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是尚未学会如何讨女孩欢心的木讷少年,甚至不知道摘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别在她漆黑的发间。幸而她也并不以为然,自己折下一枝衔在口中,冲夏生微微地笑。夜幕降临,星星点点的灯火衬托出夜的一片安静祥和。月华如练,花香逐渐浓郁。“再念一首吧,夏生。”她低声央求。他没有翻书,抬头看了看天,又闭上眼睛,像是已经睡着。
谢却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知道么,夏生,那是我生命中最为美丽温和的岁月。不必多言,只是静静地聆听那仿佛可以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忧伤。那会令我联想起孤单而悲伤的清晨,在阳台上眺望落单的候鸟,心中苍茫不已。
[光影静默]
秋禾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冷的水,然后狠狠地灌入胃中。胃开始剧烈地痉挛。破碎的时光犹如魔咒凝聚于此,她难以逃脱。她来到镜前,十五岁少女的倔犟稚气的脸终于消失。脚步声渐渐平息下来。充满迷雾的房间亦渐渐清朗。
她在镜前梳理头发,她的发依旧如少女时一样柔软漆黑,未曾改变。只是容颜枯槁憔悴。她将脸贴近镜子,凝神细视,竟发现了几道新生的皱纹。尽管早已懂得女人的苍老犹如海棠的衰败,草木枯荣,日升月沉。可是那一刻,心中的恐慌依旧难以言喻。她将双手悬于胸前的十字架,默默祷告,终于落泪。
穿着黑色的衬衣与白色裙子、白色球鞋,盘起头发,胸前的十字架依旧闪亮。她以这样的装束行走于夏溪镇的石板路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并非因她装束的突兀。自始至终她都是镇上最为古怪的女孩,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二十四岁,理应是认真奋斗的年龄,她却带着一大笔钱从城市回到镇上。并非风情万种的类型,却有众多的追求者。那些男孩有铁一般的胳膊与胸膛,阳刚至极。可她清冷寡凉,从未将他们放在心上。生活寂寞缓慢,她却习以为常。
教堂大门敞开,却无人进入。野草已疯长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嚣张地撕扯着天空。她走进大堂。空荡荡的大堂中坐着一个陌生男子,身着黑衣。黑色的帽子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听到有人进来,他竟没有回头。这令秋禾心生疑惑。教堂早已衰落,牧师也已离去,而那些虔诚信奉基督的老人们,也大多寿终正寝。
“我,是新来的牧师。”男人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般的疲惫,难以辨别原有的声线。
“我能否和你说一些话?有些事是需要倾吐的,否则,会硬生生地卡在脑子里刺痛得难受。”
十八岁时,她与夏生一起离开了孤儿院,在省城两所相邻的大学上学。夏生的学校是“211”工程的重点大学,这聪颖的少年为自己选择了热门的计算机专业。而秋禾上的只是普通专科,学习英语。开学之后,她发现老师呆滞着一张脸所讲的内容不过是在可笑且毫无意义地延续着高中的知识,于是她开始逃课。她不仅逃掉公共课,而且尽其所能地逃掉一切专业课。她经常去找夏生,期望同他讲话,然而却经常被温和地拒绝。“秋禾,你应该认真念书。”男孩像教育妹妹一样教育着秋禾。她微笑着点头。下次依旧会逃课去找他,再被拒绝,乐此不疲。她一直都是特立独行的女孩。
直到有一天,夏生终于答应逃掉晚自习。出现在秋禾面前的穿着白色长袖衬衣的温和男子,依旧如少年时代一般干净清澈。他们手拉手走在路上。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却非以恋人的姿态。男孩的手,握上去柔软温暖,极有安全感。“秋禾,你最近在做些什么?依旧会念《圣经》么?”他随意问起。夜风拂面,他的头发微乱。“逃课之后,我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写字、涂鸦、念书。时间并没有因为我的逃课而被白白浪费。我依旧活得充实而愉快。”似乎是在为自己开脱,她的声音带着无辜与纯真。他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却不禁错愕。
有时,外在所维持的关系仅是一个幌子,存在的目的也不过是让外人观赏。但纵然如此,也无法掩饰本心。这自十六岁便与他形影不离的女孩,是他在学校里唯一可以肆无忌惮讲话的朋友;是在他心烦意乱时为他朗诵《圣经》令他心情平复的天使;是同他一起在弥漫着蔷薇花香的院子里低吟纳兰词的知己。那么,她必然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珍爱,潜藏于骨血之中,深沉且浓郁。
