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边吹手掌边往画室里走,他向来不愿和唐突造访的陌生人有太多交流。他记得自己高中时给杂志画插图,随着名气渐渐大起来,便开始在半夜接到一些陌生电话——很多迷恋自己的女孩子不知通过何种方式得到他的手机号码。这些电话总令他非常为难,因为不知如何与她们交流,也不懂得拒绝。时间一久竟开始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来他换了手机号码,停止给杂志画插图,而将手机设为静音和不愿与陌生人交谈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有些人并不是爱出风头,只是如原罪般与生俱来的天分让他们一出手就不落俗套。外人的崇拜与羡慕于他们而言与其说是幸福,倒不如称之为“枷锁”。
他坐在地板上,微驼的背倚着冰冷的墙,双腿尽量伸直,把那幅画举在不同的角度端详。这就是天才,天才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他边说边从画纸上搜寻着作者的名字。正面没有任何字迹,将画翻过来,右下角写着八个字:木小葵·艺术设计系。
朝颜的眼睛微微眯起,嘴里低声念叨着,木小葵——木——小——葵,比晶晶、璐璐这些甜得让人发腻的名字别致得多,真不错。不过——他的嘴角又露出笑容,本人是什么样,还真是难说得很。
他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反复端详这幅给他带来惊喜的画作,直到暮色惶惶地透过玻璃洒进画室落在他的脸上,他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手抓起一件衣服,走出门去。
暮色时分,湛蓝的天空正被自西而来的一抹红色吞噬,逐渐交融。大朵大朵的云也沾染了这诡谲的色彩,沉醉如绝美凄艳的莲花。一群群寂寞的白鸽围绕着房顶寂寂地飞翔。夕阳像是用赭石与金黄调就的,再用二号水粉笔一笔笔摆在夏城大学艺术学院教学楼——这座为扩招而建的新楼上空。由于下午是艺术设计系大一新生长达四小时的基础课,操场像旷野一般寂静,角落里还堆着没有搬走的建筑材料,上面落了一层灰蒙蒙的土。偶尔看到逃课的男生蹑手蹑脚地从教学楼里溜出,又迅速消失在校门外。
朝颜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忽然想起美院浅灰色的墙壁与绿树——很久以前,他曾一度笃定地认为自己是会属于那里的。
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寂静的黄昏校园顿时人声鼎沸,背着画板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学楼中走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穿得奇形怪状,头发也染得五颜六色。朝颜心想果然是学艺术的,个个打扮得像艺术品,只可惜大多残次——夏城大学的艺术设计系是为了迎合近几年的扩招之风才办起来的,师资力量与其他专业比相对薄弱,基础扎实的学生自然也是凤毛麟角。很多女孩子认出了朝颜,尖叫过后冲他拼命挥手,朝颜一边有礼貌地微笑一边从人群中努力地搜寻着木小葵的身影——为了找到这个人,他特地去教导处查了学生档案。
她的身体非常单薄,上身着一件黑色短袖小衫。右肩斜背着的四开画板高出头顶许多,看上去大得有些不相称。额前的刘海从右向左逐渐变长,两侧刚好盖住了耳朵,长短不一。逐渐沉落的夕阳令她漆黑的头发散发出暗淡的光泽。她的皮肤比照片上的还要苍白,低着头。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时光带来的错落美感。
女孩们三五成群地从她身旁快乐地离开,她却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在她心中这些廉价的快乐距自己甚远。更何况在她看来这并非快乐的本来面貌——快乐是在承受了巨大孤独以后所获得的点点星光,灿烂却渺茫。因此她从未期许自己会经历如此温馨的场景:与一个彼此关爱的女孩边谈论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快乐与忧伤边迎着夕阳薄暮步行回家,然后在家门前平静地告别。
在她心中一直有一片处女地,那里有着极好的阳光,她一切诡谲的想法在此萌芽,安然地成长为相互错杂的茂密植物,最终阻断了别人进入的路径。她在自己的世界中兀自繁华,兀自起舞。这便是独属于她的骄傲。若为此摒弃普通人的一切快乐,她心甘情愿。
学生渐渐走散了,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没想到夏城大学的艺术系也有会画画的。
夕阳惶惶地坠落,她停下,眯起了漆黑的眼睛,回过头。面前的男孩穿了一着白色的外套,里面是开了三个扣的黑色衬衣。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有一半的面庞沉浸在徜徉的余晖之中。微卷的头发在额前凌乱地飞扬,眼睛是纯色的,似一只刚刚睡醒的黑猫,孑孑地等待着夜的来临。
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看过你的画了。朝颜下意识地点点头,画得还不错。见女孩没有反应,他又说,你应该为我对你的夸奖感到庆幸——在这样一所大学学艺术,被埋没的机率是很高的。他的骄傲那样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女孩眼中逐渐升腾起的厌恶,而是理了理额前飞扬的头发,补充道,你,已经提前被美术社录取了。
我对这种社团活动一点兴趣也没有。
朝颜低下头,略带讥讽地笑了笑,那估计你是梦游着把画交给我的吧?
