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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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的独舞 (1)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你会窥见茫茫的暮霭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风雪会把你的脚印掩埋

CHAPTER A 木小葵

我热爱着以红色绿色为手段来表现人类可怕激情的《夜晚的咖啡馆》,我热爱《星夜》前景中意味着包围这个茫茫世界的深棕色白杨树,我也热爱《盛开的杏花》中那斑斑驳驳的蓝色背景。而我最为热爱的仍旧是《麦田的收割者》与《向日葵》。前者为我开启了一扇光明之门,后者激发了我内心深处难以言喻的狂野与热情。它们将陪伴我一生,直到我跳着悲伤的舞蹈进入黑暗的坟墓。

而,这些画,以及更多更多的画,都是出自我亲爱的文森特之手——我亲爱的文森特,也就是世人口中传诵的凡·高。自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便如此固执地称呼他。文森特……文森特……仿佛这个称呼能够令我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他是我的神,我的主,他眼中清亮的漆黑是我前进的明灯,他冷淡的笑容是我心灵深处茂密的森林中肥硕腥红的花朵。

我爱他。生生世世不渝。他的灵魂将在我体内嘹亮地歌唱,生生不息。

——木小葵

这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抬起头就能看到刺目的阳光和明灿灿的法国梧桐。

朝颜站在一栋房子前面,左手提着一只巨大的白色塑料袋,上面写着“凡尔高绘画用品商店专用”。

这栋房子,看上去与周围其他的房子没有任何不同,脱落的墙皮与沉淀的雨渍都是时光变迁的写照。

朝颜走进去,穿过幽暗的过道。尽头是一左一右两扇门。左边的那扇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像一个经历了岁月变迁后很温和很沉默的老人,而右边的那扇铁门还是新的。朝颜在旧门前停住,掏出钥匙。

开门的瞬间一只威风凛凛的金毛猎犬忽然冲到他面前,抬起前爪搭在他的身上。少年笑着拍拍它的头,径直走进卧室。

卧室的主色调是白。被子、褥单、枕头、窗帘,无一例外。枕头旁摞着几本书,有《俄狄浦斯王》《大明宫词》《生死朗读》《莫奈画集》和几本电影杂志。书桌看上去虽然简单,却被饶有兴致地摆上了一支白色鹅毛笔、一只雕花相框和一尊希腊美少年纳卡嗦斯的雕塑。

朝颜从床边随手拿起一本电影杂志翻开一页,客厅里的座机响了起来。他走过去接起,你好。

电话里的女声嗲得发腻,你猜我是谁呀?

朝颜皱了皱眉,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无聊”,然后捺着性子回答,社长,我这边正忙着。

我现在已经不是社长了,你才是,朝颜社长。对方显然没有听出朝颜的不快。过了片刻,听这边一直沉默,于是干笑了几声,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你那些画看完没有。

什么画?朝颜一头雾水。

美术社团报名成员的初试作品啊,你忘了?我们上周不是一起参加的社团招募吗?

对不起,我马上就看。朝颜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还是彬彬有礼。

辛苦你了,我的年轻画家。按理说你刚上任,我应该帮你一把,可我现在正在忙毕业论文,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用。这个社团办了七八年,每年招募都门可罗雀,哪怕近几年学院扩招增加了艺术设计专业以后这情况也没什么改善。谁知你加入以后就忽然有了那么多人报名,今年你当了社长,人数又翻了一倍。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从初中起就既给时尚杂志画插图又拿国际绘画比赛大奖而且还偏偏长了一张那么好看的脸,考了一个和满分相差无几的高考分数又学了中文。谁也别怪,要怪就怪自己太爱出风头……

就这样吧。朝颜忍无可忍地打断对方,我会把画看完,请社长以后别像替我找工作一样介绍我的简历可以吗?

还是这么小心眼儿。你可别敷衍,咱学校的美术社可就指望你了。

知道。

在毕业之前我会尽量帮你。你最好在这周结束之前把几百张画看一遍,另外别总把手机调成静音,遇到急事都找不到你。又是几声干笑,电话那边便传来“嘟嘟”的忙音。

朝颜拎起颜料走进卧室旁的房间——他的画室。它有别于卧室的干净清洁,不仅推开门就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颜料气味、看到空气中惊起的尘埃,而且还无处不在地摆满了石膏像、各式各样的坛坛罐罐、塑料水果、骷髅羊头和捆绑在一起的葱。它们当中有的被放在静物台上,像高贵的国王一样俯瞰其他的静物——那些只能堆在角落里等待着灰尘掩埋的可怜虫。墙壁四周都刷上了深褐色涂料,西面墙上挂着三幅水粉画,内容是同一地点的湖水、天空与远山,然而由于作画时间不同,色彩的运用大相径庭。

少年在静物台前俯下身把不久前刚画完的小卫像搬起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纸巾擦起了静物台。擦完后,他把纸巾丢进垃圾桶,又伸手摸了摸静物台表面,确定一丝灰尘也没有,才坐到上面,随手拉开身旁的静物灯。灯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安详的暖色似一把雕刻刀般完美勾勒出他周身的轮廓:

他非常瘦。漆黑微卷的头发略微有些长,后面的部分遮盖住了脖子,前面的刘海遮住了眉毛。苍白的皮肤和高挺的鼻梁搭配在一起有种北欧人在寒冬的神韵。薄如刀片的嘴唇抿得很紧,嘴唇不自觉地向上翘着。背微驼,大概是长期画画所致。上身着一件开了三个扣的黑色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宽松的白色运动裤由于过长而遮住了咖啡色的鞋子。此刻他的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摞四开水粉画稿,由于颜料的干涸,画纸表面已凹凸不平。他将它们平放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一张一张地翻看,指尖仿佛即将绽开绯色的花朵。

