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微微欠身,轻轻亲吻了那个给她带来奇妙感受的名字。
那一刻,她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走向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凡·高和色彩的世界。只有在这个世界里,她才能收获平静、幸福,以及爱。
房间的灯光依旧暗淡。木小葵轻轻揉了揉眼睛,思绪回到现实。面对着墙上凡·高的自画像露出笑容——那不是对志同道合的知己的笑容,不是对在寒冷中施温暖于你的好心人的笑容,甚至也不是对自己长久以来崇拜的偶像的笑容——那是一种充斥着淡淡暧昧的笑容,那么幸福,那么温情,那么真诚,又偏偏带了丁点儿的诡谲。
是独属于给情人的笑容。
她起身亲吻了画上男人叼着烟斗的唇,犹如一次真正的接吻。她的喉咙甚至发出了低低的呻吟。然后她又重新跪下,我亲爱的文森特,是你拯救了我。我何其爱你,你知道吗?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抱定了爱你不渝的念头。或许,你觉得很可笑,是不是?哦。求求你,不要把它当做一个经不起时间推敲的出自幼稚女孩口中的誓言。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将一生忠贞于你。
她再次起身,从桌子上搬起一个花瓶,又轻轻地放在了静物台上。陶制的花瓶中插着十二枝硕大而繁盛的向日葵。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挽起左臂的袖子,那细长的胳膊上竟布满了爬虫一样蜿蜒的伤疤。
再也不会有人在此刻冲进来打掉自己手中的凶器了。刀刃刺进她的胳膊。最初出现的零星的红色迅速汹涌而出,迅速滴入早已准备好的橘红颜料中。女孩拿起一支六号水粉笔,将鲜血与颜料调匀,调色盘中顷刻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红色。她盯着面前的向日葵看了几秒钟,然后将这奇异的红铺在雪白的画纸上。刷刷……刷刷。不知是父亲停止了谩骂还是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向日葵的意象里,除却笔与画纸摩擦的声音之外,女孩木小葵的世界安静无声。她凝视着逐渐成形的向日葵,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文森特,我最最亲爱的文森特,此刻我的灵魂是否已与你相依相偎?
我想你是天空最寂寞的泪/带着一种哀伤而无邪的美
我想你是尝遍了是是非非/所以你又化成了平淡的水
朝颜回到家,先给小萨拌好了狗粮,然后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袋乌冬面、味噌调料和海带,又从速冻里翻出一包关东煮。他烧了一小锅开水,然后把这些原材料一股脑地倒进去煮,凭直觉感到煮得差不多了,就关掉火,把它们盛进一只白色骨瓷碗中。他坐在客厅里迅速地吃面,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也是散的,像是在机械化地完成某项任务。吃完面,他没有收拾餐具就直接走进画室,支好画架,墙角蒙着白布的对开画板也被他搬出。
他在画板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把画板上的白布缓缓取下——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肖像,画布上画着一个身着浅灰色上衣、围着蓝色围巾的消瘦姑娘。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鼻子微翘,双目注视着远方,头微微歪着,像在思索,又像在端详着某个人。她的眼睛里没有荒凉也没有忧伤,只有一片宁静祥和,令人联想起无声的湖、花园、清晨,以及薄脆透明的春天。
朝颜边调配颜色边不时地抬起头看画,看着看着就笑了。
他边笑边摇头,向后退了几步,用画笔蘸上颜料,小心翼翼地落在画布上。
