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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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陶罐里的樱桃[备忘录] (1)

陶罐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异常凌厉,突兀的碎片犹如一道道被爱灼伤后留下的疤。

失眠的夜,回忆像长出了小手小脚的爬墙虎费力地攀爬着。我呼吸不得。唇是干燥的。双目亦然。面对漆黑的墙壁与无光的窗棱,我如耳语一般轻声自语,若有一天失忆,有一些储于脑海中的片段是定然要记得的。

六年之前的秋天,在那个如城堡一样的暗红色的房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亲爱的你。

四年之前的夏天,我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午夜,第一次为你做模特。柔暖的橘红色灯光映在我身上,身旁的静物是我名字的暗喻——一个陶罐与几颗暗红的樱桃。

两年之前的冬天,天气异常地寒,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待你的消息。你的面色苍白得吓人。那是个悲伤的冬季。

这些片段都是关于你的,我将它们珍藏于记忆的最深处。我在那里安放了一只精致的玻璃匣子,存放这些独属于你的记忆。有的时候我会化做一只蝶,穿越记忆的长河去探望它们,隔着玻璃同它们说话聊天。只是不敢轻易开启,生怕它们蒙上灰尘。它们散发出的温润的光使我变得淡定安然——尽管那光早已被岁月磨得不再闪亮。伴随这一切的还有海的潮起潮落——哗啦,哗啦,哗啦,漫湿我枯槁已久的心灵。

我把它们蛮横地认作我们共同的回忆。纵然这一切,或许你都已不再记得。

思念是我的疾,那样严重,我几乎病入膏肓。在充斥着爱与绝望的深海之中游弋,我如同一条失掉鳞片的鱼,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疼。我只能一味沉溺于海,借寒冷使自己麻痹。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的爱没有来由,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仇恨亦然。我在人情冷暖中纠缠不清,少年时的倔犟犹如蝴蝶,鄙夷我的怯懦,于是飞离,消失不见。我如同一枚贝,将粗糙硕大的外壳彰显于世,让人心存希望,以为能在很多年之后孕育出温润丰盈的珍珠。但,只有我知道,自己早已空了。爱被抽空,走在街上都会害怕被风吹走。

我眼前总是出现大片大片阴暗的红。这究竟是我名字的谶语,还是我生命之中无法逃避的颜色。仿佛这一生,我注定与它纠缠不清。

[颜渊与他的城堡]

秋暝路上拥有洛城最为考究的建筑群。天空高远,错落有致的暗红色的房屋隐没于落日余晖之中。墙上覆盖着深深浅浅的绿色爬墙虎。房屋后面是群山,因过于邈远,只能看见隐约柔和的淡紫色轮廓。此处的景致犹如大师亲临作画,让人流连忘返。

秋暝路三号是颜渊的房子。他说,这里亦是我的家。

这座房子无疑与它的主人一样具备了高贵且低调的品质。颜渊曾告诉过我,秋暝路在很久之前是一片战场,荒草萋萋。这里或许居住着无数战死沙场却无法马革裹尸的勇士们的亡灵。“仔细听,樱桃。你能听到他们从我们头顶走过时喃喃的低语吗?”颜渊如此深情地问过我。我环视四周,终究一无所获。所有房间皆以灰与黄为主色调,拥有时光变迁的厚重之感。男主人在一些小小的角落恰到好处地放上了蔷薇与水果。这样充满柔情的点缀,仿若是给一条复古的长裙缝制了精巧的蕾丝花边。

此时,男主人颜渊正在他那间黑色墙壁的房间中安睡,黑漆漆的窗棱犹如暗着脸色的苍老男子。

已是秋天。我打开窗,天光的色泽比平日更加蓝。枯叶叹息而落,略有不甘地哽咽。凋敝丛生的荒草是这个季节最为悲凉的生命,这样颓然。天空中竟有白色的花朵飘飞,让我不禁想起林戈那张惨白得毫无层次的脸,以及红艳艳的性感的唇。

林戈昨日一夜未归,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个怯懦无能的女人在嫁给颜渊之后又逐渐暴露出轻贱的本性。一个小时之前她回来,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钻进了浴室。五分钟之前她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的脸。林戈站在我身后,我从镜子中看她。她的四肢修长且苍白,胴体包裹于宽大的浴巾之中,湿漉漉的黑发贴着惨白的脸,目光涣散。“在看什么?”她问,声音犹如蔫谢的花瓣。“在看自己是多么地丑陋。”我是那么坦然。我的回答显然是突兀的,也许重伤了她结痂已久的心。她没有再说什么,垂下眼帘,默然离去。我心中满是报复之后的快感。我是多么无法面对镜中的自己啊。自我懂得美丽为何物之后便不断折磨着我,令我痛苦难安,如同一个梦魇。

