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完泳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一边整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吃着薯片。偶尔往肖叔嘴里塞,他也不拒绝,甚至还会故意咬住我的手指,让我发出连连的尖叫。肖叔专注地开着车,我坐在他身旁悄悄观察他。他穿了白色的休闲西服,开了两个扣,这是我强烈要求之后的成果,现在的我总是喜欢左右他的穿着。他喷了薄薄的发胶,戴着一副浅蓝色镜片的眼镜。阳光透过车窗映在肖叔的身上,于是他的整个身子便如同被镀了一层金。我看着他,我的肖叔,然后将头埋在胳膊里匿笑。
肖叔当年的研究小组现在已发展成了有着相当规模的机构,肖叔是这个机构的主任。肖叔的气质已经与八年前截然不同。我甚至曾试图站在一个局外人的立场评价他,最终得出一个无法推翻的结论: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他着迷。事实上现在肖叔身边的确不乏优秀的女子,但是对于她们,肖叔从未表露过什么。我知道,我的坚强的肖叔心底依旧有着最敏感柔软的触点,所以他也会怕,也会担心。他怕我儿时对陌生人的恐惧会因他的婚姻重新迸发,也担心没有哪个女人会理解我的存在。毕竟我是他生命中太特别的部分。
肖叔一直没有办成领养我的手续,因为国家规定,男性领养者除却已婚,或比被领养者大四十岁以上,否则是不能领养女孩的。可这一切在我看来根本就不重要。和肖叔长久的相依已让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对于肖叔三十三岁依旧孑然一身的状况,我没有任何的负罪感。我甚至认为我已经做到了一个妻子应该做到的一切,我对他的照顾永远是最好的。现在的我已不再如童年那般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自身,相反,我会试探着补救那些本不是我犯下的错误。肖叔的爱让我的性格一分为二,独立而天真。我遗失在记忆某个角落的时光似乎被他找寻回来,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点点……”
“嗯?”
“喜欢林阿姨么?”
“嗯,当然。”
“愿意让林阿姨常到家里么?”
“嗯。”
“那么……让她和我一起……给你更多的爱与照顾……好么?”
“嗯?肖叔的意思是……”
“嗯。”肖叔没有看我。我想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他没有看我的勇气。
肖叔对我试探性的询问是有目的的,和他长时间在一起的生活已让我对外人充满强烈的敌意,哪怕是我和肖叔共同喜欢的人。只要她敢越过现有关系半步,我便会做出无法预料的反应。
家中的一切都是我在整理,洗衣,做饭,把肖叔的衬衣熨得笔挺。我甚至不让肖叔请保姆。它会让我时刻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价值。肖叔深知我对他的依赖。我甚至会在雷雨交加的夜晚钻进他的被窝,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除此之外,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与他亲近,试图补偿自己八岁之前身体的痛苦与苍白。肖叔的体温让我感到温暖,安全。有的时候,我甚至努力地想要代替什么人,一个存在于虚空之中,模糊不清的人。
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林阿姨。
“肖叔为什么要和她结婚?仅仅是为了收养我么?”
“因为,林阿姨来了之后点点就不会像以前那么累了。”
“我不累,肖叔,照顾你我很开心。我不想这样的生活被打破。”我冷冷地回答,然后从双肩包里扯出一副耳机,闭上眼睛。我突然感到疲倦,不想再解释和辩白。我了解肖叔,他做出的决定从未改变过,这不仅是他做人的原则,也是我一直崇拜和尊敬他的一个重要原因。而现在,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够改变决定啊。我能够感到他在看我,可我没有睁眼,我怕看到他忧伤眼神会情不自禁地落泪。
晚上入睡之前我没有向肖叔道晚安,也没有让他亲吻我的额头。我无比凄怆地穿着睡衣躲在自己的房间,关上灯如一只鸵鸟般将头深埋进被中无声地哭泣。我的幸福即将瓦解。我绝望地想。肖叔很快就不再独属于我了。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束光照在我脸上,一个颀长的身影向我走来,是肖叔。黑暗中,一双柔软的手为我把被角轻轻掖好。他该触到了被子上泪湿的地方,我感到他的手猛然一颤,继而试图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可是眼泪却依旧不住地流着。肖叔温暖的声音轻柔地蔓延,“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凶?”像是在询问我,亦像是在喃喃自语。然后他掩上门离开。明亮的光线与黑暗缓缓交融。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的胸口如被千斤巨石压着,沉闷无比。我想让肖叔替我请假,但是他决定要同林阿姨结婚的事已让我无法原谅。我试图拒绝关于他的一切。于是那天清晨,我没有吃肖叔为我准备的早餐。
我坐在公车上,头昏昏沉沉地疼,窗外宜人的景色在我眼中模糊不清。肖叔说我的病是不能够过分伤心的,可是除了他,还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地让我伤心欲绝呢?