他没有任何流露,仍然是不会讨女孩欢心的木讷少年,但是他的灵魂正因此而美丽,因此熠熠生辉。因为他在心底某处埋藏了骄傲。路过书店,他和她一同走进去,不容分说直奔人气寥落的古典诗词区。他们都是对潮流文学心生厌恶的年轻人。他从书架的最下面翻出一本《纳兰性德词选》,付款之后递给她。这是原来那本的新版,已经印刷过多次。
她在宿舍里默默地读纳兰词,用4B的铅笔在上面做着各种标记,或者将书合起看着封面上的女子发呆。
夏生依旧是系里最优秀的男生,如同高中时代一样,身边不乏笑容暧昧的女孩。他依然不为之动容。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姑娘们,性格中的纯真早已在十八岁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路过他身边时会故意碰到他的肩膀或手臂,这些有意的暗示令他深恶痛绝。但他依旧只会漠然应之。夏生原本便是温和的男子。他把每一个对自己示爱的女孩同秋禾比较,然后垂下头去,不再过问。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找过他了。半年,抑或更久。她未曾与他联系,而他亦找不到她。
半梦半醒的夜里,他却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那端哭泣。“我过得不好,夏生。”声音沙哑。
“七个月前我恋爱了。知道么,夏生。他是我们系新来的英语老师,长我十岁,总是穿笔挺的西服,看上去庄重而严肃。可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像孩子一般惹人喜爱。我不知该如何像班里其他女孩一样耍些伎俩让他注意到我。我只是跑去告诉他,我喜欢他。他用一种郑重其事的眼神看了我很久。像我这样落拓的女子,唯有胸前的十字架令我稍显庄重。”
迟疑片刻。他说,秋禾,你一直都是与众不同的。你的纯真与无辜使你异常美丽。
“我与他住在了一起。每天清晨,睡眼惺忪地为他热牛奶、煮鸡蛋。然后同他手牵手散步到学校。他的掌心干燥温暖,那是一种足以让我脸红的温度,与你的截然不同,夏生。”
电话这头,男孩夏生感到自己即将无声无息地沉沦,万劫不复。他仿佛能够想到此时秋禾无辜的眼神,她并未觉察自己的言语已经伤到了他。他的心甚至为此流血,凄艳无比。
“他像宠爱孩子一般宠爱我。我们之间一直是洁净的,不存在占有与被占有,侵入与被侵入。在外人眼中,这根本不像是一场恋爱,但这便是我最初的意愿。两人之间,若是甜言蜜语,卿卿我我,便不能冷静地谈论诸多话题。我们都不想如此。他为我买各种糖果和娃娃。带我去吃鲜艳的日本寿司,北极贝和鳗鱼饭很好吃。我突然感到幸福。夏生,幸福生生不息,而我的幸福却姗姗来迟。
“可是后来他病了,来势汹汹的疾病把他击垮。我一直都在照顾他。他躺在床上,逐渐消瘦,身体虚弱,行走的时候需要我的帮忙。我为他朗读《圣经》,唱赞美诗,在他熟睡之后为他祷告。以前面对将死之人我只会祈祷他死得安宁,升入天堂。然而这次我却祈祷他能完好地活下去。因为,他是我幸福的全部来源。若他离去,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已不能动,全身僵直,气若游丝,整日昏迷,甚至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我还记得那个清早他醒来之后试图抚摸我的面颊,却发现手臂失去了知觉之后的恐慌。他在我面前绝望地哭泣。这让我突然想起了死去的郁。我心如刀绞,拥着他,陪他一起放声大哭。我多么希望被他抛弃,心中充满复仇的恨比悲苦的爱要好受得多。可他偏偏是如此深情的男子,我无能为力。
“夏生,他死去的那天大雪一落无边。风雪肆虐之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袍之人走进来,带走了他。”
仰望我家乡在那边,光明河生命树永不迁,在那边众圣徒大欢喜,永远全穿上洁白衣。
已经有亲友在那边,都是由此活路先到天,在那边唱新诗享安息,永远住乐地福无比。
现时主耶稣在那边,等一等我与主面对面,同众圣并天使赞美主,永远无罪恶无愁苦。
那次通话之后,他们再未相见,亦不知道是谁消失了。
已近中午,教堂浸泡在阳光之中,平静安详。秋禾的双手交叉于胸前,纠结出寂寞的姿态。她的面色在叙述的过程中愈加苍白,唇略微有些颤抖,像乱风中的花瓣。牧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上帝像是怕我受到更大的惊扰,于是把此后的记忆从我的脑海中掠走。”
“让我来告诉你吧。那个叫夏生的男孩,毕业之后一直在找寻你。可是你却杳无音讯。直到几个月前,他无意间得知你已回到了夏溪镇。于是,他也回来了。他并不奢求成为你幸福的来源,可是你却是他生命的全部。”
牧师伸出右手,缓缓摘下宽大的黑帽。呈现在秋禾面前的,是一张精致干净的面容,嘴角微微上扬,柔软漆黑的额发遮住了眉,一双眼睛散发着灼人的光芒。
“……夏生,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