我有着与林戈如出一辙的面容。苍白的脸庞毫无层次,像是以吸血为生的幽灵,纵然想尽一切办法,亦无法让它泛起丝毫红润。而唇,林戈的唇是厚且性感的,像一颗真正的饱满的樱桃。我曾想,男人在与她接吻之时或许会因那唇带来的快感而片刻忽略她幽灵般的脸庞。可我的唇偏偏不像她。是的,我的唇就像尚未发育的女孩,轻薄且苍白。

我曾与林戈一起看过产妇分娩的录像,一个粉红色的肉球自母体之中剥离,触目惊心。“樱桃,你出生时也是这样。”她的言语间燃烧着的深情火焰霎时被我的冷漠熄灭。我只当她是胡说。一个粉色的天使,又为何会变为苍白的幽灵?但是,无论我怎样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与她的关系洗刷得干干净净,十六年前的秋天我终究是从她的体内剥离而出的,无法改变。

“囡囡,来,到我这里。”身边响起低沉的呼唤。颜渊醒了。可我并未理睬。

“对不起。”他道歉,立刻改口,“来,樱桃,到这儿来。”

他穿着黑色的衬衣,衬衣的领口、袖口以及肘部都缝着银色的花,别致优雅。黑色的粗布长裤勾勒出他腿部的轮廓。是爱好美的男子。纵然如此,依旧无法阻止时光的侵蚀。他的皮肤苍白细腻,亦并不松弛,只是眼角处生出几道皱纹。眼睛是年轻的,犹如春风吹碧的湖水,温柔多情似笑非笑。

“今天是你的生日。十六岁,是大姑娘了。我送你什么礼物才好呢?”

“我不知道。但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

“怕是不能再送娃娃了。”他略一沉吟,“要送独一无二的、珍贵的,并且——能代表我的心。”

他花朵一般温暖的笑溅得我一身芬芳,幽暗的双瞳中似乎隐藏着一把开启回忆的钥匙,让我轻易地恍惚起来。

我十四岁那年开始与颜渊共同生活于这所红色房子之中。在此之前我与林戈以及她的男人居住在肮脏简陋的平房里,一个墙壁潮湿得能挤出水来的地方。男人就是丈夫的意思,林戈说这样的称呼令她有种踏实下来过日子的感觉。

林戈是个浑身沾满油污的女人,她穿着做工粗糙的棉衣,终日忙碌于狭小昏暗的厨房不见天日,待到做晚饭的时候才恍然探出头,只是夕阳已坠落。她似乎总是异常匆忙,吃过晚饭便开始洗澡,一番浓妆艳抹之后离家。我的父亲是眼睛明亮的北方男人,同我讲起话来坦然直白,目光含笑。他有时亦会变得凶猛无比。他与林戈时常争执,尽管大多是在我入睡之后开始(林戈回家通常是午夜),但我依旧间或会听到他们激烈生猛的厮打声。我曾在某次忍不住将门推开一条缝,于是看到我的父亲揪住林戈的头发狠狠地向墙壁撞去,女人如同发情的猫尖叫着,昏暗的灯光下,一朵嫣然的玫瑰在墙上缓缓绽开。

林戈肮脏的血染红了父亲辛辛苦苦粉刷的墙壁。我用喝冷水来减轻自己内心的恐惧与羞耻,直至浑身冰凉。在外人眼中我善良的父亲犹如一个强悍的杀牛贼,而林戈却像遭受丈夫虐待的良家妇女。但父亲曾不只一次地将我抱在怀里絮絮不止地诉说着什么,梦呓一般。直到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在宣泄着被妻子践踏自尊之后难言的耻辱,以及此后不为人所理解而产生的更加巨大的耻辱。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我用歪歪扭扭幼稚的字体在本子的第一页默写了父亲时常说的话:“林戈是个轻贱的女人,她让我蒙羞,也让你蒙羞,我的樱桃。”

林戈在遭受了无数次拳打脚踢的洗礼之后终于将一张洁白的纸放在父亲时常放烟的茶几上,用烟灰缸压好,然后转身走进卧室。烟灰缸里零零落落地躺着几个烟头,灰烬被风轻轻一吹便飞舞起来。我站在原地盯着父亲。他那日未去上班,穿了件烟灰色的棉衣蜷缩在沙发里,胡子亦没有刮,看上去异常憔悴。难道他是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么?是解脱,还是坠入了另一个痛苦的深渊?

