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难道你不觉得这两个字很廉价吗——因为说出得太过频繁与轻易而显得廉价。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人,若因心生厌倦而离开,岂非太过轻佻。厌倦会如何,欢喜又怎样,于我而言,那仅仅是一种惯性的维持。而且,纵然维持,又能维持多久呢——我已经老了,樱桃。”
他在叹息。他的叹息犹如涨潮的海漫过我的胸腔,又延至头顶,最终,将我淹没。我在宽广的忧伤中没了踪影,只来得及看到秋的最后一片叶飞舞而下,落在海面之上。这个世界终于一片荒芜。
[学画记]
颜渊沉默。我亦然。
作画时,他大都是沉默的。他用两个小时定稿,然后上色。他把颜料盒打开,那些色泽划伤了我的双目。黏稠。哀伤。艳丽。他用四号画笔蘸了群青色,扬起,凝视,嘴角微微上翘。已是夜里九点,窗外星光并不璀璨,唯有月色凄迷。颜渊打开灯,射灯的暖色就像一个个鲜亮的橘子,带着明媚的笑颜。我想要伸手托起,但它们却从我指尖滑落,调皮,并且难以捉摸。
我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最初学画时的情景,犹如倒带。
将它们取出,打开,底色是昏黄的。
在我十五岁的某一天,颜渊穿了干净的白色衬衣,袖口挽了好几个褶。他踩着凳子,在客厅的一个小小角落挂上了刚刚完成的十六开油画,共有四张,分别描绘了四季的意象。大片大片的色块交叠在一起,逐渐融合,形成迂回的风与空荡的雪。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观望。心底深处有一片激情被那色彩点燃,疯狂地燃烧并且舞蹈着,让我难以安生。我的脸顿时变得灼热、滚烫。然后,落雪了,雪花摩挲,静谧苍茫。
“颜……颜叔……叔……”我轻声叫他。
“嗯?樱桃?”
“我……我很喜欢您的画……我想跟您学画,行吗?”我小心翼翼地恳求。
“哦?是吗?”他惊讶,继而应下,“行啊,明天放学之后你就去我的画室吧。”
他竟如此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可又有谁知道在那之前我几乎从未主动同他说过一句话。并非厌恶。我曾说过,颜渊是个令任何人都厌恶不起来的男子。他的清高,他的淡定,他的富足,都让人深深迷恋,就像困顿难耐的旅人在寒冷冬日里寻到一条温暖的毛毯,能令人尽情地宣泄疲倦与哀愁。然而,我却以近乎刻薄的方式阻止自己与颜渊的任何交流,哪怕是一个眼神,抑或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在我心中,与继父颜渊的亲近便是对生父最为彻底和深刻的背叛。我极力克制着,一旦越轨一步便将自己鄙薄成千上万次。可是当颜渊画中的色泽刺入我双瞳之时,我在猛然间摒弃了之前对自己所有的苛求。
人为何要束缚自己,尤其是束缚自己心中的爱?
我将自己心中的爱扎成一只风筝,在云淡风轻之时放飞。我手中攥着的线轴不停地转动,风筝越飞越高,渐渐远离。我狠狠扯断那根线。爱如风筝,飘忽着远去,逃离我的身体,再也不属于我。
颜渊的画室离秋暝路三号并不远,出门之后步行五分钟即到。那是一间废弃已久的仓库,被颜渊高价买下,平日里于此教课授业。灯光略有些昏暗,窗帘是深褐色,浮尘清晰地布满他的瞳。一块黑板,上面有颜渊潦草的板书。几个静物台分散于画室的不同角落,上面摆放着难度不一的静物。缜密细腻的线条,柔和完美的明暗过渡,恰到好处的质感塑造,以及无懈可击的整体关系。
这一切,都在泛黄的素描纸上幻化为流淌的旋律。
我没有任何绘画的基础,然而颜渊要求我画的第一幅素描便是卡拉卡拉——那个头发很卷的倔犟的将军。
颜渊给学生们作范画时我总是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画石膏像时他起稿的速度极快,用两条长线与五条短线便能精准地确定五官的位置及脸庞的宽度,再用十五分钟把暗部整体过一遍色。他在第一次排线的时候用6B的软铅笔,线条粗犷而张扬。涂完一遍再用纸巾轻轻抹去,纸面只剩下一片模糊。之后再换为硬铅笔,细致刻画。
他在我的身边指导我如何起稿,让我眯起眼睛确定黑白灰的色调关系,之后便坐在画室的一角不再言语。我卖力地描摹着石膏像的外轮廓,许多原本柔软的线条僵死在画纸上。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铅笔排线的刷刷声,令人困顿难耐,备感无聊。“颜老师,帮我改改画,行吗?”一个清甜的声音浮在空气之中。我抬起头,视线里出现的是年轻女孩美好的面容。她的声音犹如一个气泡,过了很久才恍然破碎。颜渊抬起头,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深褐色的窗帘跌落入他的瞳仁。他微微眯起眼睛,绕过几个作画的学生,来到女孩的身边。
