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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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离 (1)

四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窝在沙发里静静地看完了一部叫做《纸风筝》的连续剧。

如同一朵花在黑暗中抖落剔透的水珠,羞涩而茂盛地开放;如同一枚果实在阳光的照射下,带着青涩与微苦被轻轻摘下;又如同一只纸风筝被放飞高高的蓝天,若有若无地晃动。美好的年华带着青春的蒙眬与年少稚气的感伤,像是蒙蒙亮的天空。那时的一切都还没有变得通透。身边有一个人可以被自己随时地看到、想到,甚至能够和他深深地拥抱,但却无法向他言说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它们仿佛是一片片玻璃,一碰即碎。或许,或许这就是少女情怀吧。

淡蓝的天空中,棉花糖般的云朵,纸风筝仿若即将远离,却一直不离不弃。

1.

肖叔,这些是写给你的。尽管你或许永远都看不到。

我的脑海中总是会出现那间只有十四平米的小屋,厨房和卧室用几块已显出腐朽姿态的木板简单相隔。床上的被子凌乱着没有整理,上面有睡过的痕迹。厨房一角堆放着即将腐烂的蔬菜水果,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那是医院分给你的单身宿舍,无比简陋,但对于一个刚刚毕业连做助手都令人怀疑的年轻医生而言,得到这一切已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那年你二十六岁。在同事眼中,你是清冷孤傲沉默寡言的男子。你总是穿那件白色的衣服,终日匆行于医院之中,奔跑起来的时候白色衣角会缓缓飘动,像寂寞的风筝。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可以如你一般,同时工作、攻读博士、背单词、写论文,除此之外还要照顾我,定时为我检查身体、测量体温。童年时很多个夜晚我会在午夜平静的睡梦中醒来,墙上的老挂钟已敲了十二下,你却依旧在伏案苦读。窗外的夜色安静而温柔,借着写字台上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你年轻苍白的脸,没有笑容。清晨六点,太阳尚未出现。当我依旧酣睡在昨夜灰白的梦魇中时你已悄然起床,抱着厚厚的大开本的英语书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窗户微微敞开,清晨细细凉凉的风吹进来。你坐得那样直,器宇轩昂。我时常在悄然醒来之后藏在被子里偷偷地观察你,在心中默念道,这就是肖叔啊,我的肖叔。他是我的岸,有他在身边就不用惧怕任何的东西。

你看到我醒了。你对我微笑。你来到我的身边。你亲吻我惨白的脸。你的唇如干燥的花瓣。

“点点醒了么?早上好。”

“肖叔早上好。你该去喝一杯水了。”

你是宠爱我的,我知道。尽管那时你收入微薄,却依旧为我买来昂贵的娃娃和华丽的公主裙。你喜欢看我穿着华丽裙子怀抱娃娃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站在你面前叫你肖叔,你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春天灼灼盛开的桃花。我明白那时你对我无限地宠爱是为了尽可能地消除我心底的阴影。可是肖叔你知道吗,尽管你每天清晨都会亲吻我的额头,尽管我每夜都可以在你怀里安然入睡,尽管你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像个普通而幸福的孩子,可是那些阴影终究消除不掉,还是夜夜潜入我的梦境,就像不祥的乌鸦,伴随着那场声势浩大的雨,逐渐倾覆。

肖叔,你见到过我丑陋畸形的心脏吧,我甚至能够想象得到你第一次看到它时年轻的脸上露出的惊讶且恐惧的神情。它如同一个恶魔左右着我的童年。不能奔跑。不能同小伙伴玩耍。不能拥有正常孩子理应拥有的一切。而且,我是没有妈妈的,陪伴我长大的是一个被我称作姐姐的人,事实上她的年龄足以做我的姨妈或姑姑。她给予我的关怀让我曾一度认为自己是不需要妈妈的。岁月的流逝剥夺了她曾经年轻美好的容颜,她看上去苍老而虚弱。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她会因我的开心而开心,因我的心脏而难过。我厌恶我的病,它最大限度地约束了我。但是我又很感谢它的存在,如果没有它,我便不会遇到你,更不会得到你的宠爱,那将是多么大的损失啊。你的爱成为我长大的养分,它是水,是阳光,是维他命。

那场声势浩大的雨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当时被姐姐用大衣紧紧裹住,她在雨中狂奔,我躲在她干燥而温暖的怀中感受着黑暗带给人的恐惧以及雨水汹涌。眼前忽然一片明亮,雨像是遇到了海绵,被吸尽,无影无踪。我感到自己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银白的灯光放肆地打在我脸上。我微微睁开眼,眼前是无数晃动的人影,我试图看清他们,可终究一无所获。只有一张脸是清晰的,一张男人的脸,离我最近,年轻且干净,像个尚未长大的孩子,不染尘世雪霜。他在指挥身边的护士准备手术。我想,那是给我准备的。然后我便眠去了。

疼痛蓦然消失,眼前出现湛蓝优雅的天,没有飞鸟,没有风,只布满了安静祥和的云朵。我变成了一只纸风筝,在云中穿行。我从小就是个胆小的女孩,可飞翔在这样的高空中却没有任何恐惧,因为牵引我的线始终被一个男人紧紧攥着。由于距离遥远,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想,我或许已经死了。对于死亡我并不恐惧,姐姐曾告诉我,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生存形式的开始。那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脱离了痛苦与灾难,就像离线的风筝一样自由翱翔于苍穹。我被这个比喻深深吸引。肉体的疼痛早已使我对活着的意义产生怀疑。可当我把疑问告诉姐姐时,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用伤感的口吻对我说:“点点,不要轻易死去,只要你爱的人还活在世上,你就没有死去的权利。”我甚至能听到她喉咙中轻微的哽咽。

“我会活很久。”尽管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但我依旧如此回答。

“是的,我们都会活很久。”她的语气中满是坚定,没有敷衍。

2.