少年在深夜时才停下画笔,因为小萨已无数次在画室门外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引起他的注意。他推开门,前一秒还伏在地上的小萨忽然跳起来含住他的手腕,边摇尾巴边往外拖——每当少年因为绘画而耽误了带它出去散步,它便会如此。小萨今年六岁,当它还是幼犬时,一次因为朝颜没按时带它出去散步,它竟气急败坏地冲进画室咬碎了所有的颜料和笔——这次行为带来的后果是,朝颜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理它。若换成吉娃娃,大概早就闹翻天了,可小萨依旧安安静静,只是从此便在朝颜画画的夜晚伏于画室门口等待,忍无可忍时才叫上几声,无论朝颜出来得多晚,它也只会轻轻含住他的手腕往外拖——毕竟金毛猎犬生性温驯,智商也极高。
空无一人的深夜街道上,朝颜低着头慢慢地走,而闷了一整天的小萨从出门的一瞬间就开始狂奔,耳朵向后背着,毛顺着风的方向紧贴在身上。小萨的颜色有些像萨摩耶犬——正因如此,朝颜当初才为它取了这个名字。它总是在跑过一段路以后回头张望,若不见朝颜的身影,便再跑回来,围着朝颜转几圈,周而复始。在它重新跑回来时,朝颜俯下身,双手在它的耳后轻抚了几下,小萨便立刻安静下来,随朝颜一同慢慢地踱步,偶尔做些诸如蹭蹭他的腿、在他的腿间来回穿梭或是摇摇尾巴之类的小动作。月色很好,白色的小萨在月光下亮闪闪的,与朝颜的白衬衣相映衬,静止在橘黄色路灯下的时候,像一幅油画。
晚饭好吃吗,小萨。朝颜边走边问,比我煎的牛排好吃得多,是吧?他微笑着,与在学校里判若两人。
小萨依旧摇着尾巴向前走。
最近煎的牛排比起以前已经好多了,不过我得在染染姐姐回来前把牛排煎到专业水平。
绘画天分极高的少年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幸福而不厌其烦地用平底锅一遍遍煎着牛排,尽管他的用心,在后来遇到了令人失望的误解。
他们来到一栋被藤蔓植物掩映的老房子前。那是一个存在了大约三十年以上的无名电影院,同如今的新式影院相比,设备自然落后许多,里里外外的几次翻修也无法阻挡其陈旧的年代感。有意思的是,这个影院从不引进新片,放映的片子大多拍摄于二十世纪末之前,类型也以心灵成长片或爱情片居多。喜剧很少,恐怖片更少。可想而知,当这些古老而中规中矩的影片无法满足人们寻求刺激的心情时,这家影院的人气将会多么寥落。
然而这却是朝颜最爱的影院。每当屏幕上出现那些因年代久远而发黄陈旧的影片,或是放映机的声音清晰作响时,坐在陈旧的放映厅中,朝颜总会有种跨越时光的错觉——有些少年骨子里天生带着怀旧的气质,这是学也学不来,装也装不出的。
电影院大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内容如下:
本周影片放映表(按顺序)
周一
《闻香识女人》、《死亡诗社》、《心灵捕手》、《相约星期二》(无字幕)、《闪亮的风采》、《天堂电影院》、《放牛班的春天》
周二
《卡萨布兰卡》、《廊桥遗梦》、《汉密尔顿夫人》、《魂断蓝桥》、《乱世佳人》、《流浪者》、《英国病人》
周三
《辛德勒的名单》、《阿甘正传》、《秋日传奇》、《布拉格之恋》、《彼得塞勒斯的生与死》、《情枭的黎明》、《雨中曲》
周四
《教父I》、《教父II》、《教父III》、《西雅图未眠夜》、《时光倒流七十年》、《大河恋》、《蝴蝶君》
周五
《霸王别姬》、《风月》、《孩子王》、《边走边唱》、《喜宴》、《推手》、《饮食男女》、《刮痧》、《洗澡》、《心动》
周六
《全噬狂爱》、《王尔德》、《鹅毛笔》、《莫扎特》、《她比烟花寂寞》、《美丽心灵》、《末代皇帝》
周日
全天播放《天堂电影院》
上午8∶30至次日上午8点开放。
票价每天十元,免费供应矿泉水。
电影院售票处
2004年9月19日
朝颜把放映表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然后蹲下拍了拍小萨,咱们这周又有好片子看了。
小萨伸出舌头,发出“哈……”的喘息声,温热的气息直扑少年的脸。
少年的日子过得很寂寞,除了小萨,少年的身边没有朋友;对于小萨而言,少年也是唯一可以被自己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是什么?小萨不懂。它只知道这个粗心的少年时常会因为画画而忘记带自己外出散步,而自己却总在少年需要的时候陪他一同来这家电影院看通宵电影。虽然它根本看不懂生活在宽大屏幕里的人们在做些什么,但至少可以默默地伏在少年的脚边,专心致志地啃他的鞋子。
CHAPTER B 洛遥