“喏,改好了。细节塑造得很好,但还要注意整体把握。”颜渊起身,将铅笔还给她。
“颜叔叔……”我轻声叫他。
“嗯?樱桃?”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画下去了……”
颜叔叔,樱桃,樱桃,颜叔叔。这称呼犹如惊雷一般响彻于女孩洛小米的耳畔。多么亲昵的称呼啊。
一种没由来的恨从她的胸腔腾起,随着血液的流淌,很快涌遍全身。
爱上一个人,便以为同他的关系是世界上最为美好的,甚至会因此而触动每一根神经,会密切注意着他的言行举止,哪怕是无心的动作亦会在自己心中无限扩散,水滴般逐渐浸染。但是,一旦发现存在另一个人与他的关系胜于自己,便不免患得患失。或许,还会在心中无端地生出怨恨。这种怨恨就像罂粟,美丽而蛊惑人心的花朵。
我的恨是没有错的,没有。我只是爱他,我怎能容他被别的女孩占有?他,是我的,是我的。女孩洛小米如此想着。
那种暗恋,源自少女内心最为纯洁与美好的部分。心房之中那若有若无的恋父情结丰盛地孕育并膨胀,结出美丽清洁的果实。就如同女孩洛小米,她的恶念并非未曾萌育,而是尚没有一条导火索令其轰然爆炸。那,便是一个谎,一个不解的谜。洛小米在这个谎言中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安然地爱着颜渊。一切并未因此而改变。河水安静地流淌,日升月沉,草木枯荣。可颜渊是那样心思细腻的男子,他怎会感觉不到。然而,面对这份青涩未定的爱,他实在无法接受。太沉重。太荒诞。
“陶樱桃。”正在擦黑板的姑娘洛小米叫我。
我抬起眼,头被飞掷而来的物体猛然击中,很用力,像是有无数的怒火,无数的怨恨,无数的委屈。我愣在原地,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之后看到柔软的白色粉笔屑衬着天光落到我的手心。我慢慢蹲下,左手抱膝,右手不停拍打着头发,希望粉笔屑能够少一些,再少一些,不要被颜渊看到,不要被颜渊看到。我能感觉出女孩洛小米一直站在不远处轻蔑地看着我。她在憎恨我吗?这种毫无来由的憎恨吞噬着我的骄傲。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加强大。
他来了,他来了。他走过来,俯下身,掌心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哦,不不不。
“为何不敢看我,又为何要抗拒我?这并不是你的错。起来,樱桃,站起来。”他温柔地命令着。
他把我揽在怀里,我的脸轻轻地贴着他的胸口。质地柔软的棉布,像极了他的手。我告诉自己,樱桃,不要哭,你是坚强的。纵然如此,依旧有温润潮湿的液体从眼中溢出,源源不断地落到颜渊的棉布衬衣上。突兀的泪,转瞬没了踪影,只在原处象征性地暂留下一片小小的痕迹。颜渊以一个长久不变的姿势搂着我,与一个慈爱的父亲无异。
下一刻,他决然地转过身,看着洛小米,冷然道:“你记住——樱桃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女儿。
十六岁之后,当我已与当年暗恋颜渊的女孩洛小米年龄相同的时候,依旧时常想起那个下午。颜渊说完那句话时,女孩的神情瞬间定格,在我眼中无限放大,迷惘无措,犹如落单的侯鸟。她的悲伤被刻上了夕阳的烙印,永远地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凉的夜色。
颜渊对我画画并未有过任何语言上的期许,但是我知道他是在意的,在意我的进步,亦在意我作画时的情绪。他说若是把作画当做发泄郁闷哀愁的工具,那么画技便不会有长足的提升。他总是喜欢在我画画时站立于我身后,双手轻轻地按住我的肩膀。他说画者的心态要平和,若是不平,画风也终归会变得不堪。可是,我没有对他说,我是多么难以做到啊。是的,对于作画我终究还是厌倦了,激情不再,信念不再,让我何以支撑这卑微的爱好?颜渊尚未发现。他总是在为我改画时夸奖我的进步,尽管这种夸奖并不露骨,却足以令我羞愧。“还有一个问题……进步是有的,可是心是否有些浮躁了呢?切莫着急,只需慢慢地画。要用心描绘。樱桃。”
