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上我安静地坐在肖叔身边,他向后靠着头,眼睛微闭,似乎是睡着了。而我抱着娃娃,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明显寂寞的风景。
秋天来了,叶子黄了。在这个颓然的季节我收获了满心的悲伤。它们飘浮在空气中,我无法控制,只能任其膨胀,最终将心挤满。
车猛然一阵颠簸。肖叔醒了,转头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我抱起放在膝盖上,用手臂护着我的背,若有若无的体温不经意间温暖了我冰凉的身体。或许是这温度给了我勇气,我扑到他怀中,尽情享受着最后一丝温暖。我的泪一滴一滴流下来,尚未浸湿肖叔的衣服就已蒸发入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把头从肖叔的怀里探出,继续盯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已消失在一片远山与落日的余晖之中,四周的风景幽静深远。绿的湖水,黄的草木,一片寂静。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肖叔,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注意我,深邃的眼眸正投向远处那幢隐隐泛红的房子。他让司机加速。我知道,那幢房子就是我以后的容身之处。
这是一幢尖顶的房屋,顶上有一个十字架,墙壁被刷成了红色,就像肖叔曾给我讲过的童话中的城堡一样美丽。它的周围栽种着四季不败的花与草木。
肖叔抱我下车,新妈妈带着几个孩子站在房前迎我。她穿着漂亮的裙子,笑容和林阿姨一样甜美。我甚至以为她就是童话里的公主。肖叔没有看我,风从我耳边掠过。我听到他向新妈妈介绍着我的生活习惯,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可以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是那样详细,就像年轻的即将出远门的父亲不得不把自己的小女儿托给别人照顾。只是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我,我想或许是因为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吧。
终于,肖叔安排好了一切。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去抓住他的手,他回头看着我,“点点在这里要乖,要听新妈妈的话,知道吗?”我没有说话,手抓得更紧了。肖叔牵着我的手,把我轻轻推向新妈妈的怀里,新妈妈立刻用宽容的胸怀接纳了我。肖叔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看我。我目送他离去,直至背影消失在艳丽的暮色中。
心,很疼。我知道我的温暖已经离去,消失。我的生活从此将坠入无尽的黑暗。
肖叔,我一点都不喜欢儿童村的生活。尽管那里有很多的小孩,可是我从来都不跟他们说话。新妈妈和我讲话,我也只是敷衍了事。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是蓝色的,孩子们都爱爬到它身上玩,把它荡到天上。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为它而争吵。我从来不与他们争抢。我只是待他们尽兴之后默默爬上去,把一切都告诉娃娃。
我告诉它我对这里强烈的不适应,对陌生人的恐惧,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对你的思念。我时常会抬起头看看天,落日时分的天空是淡黄色的,云朵在燃烧,灿烂得令我掉泪。
那个男孩出现在我身后,肥胖的脸上带着邪恶的笑。他趁我同娃娃说话之际将秋千荡得那样高。那一刻我甚至错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不要这样,让我下来啊!”我大声叫喊着。可是毫无用处,接下来我出现了幻觉,我突然飞了起来,像一只鸟。然后,我,还有娃娃重重地摔在地上。
4.
点点,你让我担心了。
林阿姨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你了吧。那个魔鬼般的男孩让你从秋千上狠狠地摔下来。他站在你身旁,看你许久没有反应,于是吓坏了,连滚带爬地找到你的新妈妈。新妈妈同样吓得魂飞魄散,她从一摞厚厚的档案中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我正在上班,所以,宝贝,你看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带着各种仪器赶过来。你的林阿姨说当时的我面色发青,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一只野兽。那是因为在去救你的路上我不断地自责,这种自责导致我刚刚迈入儿童村的大门就险些与那里的工作人员打起来。
我看到了你,你的面色苍白得吓人。我把你抱到车上,并在你全身插满了各种探测仪器。
你的右腿骨折了,心脏的瓣膜由于撞击而再次破裂。这和几个月之前的情形是多么地像。
可是,我已不会再为点点做手术了。因为,我没有勇气。既然无法将你治愈,我宁愿不做那些无谓的尝试。是我懦弱么?
也许吧。那个夜晚我就坐在你的身旁,宝贝,你的小手那样柔软,我甚至想把你的手指轻轻含在口中。其他医生说我像一个做临终祷告的神父,我只是笑。与此同时,我在思考是否应该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会改变我,当然,也会改变你的一生。
你醒了。腿上还打着石膏。阳光如此柔和,将你温柔地包裹。
什么都不要说,让我们一起感受来自午后浅浅的呓语。
我申请的美国大学发来了入学通知书。你已经觉察到了,对吗?医院里的护士在不断地相互转告这件事。事实上她们的转告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担心你会为此而担忧,那将影响到你的恢复。因此我总是抱着你吃饭、散步,哄你入睡,目的无非是想让你知道我在你身边,一直未曾离开。你出院的前两天我去看你。你突然扑向我,伏在我肩上,一言不发。我能听得到你均匀而平稳的呼吸。于是我轻轻地问你:“点点去过学校么?”
你的声音竟然那么消沉:“刚开始去过,后来因为生病……”
“我送点点去上学好么?”
