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像是触电般迅速放下手中的餐具,注视着林染。
卡隆布兰加是年轻画者的最高理想,不仅因为它是最具权威的国际美术比赛,也不仅因为前十九届的金奖画作都会当场以天价拍卖,而是金奖得主从此便会名扬天下,作品供不应求,终生衣食无忧,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说完,林染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点了点头,颜颜,你的手艺真不错。片刻,见朝颜沉默不语,大概是察觉到些什么,抬起头,与少年的目光不期而遇——那其中分明隐藏着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可她却不明白。
这餐饭接下去便吃得很沉默了。失望像是一把锁,将朝颜的心紧紧扣住,让他失去了与林染说话的欲望。饭后,他像什么都未发生似的嘱咐林染好好休息,然后径直走进画室。
少年坐在林染的肖像前愣神,心中觉得空。他多希望林染能说“姐姐希望你参赛,为了我”,哪怕是命令抑或一句无心之言——但她偏偏除了“天价”、“名扬天下”、“供不应求”、“衣食无忧”以外,什么都没说。
这六年,自己就是凭借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建构对她的全部怀念与想象,并且在对自己不断的苛责中寻求哪怕一丝一毫的进步——而这些,她却浑然不知。这巨大又可笑的落差甚至让朝颜在潜意识中认为,先前的思念,都成了笑话。
少年来到卧室门口,里面不时夹杂着大笑的讲电话的声音让他的心又是一阵空落,像一株伫立于满是白雪的荒原上的松树。
迟疑着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林染已换上白色睡衣,布料极好的垂感令她的身体显得越发瘦削单薄。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头发散落在脖颈上。由于卸了妆,旅途又疲劳,她浓重的黑眼圈一览无余。同时,他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了眼角几条细细的皱纹和鼻子处因干燥而起的屑。
太平:(微笑)别说话,隆基……
太平从一旁侍立的御医手中拿过药,仔细地一勺勺喂他……
太平:隆基,你救了我一命!
李隆基:……您先救了我,否则我现在还可能在沙漠中,充当突厥王的猎物,想救您都没机会……
太平会心地笑了。
李隆基盯着太平的脸,似乎不愿意漏过上面的每一处细节。
太平:你小时候我就这样喂你,那时你就喜欢这个样子看我!……转眼你现在都出落成个大男人,可看人的样子依然没变……
李隆基:……姑妈别动……
他抬起手,拔下太平的一丝白发……
太平:别拔了,一根根拔能把你累死,姑妈老了……
李隆基:您永远不会衰老,完美是没有年龄的。
太平:(打趣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讨女人喜欢?
李隆基:请您不要把自己当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如果是这样,不值得我用生命去捍卫她的安全……姑妈,(李隆基握住太平的手)您是我从小到大关于女性及其优美的全部想象。对我来讲,您是大明宫里最明亮和谐的景色。我曾发誓像捍卫一尊神那样呵护您的安全,我总想着有一天能同……
少年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生老病死、美人迟暮皆是人之常情。既然发生了,便该以平常之心对待,而他偏偏做不到——那毕竟是他的染染姐姐,他童年时代的依靠、少年时代的爱恋,那于他而言有着包括“恋人”在内多重身份的女子。这变化才令他感伤,以至于当耳边响起温声询问时,竟一时忘了语言,定定地站在门口。
林染侧身让他进屋。少年看到桌上的手机,又是一阵莫名的难过,半晌才嗫嚅着问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在朝颜对面坐下,林染把手机拿在手中把玩,没关系,本来也要挂电话了。
谁来的电话?朝颜装作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夜黑得无边无际,凋敝的树枝划破天空。
我男朋友。
朝颜的心忽然收紧。你爱他吗?他试探着问。
林染把头别向一边,笑着摇了摇。少年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多了几分窃喜。那么他很爱你?他继续问。
得到的依旧是摇头。林染从包里取出一个银色的小盒子,取出一根细长的烟,点燃,双脚离开拖鞋,踩在凳子上。
在不断出现又破碎的烟圈中,朝颜看到了林染的笑容。那笑容是冷而轻蔑的,非常硬,像是暴露在空气中的冬天的石头,令朝颜感到异常陌生。他努力地搜寻着记忆,而记忆的电影院中并无林染抽烟的影像。
为什么会这样?朝颜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道。
