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学之后,我淡定了许多,再也不曾强烈地喜爱或憎恶某个人。可每每想起苏郁,都心存愧疚。
我知道苏郁考取了南方的那所大学,与陆淮仍是同校,可我心中已波澜不惊。
曾经那个嫉妒心极强的陈远渐行渐远。隔着迷雾,我看不清她的脸,亦不能够确定她脸上是否仍旧带着曾经桀骜凌厉的神情,她心中是否仍旧开放着妒忌仇恨的花朵。
只是有时,睡意蒙眬,隐隐约约想起曾经与陆淮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每每此时,温暖与疼痛便会一并袭来。我甚至不曾听他对我说出那三个令人迷醉的字——于是这短暂的爱情注定无法留下任何凭证。
可,这一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苏郁,我昨天晚上又梦到你了。
我诚然已经忘却你已持续多久地占据我的全部梦境。梦里的我们仍是穿着学生装的女孩,你留着长长的卷发,我的头发短得摸上去扎手。这个城市的春天总是下雨,甚至在梦里也下个不停。教学楼旁那一树树刚刚绽放的粉色樱花被雨水打落。梦里的你倚着墙表情淡然地仰起脸望着它们凋零的样子,然后转过头轻笑着对我说,陈远,你看,花儿总是开放,然后凋零——没有人能够改变它们的命运。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
窗外的天色仍旧昏暗,喑哑无边,云朵似结了浓烈的哀愁。已是立秋后的第二个月,天空颤抖微微泛寒,宿舍冰冷的墙上布满了我用黑色中性笔抄写的现代诗歌。
江南很远,忧伤的柳岸很远,爱情很远,耳朵之下,莲朵无言。
我的肩膀侧抵着墙,不知何时泪已满面。
实际上我早就应该预见到,一旦我的内心归为平静便会感到有愧于你,会因感到有愧于你而梦见你。而终有一天,当时光磨平了岩石的棱角,当一切少年旧事被时光的洪流冲刷干净,我又会因为淡忘了一切而梦也梦不见你。
……
ChapterC:陆淮
初秋将至。入夜,室友将窗推开,带着植物辛辣香气的风吹进来。我缩在上铺的角落,闭着眼睛,耳里满是黄义达红遍大街小巷的《那女孩对我说》。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明月在云雾中缓缓升起,在这个柔和的秋夜,随着空中墨蓝色的云朵一起穿行。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少年时代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却又偏偏令我念念不忘。
你我自相识至今也有十年光阴了罢。我总能清晰记起童年时与你在一起的诸多片段。我日日等你放学,与你一同回家,一同写作业。你母亲夜不归宿时你便会到我家来住。我将床留给你,自己抱着被子睡在地上。可是那些日子我总也睡不沉,夜里总会醒来。你睡觉也极不安稳,会将被子踢开。我起身为你掖起被角。映着如练的月华,我看到你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每到那个时候我就总会感到忧心。
十二岁那年的生日是与你一同度过的。那天夜里你睡在我家,睡意蒙眬之时你说,其实需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伴自己过的,只有十八岁生日。陆淮,如果那时我们仍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那我一定会与你一同度过你十八岁的生日,纵然那天我无法出现在你面前,也一定会送你生日蜡烛。
我竟因这句话而湿了眼眶,在黑暗之中轻轻拉起被角,生怕被你发现。
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一起走过的日子,我与你如影随形,分享着彼此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你只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望着空中拍打翅膀寂寞飞翔的鸟儿,眼神空洞。那时,我便觉得你是一只被人剪断了线的小小风筝,需要有人为你指引漫长的人生。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知道吗,苏郁,我一直觉得诸如“唯一”这类的词是那么美而决绝,因这“唯一”而使自己没有任何退路可言。我们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两株水草,若是一株断了,另一株所面对的,亦是死亡。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KFC吃饭时的情形。我身上所带的钱只够点两份套餐。我一边吃汉堡一边开心地和你说话,还发现你极喜欢吃薯条。你总是先把薯条拿起盯着看。你吃薯条不喜欢蘸番茄酱。你告诉我番茄酱太像血,很恶心。
我看着你的眼睛,那一刻你眼里有一种阴郁的东西。我读不懂。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你喜欢吃不蘸番茄酱的薯条,而且你能每次吃下两包。从那以后我总是将自己的那份也留给你。
虽然,虽然你总是漫不经心地接过去,理所当然地解决掉。
可是,可是我以为很多时候这样的付出是不须回报的。
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
我静静地伴着你长大,或者说与你一同长大。我日日与你在一起。你极少言语,我像是守着一株沉默的树。
你中考那段时间,我总是不安。时常在晚上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长久的静默之后不自觉地拿起身边的电话,拨下你的号码,和你聊上一小会儿。我希望你能够与我考取同一所高中。事实上,我只是想要与你在一起,自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大学。让我们见证彼此的成长。
中考那天下雨了。第一场考试结束后你打电话给我,声音很消沉。你说,陆淮,我昨天晚上吐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考场时仍感不适,所以可能考不好。
我说,不会的,你不会的。
突然发现,除了这句话,我已不知该再安慰你些什么。
你在那端沉默,我猜想你积满了泪水的眼睛此刻定然正哀怨地望着同你心情一般阴郁的天。许久,你说,希望,希望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愿望”究竟是指什么,与你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你便挂了电话。
一个星期之后你告诉我说,陆淮,我的成绩出来了,很不理想,大概考不上你所在的高中了。可是,我会想办法的。
几天后我又接到了你的电话,你无比轻松地对我说,陆淮,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我说,好。那一刻心中像是被丝丝幸福的碎片划过,疼痛却温暖。一种强大的力量逼迫着我的泪腺,似乎是要硬生生地将蓄势待发的泪挤压出来。
