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你画的那幅画——清澈的湖水。矜骄的睡莲。远处黛色的远山……唯一不同的,是你将正午的阳光改为暮色的夕阳。站在一旁的我悄然无声地犹如观望一个幻觉。我不知道除了那位已经故去百年的法国画家、印象派油画的鼻祖克劳德.莫奈,还有谁笔下的风景画能够如此灼人心脾?
然而我忽然发现方才还在你脸上的极度兴奋的神色随着太阳的西斜而一分一秒地消失。最终留下的,只有大片疑惑——你的头时而左歪时而右歪,画笔叼在嘴中,双目直直地盯着画板,低沉叨念。
我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聚集在那幅画上——问题出在对湖面的塑造——你竟然没有将睡莲本身丝毫的颜色用在湖面上。因此,碧绿清澈的湖面便显得过于孑然和寥落。我心想,如果你能够将一笔绯色轻扫于画面之上就堪称完美了。但我不想讲,于是背起画板欲走。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你的惊呼声。
我看到你从嘴里取下画笔,欲在调色盘中调色。可此时调色盘早已被各种杂乱的颜色占据,再无法找出一丝空隙,可你没有思考分毫便将红色与白色颜料挤在自己左手臂上,又加入了少许翠绿,将之侧锋轻扫于画中的湖面之上。
然后你边跑边笑,梦游般地冲进了齐膝的湖中——你在湖中依旧遏制不住地兴奋地大笑,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起无数水花。正午的阳光在此刻不偏不倚地笼罩在你的身上。你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几滴水珠挂在眼角下方,反射的光泽使你的皮肤如月光一般白皙。我面前这个为画痴狂的家伙与之前那个冷漠傲慢的你简直判若两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我边注视着你边想。大脑犹如进入了盘山公路一般顺着这思路不断地深入,以至于原本想要迅速离开的想法荡然无存,最终我进入了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每一棵树上都生长着你的画,你的脸。
一声叫喊将我从幻境中拽出,整个湖面犹如死人心电图一样平静。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知所措,飞快地跑到湖边大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只有被震落的梧桐树叶慢悠悠地落在湖面上——如果不是你的脸忽然露出水面,我一定会昏厥过去。
请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头脑发热的状态之下说出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我现在试图调出优雅而高贵的颜色,可是调出的色彩就像一群被捆绑住小手小脚的孩子,那么拘谨,根本无法在草地上撒欢——我需要你,真的。我真心诚意地需要你帮我完成这幅作品,只有你才能弥补我调色拘谨的缺憾——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说罢,你的身子竟然呈九十度,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并再次重复,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初次看到这幅画的人一定误以为自己闯入了一片芦苇丛中。你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向后仰起,双腿搭在桌子上,骄傲地说。
我淡淡一笑。
你起身绕到我身后,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那一刻如果不是及时的克制,我几乎要跳起来。你的脸上露出了拨云见日般的温柔,谢谢小葵,有了你果然不一样。现在总算把最难的部分处理好了,接下来的工作就会容易很多。你望着画,脸上的笑容近乎于第一次见到自己小孩的年轻父亲,对了,你说我给这幅画取一个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你自己决定。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时刻的阳光,风,空气的冰凉。
你怎么又不知道啊!你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拿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总是不知道。你啊,简直就像是生活在真空里的木偶娃娃。
你的眼睛像是银河中的星辰。
以后不要总是冷着脸好吗,你笑起来很漂亮。你说。大概是怕我不信,又补充,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认真地说话。
看见你呆呆的样子,林染忍俊不禁,小家伙,不认识我了吗!
染染姐姐!你半天才回过神来,伸出手环住林染的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是说过几天才回来吗?
我故意告诉你一个错的时间。林染轻轻拍打着你,我要在夏城和你多呆几天。
真好。你把头深埋在林染的怀里,许久才用低得听不到的声音说,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这六年我有多想你。你这样说着,同时把林染搂得更紧。
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我不想你吗?林染的一只手环着你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你的脖颈,六年不见,我的小男孩竟然变得这样英俊了。
……
虚空中仿佛有一把利器一下下地刺着她的心脏,令她在回忆的过程中感受着疼。她想象着嫣红的血液正从胸口坠落,发出水滴在夜晚从没有拧紧的水龙头里逃跑时的滴答声。一些积蓄在眼角的水分令她以为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两尾鱼,在深海里缓缓地游动。望着面前的画像,她缓慢而痛苦地说,我亲爱的文森特,只有你才是我命途中的全部灯光,可现在,我为什么会为除了你以外的人这么难过——
你能不能告诉我?