林戈从屋里走出,拎着两只大大的箱子,一改往日的怯懦,显出了少有的矜傲。“签字吧。”她说。父亲没有说话,默默起身,在那张纸的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有风吹来,纸张发出哀怨的声响,落日的余晖刺得我几欲流泪。

林戈拉起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我看着父亲,暮色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忧伤且模糊。尽管我爱他胜过爱林戈,但法院却将我的抚养权荒唐地判给了那女人。父亲的背影是那么沮丧落寞。我呆站在原地,任凭林戈如何唤我都无动于衷。父亲突然回过头,飞奔过来,俯下身,那样激烈地亲吻我的脸。“樱桃……樱桃……”他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灼热的液体湿了我的脸颊。我感到满足,这正是我想要的,既然已得到,还有何奢求。身后的门重重地合上,那时的我未曾察觉那一扇门已将我与父亲永世相隔。

那年我十四岁。

我随林戈搬到了秋暝路三号。仿佛是一种召唤,林戈迫不及待地做出了反应。

颜渊是林戈的第二任丈夫,我的继父,一位颇负声望的画家,亦是秋瞑路三号的房主。初次见面那日他穿了件白色的毛衣,蓝色的仔裤扎进了高筒靴里,可靴子依旧宽大。看上去是温和干净的男人,双目平静如水,令人厌烦不起来。我略带警惕地望着他,他俯下身亲吻我的脸颊。我可以想象我苍白的脸突然绽出了绯红的花。然后他转身对林戈说:“这就是你的女儿樱桃么,多么可爱而特别的姑娘啊。”

我在错落的时光之中感受着年华流逝所带来的无力却矛盾的痛,伤口龟裂,鲜血涌出,犹如艳丽的樱桃——那是我的名字,亦是我最为珍惜的水果,清洁甜蜜。

暮时,飞鸟自西遮天蔽日而来,房间里顿时暗了。颜渊转身上楼,再次下来时手中拿着他心爱的木质画架、对开的画板,以及一张纸——颜渊的画纸皆为极品,每一张的价钱都能用来买五百张普通的素描纸。他说每当用这种纸作画,无论之前心情如何焦躁不安,都能逐渐归于平静——这个物质上富足得近乎完美的男子,却是奇异的纯净。接近他,心中的欲念便荡然无存,留存下的,是爱,充沛的爱。“坐在那里,去,坐好。”他指着餐桌,温柔地命令着,尾音在残损的暮色之中蔓延。我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把头微微抬一抬,对,再抬一抬。左手放在右手上……身子向右侧一侧……对,就是这样。很好,樱桃,很好。”他在我四分之三侧面处支起了画架,对开的画板遮住了他的脸。

我听见铅笔刷刷地响,是起稿的声音。

林戈在此时悄无声息地飘至颜渊的身边,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她穿了白色的镶有蕾丝花边的裙子,领口很高,遮住了脖子的大部分。她将一杯煮好的卡布奇诺放于颜渊身边的凳子上——那是一杯多么精致的咖啡啊,被透明的玻璃杯盛着,浅褐色的液体明亮极了,上面漂浮着白色的奶油与肉桂粉,杯沿处并未忘记放上一片切得薄薄的柠檬,汁水流淌入咖啡,犹如眼泪。“噢,谢谢。”颜渊轻声道谢,他是彬彬有礼的人,即使面对自己不爱的女人,亦能表现得极为妥帖。而林戈显然有点受宠若惊,尽管颜渊在讲话时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画板,但她还是觉得满足极了。“不……别这样说……我们之间,还谈什么谢与不谢。”我嗤之以鼻,这虚伪的女人矫情得令人作呕。“樱桃,不要撇嘴,我已经画到你的唇了。”他略带笑意地说。林戈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但他再也未与她讲话。

“亲爱的,我还要出去一下……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去吧。”

我一直不知颜渊是出于何种缘由竟会与林戈在一起,或许是因为灵魂的寂寞。可林戈并非知书达理的女人,若想填补空虚,结果只会与预料的大相径庭。那么,是因为颜渊需要一个女人吧。一个平凡的女人,愿同他厮守亦不抵抗他在夜晚的占有与侵入。可,颜渊是分明已经倦了的,他剔透的双眸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厌倦的神色。那种厌倦,是漂泊多年的旅人对家的渴望;是暮垂的老者对青春的追忆;是在沙滩上搁浅已久的鱼对海洋的绝恋;是一个被女人纠缠束缚的男人对自由的向往。

“颜叔叔……”

“嗯?”

“你厌倦了吗?”

画笔的刷刷声戛然而止,隔着画板,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知道,此刻的他必然双手微握,略弯起腰,胳膊肘撑着膝盖。他在出神,轻柔的雾顿时弥漫开来。这一切犹如电影中完美的剪影。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声音亦是轻微的。我的耳朵因为听到这些而疼痛,我的心因为感受到这些而狂躁,然后,绽放出一季绚烂而荼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