树叶大片大片地凋零,枯黄的身体紧紧贴在地上,将我灰白色的梦境装点得斑斑驳驳。风筝突然断了线,摇摇摆摆地向未知的远方飘去。我害怕极了,不禁尖叫起来。阳光的碎片如此明媚,像绽放的花朵纷纷划过。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眼前出现一张年轻且干净的面容,与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看到我醒来,他开心极了,俯下身亲吻我的脸颊。“小宝贝,你醒了,知道我是谁吗?”他的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温柔而坚毅。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你是出现在我梦里的放风筝的人么?”他笑而不答。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很年轻,至少比姐姐美丽几十倍。“你终于醒了,肖大夫也可以放心了。”顿了顿,又对我说,“你可以叫我林阿姨。”

我和那个年轻的医生还有林阿姨在医院里度过了美好的三天,我想或许这也将成为我人生中最美丽的三天。年轻的医生定时为我检查伤口,他把我的衣服轻轻掀起,动作那样轻柔,生怕弄疼了我。“谢谢医生。”我说。“叫叔叔。”他装作生气。他还喜欢把我抱在怀里,用温柔的语调为我讲述我从未听过的神奇故事。他的言语那么浪漫美丽,充满了爱与关怀,令人着迷。只是,我发现,他年轻的脸上总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特别是当我在他的怀里笑得不愿起来,那阴霾就愈加明显。我从未问过,他也从未提及。

直到那一天,他为我讲完《海的女儿》,突然郑重其事地将我抱起,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肩,柔声问道:“你怎么不问你姐姐去哪里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恍然看到一座堡垒正在倾塌。于是我低下头。“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曾经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但是假如她很多天都不来看我,她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蹭着我的头发。“点点,哪怕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你,你也要学会勇敢坚强。”我揽住他的脖子,点了点头。我没有显露出过分的悲伤,然而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家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看着他,这就是我以后停靠的岸么?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只风筝,飘忽不定。“叔叔……要走了……”他突然这样说。我猛然警觉,用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似乎这样便可以将他永远挽留。

“去哪儿呢?”

“美国。在那里会学到更多的知识,等我回来,就能治好你的病了。点点,愿意么?”

“可是我会想你。”我这样说,将他搂得更紧。我的举动显然在他预料之外,他根本没有想过像我这样外表羸弱的女孩内心居然蕴涵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以及爱。他没有多说,也把我搂得更紧。我感受着他的心跳,缓慢而有力,与我的心跳截然不同。我多想告诉他我不要治病,真的不要,我只想待在他身旁。我知道,我是依赖他了,并非仅仅因为他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救了我的命。

肖叔把我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的消息成为了行业间传诵的奇迹,那些资格比肖叔老上几十倍的专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连做助手都值得怀疑的年轻医生,将一个心脏严重畸形的女孩救活。与此同时一些刺耳的言论也逐渐蔓延开来。很多人说肖叔是在拿我做实验,也有人说他是用我做跳板。我充耳不闻,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他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

“那么……我去哪儿?”我问。心空荡荡地沉下去,刚才倾洒在我身上的所有阳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已经给点点找到了最好的孤……儿童村。点点……应该会喜欢那里的,是吗?”

我十六岁之后,肖叔经常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动人的故事深情地提及。他回忆说,当时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我立刻用冰冷而倔犟的语调突兀地说了一句:“我冷。”然后缓缓地从他膝盖上爬下来,摇摇晃晃地向病房的方向走去。最小号的病号服穿在我身上依旧宽大,显得空空荡荡,这让我看上去像极了断线的木偶。于是,我知道,从始至终我所扮演的都是戏剧上那个让人眼泪汪汪的悲情角色。是的,我是一个足以让所有人心生怜悯的女孩。

肖叔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他想上前抱我,可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出院后我没有直接被送去儿童村,他把我接到了他家。他白天上班,我替他打扫房间,然后做好晚餐等他回家。他回家时我会迎上去,他将我抱起,使劲儿亲吻我的脸。吃饭的时候他总是那样兴高采烈,说我做饭很好吃,比他强。我笑,心中是满满的骄傲。晚餐过后肖叔坐在沙发上看报,手中端着我为他沏的茶,热气氤氲了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我坐在他身边,看书或是发呆。时间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我甚至能感到时光的齿轮正咔嚓咔嚓地掉着屑,倾覆了我一身。

姐姐为我缝制了一个娃娃,临终前托肖叔交给我。那个娃娃与我长得那样像,只是皮肤不像我这样苍白。从它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病愈后光彩照人的模样。

3.

去儿童村那天是周六,肖叔起了个大早。他没有穿平日上班穿的西服,而是随便找了件深蓝的线衣,一条淡蓝的牛仔裤。他甚至连发胶都没有喷,因此额前的头发看上去松软且柔顺。我穿着他买给我的粉红色布裙,头发被梳成两条细长的马尾,伏在我的肩头一动不动,如同从未学会去反抗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