我终究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那日傍晚,颜渊单独给我讲头像的画法。我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并非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只是想同他坐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他身上的气息令我迷恋,那是一种永远无法在年轻男孩身上找到的气息,亦不属于强悍粗鲁的男人。或许,只独属于颜渊。他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手指是那样地柔软。“樱桃,头像与石膏像相似,但亦有许多本质区别……比如你需要画出人皮肤的质感与光泽,松紧关系,这需要用线的软硬来处理。”
他的手指滑过我的头发、我的眉毛、我的睫毛、我的眼睛,最终落在我的鼻尖。又从我的鼻尖缓缓向右滑去,直到我的耳根。对于他若有若无的轻触,我向来欣然接受,那会令我安然满足。而此刻,他却将此用于为我讲授令人生厌的绘画,这无疑亵渎了我们之间高贵的情谊。“樱桃,你看,耳根的部位与下唇线该是相平的……”他在我的耳畔轻声地说着,犹如梦呓。我知道,绘画是他的爱,他的生命,他的全部,而教给他的晚辈,他亦会从中获得幸福。“好了,我不想再学了!”我突然抬手推开他悬于我唇边的手。他愣神,许久才缓缓起身,沉默无言。我背对着他,可他的感伤与无奈却扑向了我,那么汹涌。
我踉踉跄跄地逃回房间,把头深深地埋进被窝,大脑一片空白。我伤害了他,我的颜叔叔,我最为亲爱的继父。身旁的手机突然响起,蓝色的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消息from颜叔叔。”
“樱桃厌倦画画了么?厌倦了画画,讨厌它,鄙弃它?”
“是。樱桃讨厌画画了。无论多么喜欢的东西,最终也会有厌恶的一天。”
“那么樱桃也会讨厌颜叔叔吧?”
他,该是依旧在画室的吧。我打开房门,上楼,来到画室门口。画室的门微微敞开,我侧目望进去。他站在窗台边,手机握在手中,白色衬衣格外醒目。窗外夜色宜人,树木安静地呼吸,做着绿色的幽梦。我轻轻推开门,他不曾注意到我在他的身后一直看着他。他的背微微有些驼了,那是时间送给他的最残忍的礼物,还有他的发,其间闪耀着微弱的白光。我走过去,从身后紧紧环住他,面颊贴着他的后背。他身子一抖,手机落在地上。我终于哭出声来:“你本该知道,于我而言,你是最为重要的。讨厌你,我还未曾学会。”
“是你刚才的言语令我绝望。你说无论多么喜欢的东西,最终亦会厌恶。”
“除了颜叔叔……永远。”
“我是否应该把它当做小孩子经不起时间考验的誓言呢?”
“当然不能。若你敢如此对待这句话,我会生气的。”
“那么,我定然是不敢了。”他笑着。
樱桃会永远爱着亲爱的颜叔叔,永远永远。这是十五岁的我在那一夜的日记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与林戈的凌晨告别以及崭新的生活]
我从回忆中猛然惊醒,哀伤与甜蜜交融成一剂无法辨别原料的毒药。
我身边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陶罐——深褐色,矮胖的身躯,摸上去光洁如冰,如今夜的月色。罐口处刷了一层白漆,刚刚具备了向下流淌的趋势便已干涸。陶罐旁是几颗樱桃,梗是暗绿色的,果实的背光处呈现暗红色,受光面则几近透明。小小的高光水滴般氤氲开来,使它们变得高贵不已。我想要把它们轻轻含在嘴里,用舌头挑逗,给以世间最温柔的爱抚,然后咬开它们的皮肉,让鲜红的汁液浸染我洁白的牙齿。
记得幼时父亲时常为我买回樱桃。暮春初夏,樱桃刚刚上市时并不甜,价格亦是昂贵。但我却爱极了。酸酸的,略有些苦涩,口感细腻。吃樱桃时我总是拿起一颗,定神端详,缓缓地将之放于口中,用舌头与它们玩耍。待到它们变得温暖,再缓缓咬下——直到触碰至核方停下,汁水迸溅而出,依旧冰凉。樱桃决然地死去,支离破碎。我将核小心翼翼地吐出,那是它们曾存活于世的唯一凭证。我的快感无法言喻。
可是为何今夜如此频繁地想起父亲,那个与颜渊截然不同的男人?
“林戈还没回来,十二点了。”颜渊突然这样说。
“嗯。”我难以分辨他的情绪。
“樱桃累了么?”
“不累。”
“再坚持些时候吧,还有两个小时就画完了。”
“好。”
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月非满月,且笼罩着一层阴影。传说死神时常在这样的月夜出没,寻找灵魂偏向阴暗的人。墨蓝色的天光勾勒出窗外树木苍老的轮廓。天空被树枝分割开来,无比零乱,有些地方微微发光,而有些地方依旧是死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