第一幅画上有一个深色的罐子与三只苹果。罐子是用完全没有色彩倾向的墨黑画就的,而原本该像水滴一样透明闪亮的高光竟被处理成一大块纯白色胶布,黏糊糊地贴在漆黑的罐子上。三只苹果一只被画成了大红色,一只被画成了翠绿色,另外一只则一半大红一半翠绿。朝颜看过之后,右嘴角向上翘起,摇摇头,顺手拿过第二幅画。

第二幅画是一张伏尔泰石膏色彩写生——这大概是艺术系学生画的。只可惜原本应该用普兰加深红再加白调就的亮部完全被纯白代替,暗部是毫无优雅可言的灰。最为可笑的是伏尔泰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竟然被画成了不怀好意的媚眼,微笑的嘴角也被画得像要哭一般。

看着这张画,朝颜忽然大笑起来,空气中很多细小的尘埃迅速钻入他的气管,呛得他忍不住咳嗽,整个身子都蜷缩着,只能看到背部的弧度一起一伏。咳嗽渐渐停止,来到窗边,推开窗,秋风夹杂着凉意吹进来,他深吸一口气,整个肚子都觉得凉。这时他忽然嗅到了树林里木叶干燥的芬芳,那仿佛是堆积在一起的树叶在被焚烧之前散发出的最后气息,只是转瞬即逝,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一个美妙的幻觉。

窗外是夏城大学文学院的教学楼,那座古旧的欧式建筑温和而沉默地伫立在朝颜面前,墙壁上是深深浅浅的爬墙虎。

朝北的爬墙虎已变成了血液一般的红色,而朝阳的爬墙虎依旧是翠绿如斯。

枫落区是夏城的老城区,爬墙虎和旧式建筑是这儿的标志。

转眼自己在这所爬墙虎环绕的学府院墙中度过了整整一年时光,他甚至记得自己去年入校报到时的心情,仿佛自己是一个外人,无论以前多么光芒万丈都要深藏起来,小心翼翼。而如今,自己竟然成为了这所大学美术社团的社长,成为了这个学院无法忽略的一部分——至少是学院女生无法忽略的一部分——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关上窗,重新开始看画。

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忽然从第六张画上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朝颜没有捡起,而是用脚踢到角落。另一幅画里掉出一张直截了当的求爱信:朝颜,自我在那个弥漫着花香的清早遇到你之后便对你再也无法忘却……

朝颜看了一遍信,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封才情洋溢的信竟是写给我的,倘若写给别的男孩,恐怕现在两人早就约会去了。

三分之一的画稿看完后,面前早已堆满了画纸和情书。朝颜脸上的表情在灯光下一分一秒地发生着变化,犹如制作动画时每一帧都需要一个交代——面无表情——嘴角戏谑地上翘——眉头微微皱起——轻微的失望——就这样停顿了一会儿,他奇怪地笑了,将其余的画稿狠狠地扔到地上,转身走到小卫身边,对那个没有瞳仁的古希腊男子的雕塑说,离庸才统治世界的日子不远,离天才饿死的日子不远,我庆幸自己没读设计而读了中文。

画纸横七竖八散在地上,像一个个战死沙场的士兵,夹杂其中的还有花花绿绿的信纸和信封。据目测至少有几十封。朝颜斜靠在椅子上,眼睛缓缓扫过那些画稿。

忽然——

一张被遮挡住一半的画稿露出了不可一世的神采。

他快步走过去将它拿起。这是一幅用干搓技法完成的画,很难定义它偏向何种画派。画中一个长发女人,一半面庞被头发遮住,而另一半面无表情。嘴唇是鲜红的。脸颊上有一滴清晰的泪,氤氲出晶莹剔透的高光。作者用了大片大片的深暖色,使整幅画呈现出了一种疏离于尘世而又身处尘世之中的感觉,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十八世纪的荷兰,那个盛开着郁金香的国度。纵然黑夜,墨蓝色的天幕也点缀着几颗明亮到让人掉泪的星星,异常清澈。一个瞳仁与头发皆如火焰一般、名叫凡·高的男人坐在这片星空之下,时不时地仰起头将自己所看到的物象涂抹在画布之上。眼前的这幅画继承了凡·高的衣钵——不,是他们本身便具有相似的灵魂。

朝颜下意识地伸出手触摸画上的那片深暖色,口中念念有词,这就是天才,天才的力量是……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门外站着一个瘦高的女孩,身着藏蓝色棉布衬衣和浅蓝色牛仔裤、白色板鞋,碎短的头发被染成亚麻色。她把手插在口袋里,右腿下意识地抖动着,头略微低着。阳光照在她的头顶,映出一小片暗光。意识到有人开门,她迅速抬起头,站好——从她的眼睛里朝颜分明看到了炙热与渴盼,然而这神色对他来说却是那么陌生——那渴盼并不源于对他的热爱,相反,却像是要急于从他口中得知另一个人的事似的。果然,还不等朝颜说话,她就亟亟地问,朝颜社长,我推荐的那幅画怎么样了?

朝颜没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请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向别人打听啊,这不是件难事。女孩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

真不错。朝颜点点头,身子向后迈了两步,手扶着门,眼睛望着地面直愣愣地发呆。女孩自顾自地说,我有个画画特棒的朋友,社团招募时我把她的一幅画推荐给了你,我朋友的名字是……

门迅速被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令她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