没有。女孩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只留下朝颜站在原地,低声说,真不错,竟然会拒绝我。
这是一条非常宽阔的毫无色彩倾向的灰色马路。微凉的秋天,萧瑟的气息无法抑制地扑面而来。枯黄的梧桐叶毫无生气地落在地上,被行人随意践踏,发出脆弱而敏感的呻吟。木小葵站在马路边低垂着头,盯着自己脚上的白色帆布球鞋出神,丝毫不在意红绿灯的变化。忽然一阵风卷起了马路上的叶,它们在死亡降临之前完成了飞翔。同样席卷而来的,还有一股甜美芬芳的气味——是从面包房里飘出来的芒果沙司的味道——既熟悉又遥远。
下意识地抬起头,灰蓝色的天空像是暗着脸色生气的姑娘,而正是因为年轻,所以仍旧那么美。
木小葵从书包里扯出一副耳塞,塞进耳朵。汪峰平静的摇滚瞬间淹没了一切。
别哭我亲爱的人/我想我们会一起死去/别哭夏日的玫瑰/一切已经过去
你看车辆穿梭/远处霓虹闪烁/这多像我们的梦
绿灯亮起。身边的人一股脑地冲向马路对面。
她却迟迟未动,目光漠然地看着急匆匆过马路的人们——多像在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
五……四……三……
绿灯已经开始闪烁。所有的司机都已经准备好踩油门。
她仍然一动不动。现在,她要做一个每天都会做,反反复复做了十几年的游戏。一个充满危险却有无比快感的游戏。
二……一……
绿灯终于熄灭,黄灯开始闪烁。
这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孩开始向马路对面跑去。她的身体那么的轻盈,犹如一只诡异的精灵。
当我在马路中间飞快奔跑的时候,各种机车从我身边呼啸穿过,其中任何一辆都有足够的力量将我的身体撞得粉碎。而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又重新出现了许多准备过马路的人。他们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静静地望着我,表情空洞。他们定然怀疑这是一个神经错乱的女孩。因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面对死亡不为所动。画板撞击着我的脊背,发出“嘎啦啦”的声响。黄色的车灯打在我的脸上,一晃一晃,我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司机错愕而气急败坏的神情。我幻想着自己是一只鸟,有着宽大的翅膀,羽毛柔软而洁白,能在黄昏暮色的教堂钟楼之上静静地飞翔。
隔着耳机,我隐约听到鸣笛声,喇叭声……夹杂着司机粗俗的谩骂声。
此刻的我正与死神擦肩而过。我仿佛看到他的面容。不是他征服我,就是我逃离他。
我的快感难以言喻。
就在这时,木小葵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只手用力拽住并带过马路。她踉踉跄跄地重新站在平坦安全的人行道上,车辆行驶也恢复了正常,可那令她痴迷的快感却像瞬间被海绵吸走,荡然无存。女孩仍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红灯映在脸上,像着了火。火是温暖,火是希望,火是文森特瞳孔中熠熠生辉的激情。那一刻她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他的面容,从颧骨到下颌如同被刀砍斧削一般忽然地瘦下去。他对着她伸出手。当她正要对着这一片虚无施爱时,身旁传来的气急败坏的抱怨彻底将她从臆想中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小葵,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可你就是不听!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缓缓地张开眼睛,双目有一秒钟的模糊,闪烁的霓虹仿若《星夜》之中悬挂在天空中那些令人掉泪的星斗。但是看到眼前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才不得不收起了方才的一切幻想。她扫了短发女孩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川流不息的车辆。
下次过马路一定不要闯红灯,知道吗!短发女孩胸口轻微起伏,眼眸中满是疼爱,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周浅浅,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女孩说话时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夕阳已沉。
周浅浅沉默了片刻。同木小葵长久的相处早已使她对诸如此类的话语产生了强大的抗体。我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哈根达斯,那里有一款叫落日镕金的芒果冰点——我记得你最喜欢芒果了。她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顿了顿,眼眸期盼,又小声问道,今天晚上我们去吃好不好?
不了,晚上要画画,而且——不要把父母的钱用在这种奢侈又没意义的事情上。当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破碎在空气中的时候,木小葵已经转身离去,影子投在寂寞的墙上,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曾说。
周浅浅注视着木小葵的背影。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她们共同度过了弥漫着桂花香的童年,并已进入最为放肆与忧伤的少年时代。原本期许在人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年华同她休戚与共,可她对自己却越来越冷漠疏远。想到这里,心中的感伤忍不住犹如莹澈的水滴落在宣纸上,逐渐氤氲。
她摇了摇头,碎碎的头发在脸上一扫一扫的,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听到身后木小葵的声音,周浅浅,你等一下。
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却令周浅浅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她回过头去低声叫道,小葵——
你是不是把我那幅《泪》交给美术社的社长了?
是的,小葵,周浅浅的声音略微抬高了一些,你当时根本不该来这所学校,你该去美院,可是因为你的家庭——你的家庭条件不能支撑美院四年的学费,而这所大学可以减免你的部分学费并承诺给你全额奖学金,所以你才——你画得比其他人好太多,在这样的环境中你的才华要么被忽略,要么被磨损,我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与你才华相匹配的朋友,而朝颜社长恰好是这样的人。他高中时拿过好多奖,美术加试时拿到了美院第一的成绩,可不知为何来夏城大学读中文。他是一个优秀的人,和他多交流,你不会……
你为什么总要谈起我的家庭条件,周浅浅,你是在提醒我什么吗?木小葵突兀地打断了周浅浅。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一条柔弱到需要依附别人而存在的藤子,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为我编排前行的路,再说——木小葵话锋一转,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你说我该有一个与我才华相匹配的朋友,可假如我真的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你大概早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