我亲爱的小葵,时至今日,他离开中国足有一年之久,我仍旧会在看到任何一处熟稔的景物时想起他。然后,那些同他在一起时的琐碎片断便会在此刻犹如一条条长满闪亮鳞片的鱼,吐出水泡,之后又缓缓地沉浸在记忆的长河之中。
夜晚我总会伏在窗台上看星星,这个习惯自我还是一个孩子起就一直存在着。曾经的曾经,我以为这样固执的姿态会让我看到我的小王子以及他居住的小小星球,以及他娇滴滴的玫瑰花和驯养的狐狸。而现在我仅仅是为了想要与他在同一片星光之下,共沐一样的月光。
我亲爱的小葵,其实我与他的故事是那么的短暂而简单。
简单到,已不知如何用充满了情节的语言来表述。
——洛遥
说说我的喜好吧。知道吗,我爱读一切童话,哪怕总会被人嘲笑说这是小孩子才看的玩意儿,可我总觉得它们的作用不仅仅是来哄小孩子开心。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法国作家安东·德·圣埃修伯里的《小王子》——当然,是中文版。许多人都习惯叫他修伯里,然而每次同别人提到他时,我定然要将他的全名说出来的。我身旁的人因此说我是个繁复并且教条的姑娘。可事实上,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能带给我沉静与安详。
这本可爱的童话每天都放在我的书包里,伴我上学,帮我打发在公交车上漫长无聊的时光。
晚上回到家,我便会将它从书包中取出,放在床头,让它透透气。
如果你爱上了一朵花,那么当你仰望星空时就会感到非常温馨,满天星星都像是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每当我遇到什么烦忧的事情,抑或难过得不知所措,我便会将这一段一遍遍地念给自己听。安静的房间之中只有我的声音与墙壁相接触,它们犹如精灵一般翩跹,挥舞着魔杖,让房间多出无数个小小的天窗,让阳光大摇大摆地进来做客,让墙壁上开满成片明媚芬芳的花朵,温暖而美好。闭上眼睛,一切就会变得很淡很淡,我仿佛能够看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围着围巾的小人儿走过来,忧伤地问我,你能为我画一只山羊吗?劳驾,一只山羊。
我曾经想,一定因为这本小小的可爱童话,才令早已经不再年幼的我对这个世界依旧保留着美好纯澈的幻想。可我身边的人,却像极了童话中其他星球的人,他们总是在乎各种各样俗不可耐的东西,比如分数啦,排名啦,今天学生会是不是要改选啦,明天哪个明星又要开演唱会啦……
简直无聊透顶。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每当我试图向他们推荐这本让我泪流满面的小童话时,他们的嘴角就会露出戏谑的笑容,然后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无——聊——
他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却总是要做出独当一面成熟无比的样子——这令我感到非常可笑。
知道吗小葵,我想要去学法语,原因只有一个:我要看法文原版的《小王子》。那一定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洛遥,放学之后早点回家。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这样对我说。
哦,知道了。我一边应答着,一边推开家门。
每天清晨六点四十五分我都会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叫做“七点四十五”的街道等车。有人曾在春天的时候在那里播撒下向日葵的种子,虽然现在看来已有颓败之势,但每到盛夏那里就会盛开出铺张而美丽的向日葵,浓郁的黄色犹如摩卡一般遮天蔽日,像一个个饱满的小小太阳,散发出温润美好的光泽。很多次我背对着车站,出神地望着这片花海,意犹未尽地转身之际却发现公交车正绝尘而去,卷起层层烟尘,弄脏了我的脸。
这个时候我便会在心中捶胸顿足,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终于有一天我安静下来。不再抱怨。
因为他,出现在了这班车上。
开学一个星期的时候,立秋了。不过天气还不算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