凡·高没有回答。
砰——
沉闷的破裂声在木小葵房间的门上轰然炸开,然后便是开水汩汩流淌。木小葵被吓得抖了一个激灵,她知道唯一的暖壶也碎了——家中能砸的都被父亲砸了,能卖钱的也都被父亲拿去卖掉赌博了,家徒四壁。这个家又剩下些什么?倘若目前的维持仅是一种可笑的假象,可自己为何依旧沉溺其中?而若这一切不过是上帝一时兴起开的玩笑,那么这个玩笑是否太过冗长,又究竟,何时才能解脱?
木小葵起身,膝盖由于跪在地上太久而疼痛。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凡·高的画像面前,踮起脚,将脸附在凡·高缠着绷带的右脸颊旁边,喃喃低语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会欺骗我,只有你是真的爱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是真的爱你一个人……
我早就说过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他妈的没长脑子是不是?!
……你把家中能卖的都卖掉了……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当时真是瞎了眼才和你在一起……
你还想过日子?!我让你过日子……我让你过日子!!
啊……救命啊!救命啊!!小葵!小葵!!
母亲的哭喊犹如一双指甲尖利肮脏的枯手,直刺木小葵的心脏。女孩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白色的绷带,一圈圈地缠在自己耳朵上。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那些令人崩溃的哭喊狠狠地甩掉,可哭喊声并未因此而减弱半分。她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难言的怒火,疾步走到门边,用力扯下绷带,一脚把门踹开。
暴虐的父亲早已不知去向,也许又在某个酒馆进行着一场崭新的醉生梦死。地上满是暖壶胆的玻璃碎片。开水淌了满地,像一条被污染过的不知疲倦的河流,残存的热气在寒冷的威逼之下依旧苟延残喘。母亲倒在一片水中,额头破了,流出嫣红的血,枯黄的头发海藻一般地在水中招摇,面庞苍老颓败,身体不断地抽搐,剧烈地哭泣,口中念念有词——她的苍老悲苦,以及絮絮不止的抱怨,便是时光以及家庭不幸馈赠给她的礼物。
听到门开的声音,母亲猛然起身一把抱住木小葵,将她密不透风地搂在怀中。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漫过眼睛,又逐渐流下去。木小葵只觉得面颊冰凉。
小葵……我该怎么办……你知道妈妈的苦……他把这个家毁了……我想要杀了他……杀了他……
木小葵从母亲的怀中拼命地挣脱出来,从这絮絮叨叨重复了十几年的早就腐烂的散发出难闻气息的话里挣脱出来尖叫道,你对我抱怨有什么用,难道我生来就要承受这些吗?这公平吗?!她死死地盯着母亲呆滞的双目,又一把抓住她窄瘦的肩膀,一边猛烈地摇晃一边更加愤怒地叫道,我受够了,受够了!你杀了他啊,杀啊!他折磨了你十几年,难道你愿意这种痛苦延续后半生吗?!你早就应该杀了他!!
说罢,她一把推开母亲,踉踉跄跄地跑回自己的房间,胡乱收拾起画板与画盒,冲出家门。
木小葵的母亲重新仰面倒在地板上,她的左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狠狠地敲打着地面,口中念念有词,杀了他……杀了他!
