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小葵茕茕孑立的瘦小身影渐行渐远,倏忽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周浅浅没再说话,失落与感伤在她的脸上驻足,像一朵在秋天蔫谢凋零的矢车菊。小葵说得对,假如她果真按照自己说的,去寻找一个与她才华相匹配的朋友,那自己早就成为她生命中的过眼云烟——可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失去小葵。虽然她知道她们之间自始至终就是不平等的——自己有殷实的家境,小葵没有;小葵有横溢的才华,自己却只会埋头在一片题海之中以换取漂亮的分数;最重要的是,自己一直试图保护她,而她一直抗拒着自己的保护。
来吧我亲爱的人/今夜我们在一起跳舞/来吧孤独的野花/一切都会消失
你听窗外的夜莺/路上欢笑的人群/这多像我们的梦
木小葵穿过巷子时天已经完完全全地黑了下来,画板包粗糙的带子勒得她肩膀酸痛。冰凉的青石板路日日与她的双脚摩擦,每当此刻她都会觉得自己是那个用漂亮的鱼尾换来人类双腿的哀伤的人鱼。抬起头,没有星斗。空气中弥漫着物质腐败的气息。月亮从乌云之中露出了半边,是沉沉的银色,光芒细碎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由于不愿增加住宿的开支,她从刚一开学就选择走读,每天坐公交车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区。每个傍晚她都坐在公交车上安静地看着四周的建筑由层层叠叠蓊郁的爬墙虎包围的老房子逐渐变成林立的高楼大厦最终变成飞扬尘土掩盖下的荒凉平房。这时,家也就快到了。
喵呜——
路边的垃圾桶中忽然蹿出一只黑猫,它蹦得那样高,继而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木小葵微微怔了一下,不由得停住。黑猫转头用幽蓝色的眸子傲慢地瞥了她一眼,之后跳上了对面的那座矮墙。面前是隐约可辨的房屋轮廓,在路灯下呈现出黯淡的灰色,有破败之势。屋旁边是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只是叶片已落尽——这便是木小葵的家。
她将画板和书包从肩上取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
狭小的过道上空是昏黄的灯。一切看上去犹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老电影中的场景。
她很快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顷刻间她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一个脱离了现实而独立存在于艺术家臆想中的世界。黄旧的墙壁上是多幅镶嵌在木头画框中的油画摹本。画框右下角的白色纸条上认认真真地标明:星夜、向日葵、奥维尔的麦田、雏菊和罂粟、盛开的杏花……它们大大小小,错错落落。唯一相同的是作者勇于使用高纯度色彩作画,所有的色彩几乎未经调和便涂抹到了画布上。狂野又稚拙。诸多画当中,有一幅人像悬挂的位置最高。于是这些沉默无言的画作皆以一种仰视的姿态凝望着它。
女孩站在这些画面前,长久地凝视着它们。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她的目光缓慢滑过每一张画,最终在那幅人像上定格。她像一个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信徒,心怀最质朴的信仰,摒弃先前为自我保护与伪装粉饰而粘上的刺。前所未有的谦卑与温柔从她漆黑的双目中倾泻而出。她伸出激动到微微颤抖的右手,轻柔地,轻柔地抚过这幅人像的每一处色彩——红绿蓝三种颜色的构图使画面有种跳跃的活泼感。戴着藏蓝色帽子的男人。面色苍白没有红润。嘴里斜斜地叼着烟斗,白色的烟雾逐渐飘散。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大衣,微微泛黄,绿得苍颓。他右边的脸被白色的绷带包裹起来。目光呆滞——如你所知,男人名叫凡·高。文森特·凡·高。
木小葵轻轻地闭上眼睛,眼前恍然出现了家门前漆黑的巷子。如果这巷子能够再多些星光,多些明亮,那么,与他的《夜晚的咖啡屋》何其相似——她每天都告诉自己,我是踏着文森特曾经画过的巷子回家,这是莫大的幸福。每天在学校里她都盼望着此刻,那个可以与文森特紧紧相依的时刻。她仿佛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重重颜料味,那美妙的味道让她沉醉,不愿醒来。
砰!