最终我以如此的状态在学校度过了一天并且没有被老师发现。放学的时候我终于妥协,心中那一点点骄傲终于被心脏的疼痛所击败。我伸手去摸手机想给肖叔打电话。可是,手机不见了!那是肖叔在我十六岁生日时送我的礼物。我打消了给肖叔打电话的念头。我不知道他听到我手机丢失的消息时会做何反应,但我想他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我的钱包里没有钱。我强打精神,向车站的方向走去,觉得天旋地转。汽车的灯光无比狂乱地扑打在我脸上,下一刻是汽车鸣笛的声音,人们喊叫的声音……
只有一只纸风筝在我脑海中不断浮动,浮动,似乎要在我离开人世之时与我告别……
7.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回到生病住院的那些日子,那么你一定能够看到在医院最好的病房,阳光透过偌大的落地窗倾洒进来,将病房中的一切渲染得宁谧美好,被子和枕头甚至被晒出了淡淡的香。
一个面容苍白的女孩穿着比自己身体大出好几个尺码的病号服,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有的时候她会独自安静地躺在床上念书抑或发呆,更多的时候她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是的,女孩是我,男人是肖叔。
那些日子留给我的回忆是甜蜜而晦涩的,久违了八年的病房使我深感恐惧。我总是输液,手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肖叔会在我输液结束之后用他的大手摩挲我冰凉的手,疼爱如水滴般湿润着我畸形的心。
我努力在他面前显得平静,假装心中所有的波澜从未汹涌。但我终究无法控制梦境,真实的情感总是在睡梦中流露。那晚梦见肖叔和林阿姨结婚。他们携手站在教堂中沐浴着圣洁的阳光与上帝恩赐的爱,接受着所有朋友的祝福。可是,当我决定真心真意祝福他们时,肖叔却突然转身对我说:“你只是我收养的一个孤儿,你没有给我祝福的资格。”他的话冰冷如霜。我惊呆了。我不相信肖叔会这样对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林阿姨在钟楼放飞了无数的鸽子。肖叔的幸福无以言表。
醒来之后我变得很悲伤。梦境或许是一个暗示,无论肖叔多么宠爱我,我终究只是他领养的一个孤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太阳尚未升起,世间万物都沉迷于一片冗长的寂静。我不禁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了隔壁办公室的肖叔。他及时来到我的床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触到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光滑而细腻。我微闭着眼睛感受他双唇传递过来的温度。他亲吻我的眼睛,我的额头,我的脸颊,我的手指。我在他唇的温度下逐渐平复。肖叔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轻轻摩挲。
“点点又做噩梦了么?”他的声音一如往日,坚毅而温柔。
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微露些红。我的肖叔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就这一刻,他是属于我的,与任何人都毫不相干。
“是的……我梦见你……你不要我了……肖叔……你……”我试图继续讲下去,然而肖叔已轻轻捂住了我的嘴。他摇了摇头,眼中若隐若现的痛如同雾水。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感受到他的手不断抚摸着我的头发。“其实肖叔刚才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点点离开,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人都会犯错,但只要意识到并且改正了那么就可以被宽恕。对么,宝贝……肖叔最近也犯了一个大错……希望点点能够原谅我……”他说得断断续续。
我倚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言语如此平和,可心跳所传递给我的分明是不甘与挣扎。然而那时那刻听到他这番话我并没有考虑太多,只是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一个打了胜仗的士兵。肖叔洞悉了我的内心,他不会离开我了,我这样想着。继而一种深沉的疲倦从心底蓦然升起,我如同一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瞬间滑落,无声无息。
出院之后肖叔再没有提及和林阿姨结婚的事,我也没有。都已经过去。
我的肖叔用行动证明了我是他最重要的人,没有什么力量能将我们分开。
夏天的傍晚我时常在饭后陪肖叔出去散步。我喜欢穿一条下摆微微卷起的白色棉裙,赤脚穿着白色凉鞋。我挽着肖叔的胳膊,就像他真正的女儿。我们喜欢在偌大的广场上散步,那里总是洋溢着水滴般轻灵的爱尔兰音乐。广场的地面是硬质透明玻璃铺就的,玻璃下透出鹅黄色的灯光,渲染出一片美好与祥和。我踢掉鞋子站在玻璃地面上,光直射到我的下颌,让我看上去仿若站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肖叔说我那时的样子如同一个真正的天使,只差一对翅膀。我对他微笑,心却在抽搐和痛。假如能够与他日日相伴,天使即使没有翅膀也无关紧要。
8.
我和肖叔是有感应的,从他第一次给我动手术时我就发现了。我们是命运的伙伴,上帝早已将这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微笑着观看故事的上演。
高一时候肖叔曾怕我不习惯宿舍的生活而为我申请走读。可是出院之后我对肖叔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搬回宿舍。因为怕肖叔多想,我把理由说得尽量简单:点点已经长大了,肖叔可以不必每时每刻都陪伴在身边。事实上我非常清楚,这完全是在情感无法被理智所控制的情况下不得已作出的选择。肖叔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想把我的心思看透,但最终只以轻声的叹息而告终:“看来点点是真的长大了,想要离开了,是不是?”他用下颌轻轻顶住我的额头,眼睛望着天空。我猜想那时他的眼神突然哀伤得如一泓湖水。我赶忙解释:“当然不是。肖叔想我,我随时回来。”
我开始刻意拒绝与肖叔的亲昵,童年的自卑在逐渐萌芽,我突然发现作为一个女孩,这样是可耻的。肖叔没再说什么,依旧会亲吻我的额头和眼睛。
住校之后的我极少回家,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并不是不想念,而是不敢想。我怕一想就会永无止境地沉沦下去,万劫不复。我把大量的课余时间用于复习功课与查阅资料,试图用充实的生活压制对肖叔的思念。
肖叔不定时地打来电话,询问我身体的状况,有没有按时吃药,并告诫我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怕再多说一句就会不由自主地哭出声来,因此只能唔唔应答。
“点点最近学习很忙么……是不是应该回来……看看了?”
“唔……或许……下个星期……”
“是么?要我去接你么?”
“如果肖叔愿意那么……点点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