我知道,你一定为此做出了诸多让步与牺牲,因为我听得出你言语中假扮的轻松。我不敢追问,正如我在童年时便已得知些许你的身世但却从未提起。我怕你会伤心。
我们仍是每天一起吃饭,大部分时间去KFC。我们仍是彼此唯一的朋友,虽说这样会遭人说三道四。自初中开始,我与你便忍受着各种非议,但我只会将之当做偶尔罗曼蒂克的情绪调节剂。维系在我们之间的,永远只是最为单纯的友情,仅此而已。
那时的我,对爱情毫无概念——即使初中时我所收到的纸条与情书是全校最多的,可我发誓我从未看过。那些满脸小痘痘正处在青春期的聒噪女孩们只会让我感到深深的迷惑与恐惧。
与她们相比,你显得那么不同。你言语极少,似一株沉默的树。你的皮肤苍白,像常年居住深海的人鱼。倘若你是我的女朋友?不!——这个想法瞬间被否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入了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试时你和一个女孩因为作弊而被学校通报批评。我站在台下注视着你——我不知道你为何那么紧张,只是心中隐有不安与愧疚,总觉得这事情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天晚上我想要打电话给你,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陈远是我在当选学生会主席之后才认识的,因为她是高一年级的第一,所以希望她能帮助我处理一些学生会的事务。我们相识的过程是那么简单。
她是个瘦弱的女孩,话亦不太多,某些时刻看上去极其漫不经心。可是,看到她的一刹那,我明白自己心中某处一直沉寂的火种被引燃了。烧得热烈而灼人。
今生就是从三十天之后开始的。
和陈远的恋爱自始至终都像一捧清泉。她静静地爱着我,偶尔会给我发些开心绵长的消息,抑或在深夜将动人的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输进手机发给我,我第二日清晨一开机便能看到。而我,也会时常给她打电话,偶尔说起童年时代的故事——自然会说起你——听她在电话那端轻笑,觉得爱情是这样温暖而美好。也罢也罢,我知道你不愿听我提起这些。情不自禁的言语,愿你能谅解。
后面的事情就显得有些繁杂了。无意中得知你与陈远相识,原来她便是那日与你一道遭受通报批评的女孩——这些事我也只是偶尔想起,感慨生命之不可预知。
知道你便是我多年来唯一的朋友以后,陈远似乎总是对你怀有怨气。在我面前掩饰得极好,却终究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深知她的怨气从何而来,毕竟我与你所经历的,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是她所不能企及的。作为我的女友,她自然希望我的一切皆与她息息相关。我一直不曾就这个问题与她做过任何探讨,也不想将之挑明。在我心中,朋友与女朋友是一个物体的两个面,永不会相交,自然无法相提并论——这些,她并不明白。
可是苏郁,为什么连你也不明白呢?为何我们十几年的相知仍旧不能让你对我完全放心?诚然,我因恋爱而减少了与你的联系,但那又能证明些什么?在这世上,我们需要扮演诸多角色,有时候为了成功扮演某些角色,我们不得不做出必要的暂时的舍弃。我深知这多么可悲,但这是通往成熟的必由之路。
那段时间你势必无限伤心,以为我的恋爱是我们友情终结的标志。有时我真想将这一切解释清楚,可我竟没有勇气,我惧怕面对你。
于是我们若即若离地联系,不再一同外出吃饭。那种因爱情的突然袭来而令友情逐渐淡漠的感觉真令人绝望。
我的十八岁生日便是在这种绝望笼罩下度过的。次日午后才收到你的礼物,那盒蓝色的蜡烛终于召唤出我眼底的泪,我想起了你曾经说的那番话:
其实需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伴自己过的,只有十八岁生日。陆淮,如果到那时我们仍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那我一定会与你一同度过你十八岁的生日,纵然那天我无法出现在你面前,也一定会送你生日蜡烛……
不久后便得知了你恋爱的消息。这消息是陈远告诉我的。因为太突然,我一时竟难以接受,但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于你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每天都会替你感到幸福,直至听到那个消息——男孩死了。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应该打一个电话安慰你。
我曾以为自己是你伤心无助时第一个想到的倾听者,但现在看来,是我将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想象得太高了吧。
再后来,我与陈远分了手。那是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的某一天。她与我一同去酒吧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无意中告诉了我那个惊人的秘密:事实上,那个叫做IM的,给你写信的男孩自始至终都未曾存在过,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她亲手导演的一场闹剧,目的就是为了让你能够因恋爱而与我疏远。但我知道,这件事情,无论她出于何种原因,哪怕仅是单纯地为了爱,我也无法原谅她——因为她伤害到了你。
我拥着已经烂醉的她走出酒吧,那天之后再也未与她联系。她无数次打电话,我总是摁掉,摁掉,摁掉。
那个假期我帮你补习了很久的功课,然后离开这座城市去了南方,开始我的大学生活。我在电话中说要你与我考取同一所大学。说出这些的时候我极其没有底气,怕遭到你的拒绝。那些时光就像泉水一样洁净,伴随着悱恻的琴声,静静地弥散至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对我说,好。
一段并不愉快的旅途,终于结束。
是的,终于结束了。你逐渐地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还好你走了出来,一切不愉快都已过去。
我已能够平静地接受陈远曾经对你的欺骗。我想,在特定的情形之下,人难免会做出些有悖常理的事情。横向比较,是可耻的。纵向比较,在时光的洪流中,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留下的,只有爱。丰沛的爱。这些爱,将与时光一同在心壁上熠熠生辉。
维吉尼亚·伍尔夫曾在给丈夫的信中这样写道:
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苏郁,也让我们忘却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悲伤,记住爱,记住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