“你要出国……怎么送我?”你在质疑。
我将那张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在你眼前晃了晃。
“嚓——”凌厉的声音。
它被撕成了两半。
我故作轻松地看着你,“我不去美国了,点点愿意么?”你惊愕地望着我,摇头,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切。“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女儿……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点点愿意做我的女儿么?”你没有回答,像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注视着你。你眼里暗淡的光正在褪去。你突然号啕大哭。于是我轻轻抱着你,轻轻拍打你的背。“叫我啊,快叫。”
“叔……叔……”你泣不成声。
“换一个特别一点的,否则我以为你是在叫别人。”
“肖……叔……”
从此“肖叔”这个称呼便成为你对我的称呼,也是在很多年之后,当我拥有了各种称谓之后依旧最喜欢的一个。这些,你都知道吗?
5.
肖叔撕掉了录取通知书并且决定收养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医院,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的做法表示怀疑。他们认为肖叔绝非清心寡欲之人,他将前途看得重于生命,又怎会白白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而收养一个毫不相干的孤儿。除了林阿姨。尽管自始至终她都如局外人般静默,但只有她明白肖叔对我那种深沉且浓烈的爱已远远超过了对出国留学的向往。在我眼中林阿姨是神奇的,因为她总能穿透肖叔清冷孤傲的外表看到他善良透明的心灵。
接下来的日子里,消息以无法抑制的速度传遍全市,媒体记者突然发现原来肖叔可以被树为一个典型,一个楷模。于是肖叔出了名。他的畸形心脏手术被列为国家级研究项目,他因此得到了一大笔研究经费,并被破格晋级。那段时间的肖叔每天都要接受许多采访,那些记者们无孔不入地试图进入他的生活,并且希望能够从我身上挖掘出爆炸性新闻。
我在那段时间生活得无比痛苦。他得到的是全市人的肯定,而我得到的只有怜悯和同情。肖叔,每当我看到那些足以勾起别人眼泪的目光时都会想起姐姐。她虽然经常流泪,显得那样柔弱,却一直拒绝别人的帮助与同情。在她眼中那完全可以等同于失掉自尊,所以我们的生活清贫而有尊严。但是,现在的我在受到帮助的同时也以牺牲尊严为代价被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总是问一些足以召唤我泪水的问题。肖叔,那一刻我是多么思念你啊,我多想让你抱着我,告诉我不要害怕,因为你可以为我遮挡风雨。可是你在哪儿呢?每当记者询问我父母的情况时我总是蜷缩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地接受相机对我面部细节的捕捉。我想拒绝,可是不能。采访结束记者一哄而散的那一刻,我会想,为什么大人们一定要在看到报纸上悲凄的照片时内心才能得以满足。他们对我感兴趣无非是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我想他们的心脏病一定比我严重,那些心甚至早已脏了,碎了。我体内滋养心脏的阴郁的血终于长成了茂密寂静的森林,落雪昼夜不休,让我感到最为深刻的寒冷。纵然如此,我依旧能在夜里正视镜子,正视镜中那个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姑娘,然后对她露出温暖的笑容。笑容是可以融化落雪的,哪怕冰冻千尺。
“肖叔,难道我真的与别的孩子不同么?”“当然,点点漂亮、聪明、善良……”肖叔试图一一罗列我的优点,但被我打断:“我说的是我的心脏。”下一刻的世界如同被海绵吸走了所有声音,顿时变得寂静空洞。肖叔的表情异常严肃,他盯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合适的词汇:“点点……你就像……河中央的小岛……随时都有被海浪冲击的危险……你是个特殊的孩子,不能过度劳累、忧郁,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还会有别的……所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会告诉你如何保护自己……”肖叔把我的病尽量说得简单,可我能够感觉到他在不断地揣摩我的内心。有种最细腻的东西从他的胸膛汩汩流出,包裹了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
很多年之后,当我悄然聆听心脏沉着的跳动声时,依旧能够感受到那时细腻的温暖。它如同凋零一季的蜜糖,重新凝聚在了我心上。
6.
八年之后,我十六岁,成为一个真正的少女。事实上从三年之前我就能感受到成长在我体内留下的斑斓的痕迹。有充满激情的红,忧郁伤感的蓝,当然其中最多的,是干净宽广的白。它如空中飘浮的云朵,在我心中轻易膨胀,让我变得纯粹且充满了感恩。
这八年中肖叔对我监控得很严密。定期为我检查,因此我的心脏再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逐渐放松了警惕,肖叔甚至让我每两个星期去游一次泳。
如日中天的事业给肖叔带来了一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以及可观的收入。他开始不断为我买回各种漂亮的裙子、衬衣、仔裤、首饰……我曾劝他不要这样,可他颇有些无奈地说,这已成为他无法改变的习惯。只有看到我健康漂亮的样子,他才会感到心安。时间久了,我也习惯了穿漂亮的衣服,戴漂亮的首饰,用最新款的手机。当然,我也习惯了成为老师眼中最棒的学生,考试时拿最漂亮的成绩。我习惯了这一切且不愿改变的根本原因是我想成为肖叔心中最优秀的女儿。我习惯看到他拿着我全班第一的成绩单时干净的脸上绽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