接下去的日子里,林染忙于画展的准备,而朝颜则将大部分的时间交与作画。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作画的间隙,朝颜会坐在充溢着阳光的客厅里读上一小会儿书,手指与纸张接触时,那种微小的质感总会令他内心生出某种情绪。而下午,暮色时分,他便会拿着一个小的画板,站在窗边,对着天空做水彩练习。偶尔有一群寂鸟飞过,他便也会将这律动的一瞬定格成为画面中静态的永恒。很多个晚上,他放一曲德彪西的《月光》,也会将自己听音乐时一瞬间的感受迅速记在笔记本上,小心翼翼地收好。他还买了许多盆栽放在林染的床边,小萨要咬,他就笑,轻拍它的嘴巴。
有些少年,天生就有为艺术而生的宿命。
林染偶尔回来吃饭,他总是提前订好餐厅。两人吃饭时,话往往非常少。在朝颜心里,语言的消失意味着两人默契的增加。他从内心深处享受着这些寂静的时光,并祈祷旅途漫长。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林染的画展很快开展了。由于是从海外归来的青年艺术家,这场规模不大的画展吸引了无数媒体的眼球,日日人满为患使主办方临时决定把画展延迟了一周。那段时间,林染忙于各种酒会应酬与媒体采访,回家时往往已到深夜。朝颜在很多个凌晨被她因醉酒而发出的笑声以及呕吐声惊醒,随后陷入长久的失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能睁着眼睛等待天亮——他从不知道自己竟会对一场画展如此抗拒。他记得画展开幕那天自己也去了,穿着黑衬衣一声不响地站在台下。当听到光彩夺目的林染滔滔不绝地阐述其创作理念时,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
少年逐渐意识到旧时光一去不回,这样的现状令他沮丧。
这样的生活不知持续了多久,直至一日,他睡得十分安稳,并在弥漫着King’s singer的上午醒来,趿着拖鞋来到客厅。
早上好宝贝,画展顺利结束了。林染见朝颜醒来,便关掉音乐,走到他面前。
朝颜十分由衷地笑了笑,真好,姐姐,真好。
本该明天上午就走的,可我感觉你有些事情还需要我安排,所以我改签了两天以后的机票。
其实我自己可以把事情安排好。朝颜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You are still a little boy in my heart。林染依旧微笑着,继而又说,我饿了,过会儿去Indefinable吃饭吧。
Indefinable。
林染仰起头看着这间西餐厅旧木的门牌,午后的阳光清晰地映入她的瞳孔。她转头看了看朝颜,嘴角露出无人察觉的笑容。
她还记得与朝颜第一次来这里是六年前的事。那时她即将飞往法国读书,整个假期除了画画与整理出国要带的衣物,大概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看画展了。他们几乎每隔几天就会一同看一场画展,无论是著名画家的巡回画展还是无名画家的地下画展都从不放过。那天的画展是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面举办的,看完以后走出仓库才发现下雨了,雨水带着要把整座城市变成汪洋的决心迅速落下。他们几乎想都没想就冒着雨开始奔跑。
过马路时,林染忽然感到朝颜迟疑地拉住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握在掌心里。
不知跑了多久才找到这间名叫Indefinable的西餐厅,朝颜拉着她的手走进去,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让服务生拿两条干燥的毛巾。窗外的雨水仍旧不停歇,错乱的雨珠顺着玻璃的纹络紊乱地流下。那天点的菜说的话大多都在林染的记忆中模糊了,她只记得朝颜那张被雨淋过的干净而英俊的脸。他把毛巾递给自己的时候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那么美好。
今天他们再次并肩站在这家餐厅门前,原本的门牌已经翻新为木质的,看过去有种年华流逝所带来的哀伤与沧桑。举办巡回画展——这一自己当时心心念念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而那个六年之前在过马路时迟疑地拉住自己手的略显青涩稚气的少年,如今已经蜕变出这样锐利英俊的侧面——是谁说时光带来的总是哀伤,一片光明与坦然分明总在我的面前犹如画卷一般展开。纵然一切都在如青草丛中的流水一般蜿蜒曲折,但毕竟越来越好,越来越符合自己的心意。
下午的客人不是很多,餐厅空荡荡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落进来,寂寞而温柔地铺满了整个地面。朝颜与林染依旧在六年前的位置上坐下。
请问哪位点餐?招待微微欠身,问道。
请把菜单给我,谢谢。林染礼貌地接过菜谱平放在自己面前,两份牛排,一份七成熟,一份八成熟,一份红鱼子酱,一份奶酪口蘑烤蔬菜,一份鲜蔬菜沙拉……她点餐时朝颜就安静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暗红色的恢弘教堂在蓝天下显得格外圣洁,鸽子的翅膀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灰色的影,间或有几片羽毛在空中飘落,像是飞翔过后温柔而惨烈的凭证。间或目光会注视着正在点餐的林染——她的神情那么严肃,像是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再来两份冷牛肉茶,半打柠檬汁生蚝,两杯白色桑格利亚。林染头也不抬地将菜单还给招待。
请问这位先生还需要些什么吗?招待看着自始至终都在沉默的朝颜,询问道。
不需要了,谢谢。还未等朝颜发话,林染便自然而然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