隔壁房间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半晌无声之后,瓷盆被踢倒以及洒水的声音忽然传来,依旧是那么沉闷,像是从不透风的鼓中迸发而出,继而传来父亲的怒吼声——
臭女人,刚才饭里放了那么多的盐,现在又想烫死我是不是!
母亲软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你……你别……我再去接一盆……就是了……
木小葵因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而睁开了眼睛。方才出现在眼前的星空蓦然消失。她的右眼角跳动不止,左手也随之颤抖起来。这是她每次在父母的争吵爆发之前必然作出的不自控的反应。女孩伸出刚才抚摸过凡·高脸庞的右手,紧紧地抓住左手的手腕。心脏正以一种无规律的节奏突突地跳着,仿佛要冲破胸腔一般剧烈。她依旧跪着,这动作让她看上去更加的矮小。仰起脸,仰视凡·高的画像,那张没有表情的男人的画像。想让自己笑,可拼命挤出的笑容里充满了羞愧和内疚。
对不起,文森特,吓到你了是吗?其实……你所听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虚伪而令人疑惑的假象,一点儿也没错,我的父母只是在开玩笑——我是一个幸福的孩子,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她如念咒语一般絮絮不止。画像上的男人丝毫没有反应,依旧以一种长久不变的呆滞的神情望着她——这等待被救赎的女孩。
面对这场自拥有记忆以来便接连不断的战争,她本该麻木。可是,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仍旧感觉空荡荡的心底莫名吹来一阵风,一切回忆都汇聚于她的眼前,她终于被它们拉进了深不可测的谷底。那里,记载了她童年时代全部的晦涩与潮湿。
她仿佛重新回到十几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雪已经持续不断地下了一整天。失业许久又找不到工作的父亲在傍晚时分又准备外出喝酒。在他出门的那一刻,母亲轻轻地拉住他的袖子哀求他早些回来,却被他冷漠而凶狠地推开,你算老几?你只不过是个花钱的机器!听到这句话,母亲的双手忽然松开,眼中有泪,嘴唇微微颤抖,没再说一句话。
炉火已经熄灭,屋内冰冷如地窖。刚刚六岁的女孩木小葵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跪在窗台旁边,积雪在黄昏时发出的光芒映着她忧郁的小脸。她把脸伏在胳膊上,出神地盯着窗台上的含羞草。它的叶片早已呈现枯黄色,并且颓丧地垂着头。看看你,多么可怜啊!木小葵小声的叹息犹如一阵风,从她发白的唇间缓缓吐出,含羞草的叶子终于在这寒冷的黄昏凋尽了最后一片。
你这个讨债的女人,你就不能闭上嘴吗?
——午夜平静的睡梦中忽然传来凶狠而熟悉的吼叫,木小葵坐起来拉开灯,已是凌晨两点。她抱起布娃娃赤脚下床,轻声来到父母的房门前,悄悄地将门推开一个小缝。然后自拥有记忆起最为血腥的一幕闯入她清洁的瞳孔——因为醉酒而眼睛通红的父亲正拽着母亲的头发,恶狠狠地将母亲向墙上撞去,原本早已不再雪白的墙壁上竟盛开了一朵嫣红的玫瑰,瞬间氤氲开去。
年幼的木小葵立刻大哭起来,一条细小的水流顺着她的小睡裤缓缓流下来,在地上蜿蜒,腿更加冷。然而她顾不了那么多,冲进去跪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膝盖流着泪哀求,爸爸,求求你不要打妈妈,妈妈并没有做错什么事……然而这狂躁如野兽的男人竟一下将自己的小女儿狠狠推开——布娃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后摔在地上。木小葵的腰撞到了墙,恍惚之中她听到母亲的哭喊,然而她已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每当父亲不在家,而母亲心中的苦闷又无处宣泄时,她便会将年幼的木小葵抱在怀中絮絮不止,小葵,你应该知道妈妈的苦,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恨他,我恨他,我要杀了他,可我下不了手。如果我进了监狱,你又该怎么办,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到时候就没有妈妈了……这时母亲的眼泪必然如开闸的水汹涌而出。
起初木小葵会边陪母亲一起哭边为母亲擦去脸上的眼泪。她总觉得母亲之所以向自己抱怨,是因为自己是她唯一的女儿。然而随着成长的来临,面对母亲的哭泣,这早熟的女孩开始显得无动于衷甚至厌恶。
不要打了……求求你……木小葵在自己卧室的门边对门外正在殴打母亲的父亲低喃。但父亲根本不为所动,滚!不想一起挨揍就给我滚得远远的!
