他正面像冯小刚!你什么审美啊?”
“在这里就得将就,你看咱们班男生,西服球鞋再配一红背心儿,淳朴得都接受不了。”
“人家是心无旁骛搞事业,爱江山不爱美人呀。”
“搞个屁的事业,你没听郭创造他们说咱班的八个女生是七龙珠么。”
“八个女生,怎么会是七龙珠?”
“呃……七只恐龙一只猪……”
郭创造长得小萝卜头儿似的,没想到还存这心,天下男人果然没有好东西。
听她们埋汰了一阵男生,又研究了一下年级大势。老六对排头的大彪情有独钟,老三坚决拥护四十五度,“关键是气质好”,好几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反复出现,看意思这有限的资源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我才告别一线两天,就已经失去了无数机会,将来得让老马赔偿,我悻悻地想。
“姑娘们睡觉熄灯了……”大妈一口气拉得很长,随即一片黑暗。
“老五,”老四握着手机爬到我床头,一张脸被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得像个刚爬出坟的僵尸,“老大说你晚上和一神秘男子去约会?还有人送好吃的?”
四双冒着饥饿火焰的眼睛包围了我。
“嗯,但我没要。”
“为什么啊?晚饭就二两米你不饿啊?你不饿还不考虑集体利益啊?”
“那也不能挣卖身钱!俺早从良了。”
饿鬼们一声叹息。
“你们是不是准备一顿饭就把我卖了?太坏了你们!我受伤了啊!”
“拉倒吧,你把我的饼干全吃了,还不给我带夜宵。你跳楼我都不带拉你的。”
“真的吗?”我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老四的床,“我跳楼你真不拉?”
“不拉!杀父之仇!夺饼干之恨!罪不可赦!”
“晶晶……姐?”
“不拉啊,你又不是靓仔,你自己决定了,我没有理由阻止你耶。”
“企鹅……”
“对不起啊……”
“就没个伸把手的?”我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啊,咋就人缘这差呢?
“我拉你!”老马沉着的声音响起。
“姐姐你真好!”我拉着她的手狂擦眼泪。
“不是……咳咳,那什么,你今儿中午买盒饭是用我的钱。三块,你先还了,然后再那什么……”
大家笑岔了气。
金钱真是万恶之源。
大家陆续睡着,呼吸声此起彼伏。枕边的手机充电完毕,屏幕开始亮了。
打开电话簿,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在黑暗里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杨琼……
有细碎的针,穿越厚厚的笑声扎进来。
原来心,真的是会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