木小葵面色苍白地关上门,踢掉鞋子,跪在床上。娃娃,你愿意听我说话吗?她失神地望着面前金色头发的布娃娃,轻声问道,你说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娃娃。
娃娃没有说话,淡蓝色的眼睛一直望着不远处的写字台。木小葵顺着看过去,写字台上,放着一把灰色的剪刀!
见到这把剪刀,木小葵原本愁苦的小脸上突然露出了莫名的笑容。她将娃娃轻轻地抱起,重重地亲了她的脸一下,哦,谢谢你,娃娃。她无比平静地说。
她缓缓地走过去,将那把剪刀握在右手,定神细视。灰色的刀刃仿佛在对她说,来吧,快来吧孩子,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血液的芬芳了。
我来了。木小葵闭上眼睛,右手缓缓抬起,向左手割去——
砰!
门忽然被父亲一脚踹开。或许出于本能,在目睹了女儿的举动后他竟上前将剪刀一掌打掉。剪刀刺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当木小葵正用残存的力气思考是否该为此说些什么时他便劈头盖脸地怒骂,你这个小丧门星!他用那只受伤的右手拎起木小葵的衣领,要死也别死在家里让老子晦气!
女孩被父亲丢进仓库——她躺在这间阴冷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地面渗出的森森凉气让她全身又冷又疼。刚才她是被父亲像丢垃圾一般重重地丢在地上的。门外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摔碗声。木小葵微微抬起头,试图坐起。然而腰部的疼痛让她的头重新与水泥地面接触,发出空洞的声响。
伴随着头与地面的碰击,父母争吵的声音似乎减弱了。女孩顿时被这既普通又奇特的声响所震慑,在她心中那是从遥远地狱传来的死亡之声。接着,她再次将后脑勺撞向地面……三次……四次……她甚至强迫自己爬起来以前额撞地。她尖叫、哭喊,我没有权利好好活着为什么没有权利选择死去!剧烈的晕眩木讷之后,她的头部已丧失了任何感知疼痛的能力。此刻,一切的撞击一切的叫喊只是一种可笑而悲凉的惯性。
死亡仿佛已经很接近,她甚至看到了身着黑袍的死神,而她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忽然一道神圣的光芒刺透她那早已绝望的心灵。
她抬起头,瞪大眼睛,正前方的墙上悬挂着一幅画,大片大片的金色交织在一起,璀璨夺目。
那是麦田。
画面的远景是几笔群青与紫,模模糊糊,有一种柔和安详的美。
那是远山以及房屋群落。
天空是绿色的,太阳与麦田一样耀眼。
一个小人儿站在这片麦田之上。那么小,渺小。
女孩瞬间平静下来。心中的怨恨委屈顷刻荡然无存。她略微挺直了身子,用稚嫩的双膝一步一步地移向墙上的那幅画,犹如一个虔诚的朝圣人。她一直跪走到墙边,试图扶着墙站立,双膝立刻传来一阵刺痛。然而她并未因此而怯懦。努力了很多次,她终于站到了这幅画的面前,她那清澈漆黑的瞳孔里立即闪烁出奇特的光芒。它不属于一个六岁的女孩,它属于真正热爱艺术并对其顶礼膜拜奉若神明的人。她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试图仔细抚摸那幅画,然而当看到血污时立刻将右手放下,换为左手。
她稚嫩的手指颤抖地抚过小人儿,抚过远山以及房屋群落,抚过太阳——
最终她的手落在那片宽广无垠的麦田上,阳光将在此结出美丽的果实。
她游弋的目光继而落在油画下面的注释上——
《麦田的收割者》
DRAWN BY Vincent.Van.Gogh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不但彻底恢复了平静,并且联想到自由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