没有为什么。林染把烟掐灭,烟蒂像是坠地而死的鸟。她向身体这边用力收了收腿。虽然家境殷实,可是在法国攻读研究生的三年,我还是坚持白天打工,夜里画画。我每天都会去超市买打折的汉堡,吃得要吐……我会在休息日把自己扔在画室,没日没夜地画画或者做雕塑,累了就在地板上和衣而睡……后来雅克先生说,艺术家的生活本不该这么清贫。于是我试着把自己的画向画廊出售,竟卖出了不菲的价格,于是我几乎出售了自己读研究生时的所有作品……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个画商,经营着巴黎规模很大的一间画廊。他之所以跟我交往,大概因为我的画销路比较好——你不用觉得这对我来说不公平,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也无非是因为他能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在法国的生活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把爱好当做一种事业来进行,却又不能带给自己同等的回报,那么,就只能等待贫穷与饥饿的垂青。
你把自己出国之前的想法全部否决了是吗?朝颜把凳子向后挪了挪,鞋底紧贴着凳子腿,重新低下头。
林染来到朝颜面前,抚他的头发。颜颜,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人都要妥协。姐姐希望你能在毕业以后尽快师从雅克先生,他对于绘画市场的把握会让你少走许多弯路——事实上在我刚读研究生时他曾向我提起类似的话题,那时我和你一样心高气傲,觉得艺术与市场沾边实在太庸俗,于是婉言谢绝。说到这里林染自嘲地干笑了几声,耸了耸肩,后来还不是……
但我不想那样。
这个话题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经历的多了……也自然就明白了。
朝颜点了点头,他只觉得有一团东西堵在喉咙里,片刻才哽咽着问,姐姐,你的爱情不如意是不是,为什么你从未跟我说起过?
这是成长的代价,再说你还是个孩子,告诉你这些做什么?
不是!朝颜忽然起身,难道你只因为我是个孩子而剥夺了我与你共同承担、哪怕只是聆听你倾诉痛苦的权利吗?他紧紧握住林染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直到自己的眼底在浑然不觉中泛起一片泪花。我可以不在乎画画之于如今的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虽然因了你对我幼年时代的教诲它至今都依旧是我内心不愿玷污的圣地。可我只是希望你在爱情方面如意——染染,像你这样美丽又卓越的女子,本应得到这世上最为纯粹而忠贞的爱,而不是像如今这样陷入利用与被利用的怪圈!
他因为悲伤与愤怒,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林染望着这少年,他在这六年的时光中像一株植物一样悄然生长,如此颀长英俊,然而心思却依旧着不了一丝杂色。她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与此刻的朝颜有着如出一辙的执念。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已记不清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执念,也模糊了。林染的心因为回忆的渐行渐远而柔软下来,她将朝颜揽在怀里,少年一尘不染的白衬衣扎得她双目生疼。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林染喃喃道,我回不去了,这我了解……
得到这份爱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朝颜把头从林染怀中慢慢抬起,神色坚定而无游移与羞涩。
颜颜,你考虑的事太多,心性也太敏感了——这些对艺术家来说虽然非常重要,可于一个男孩而言,就是弱点。
临淄王府庭院夜晚外景。太平继续向外走,屋外大雨滂沱,雨水肆意地浇打着太平……李隆基从屋里追出来站在雨中。
李隆基:姑母,您别走……姑母,请别撇下我……我爱您!姑母!
李隆基仿佛使尽了全部心力喊出这三个字,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太平像触电一般站住……
李隆基:……我爱您,姑母!这句话憋在我心里整整二十年!我知道我将怎样遭受道德的谴责,可我不得不说!我无法抑制我对您的情感,尽管这令我感到恐怖和羞耻……可就连对它的畅想都依然令我体验了前所未有的甜蜜。
太平走到李隆基身边,紧紧地拥抱着他。李隆基虚弱得像个婴儿……
太平:我知道,隆基!我知道!……我也爱你!你是姑母的骄傲。
李隆基:您别走……我离不开您……
太平: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
姐姐,除了卡隆布兰加,我可不可以参加别的比赛?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参加了。朝颜又把头不由自主地别向漆黑的屋外,重复道,不想参加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着林染的回答。他以为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一番刻薄,然而林染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事过几天再说,我想再工作一会儿,你先出去——多把时间用来构思新作品。
朝颜离开以后,林染坐在原地没有动。她忽然想起那幅自己刚回来时在画室里看到的画。
直觉告诉她,那幅画对朝颜的意义,绝非“在学校画廊展出”那么简单。
她随手拿起桌上笔插里的白色鹅毛笔,轻捋着把玩。一尊微型那喀索斯石膏雕塑沉默地伏在桌上,没有瞳仁的双目注视着桌子,像是自己的倒影能够在其中显现——这间以纯白为主色调的卧室里穿插的细节无一不显露着少年随时间流逝而日渐增长的艺术天分。只是他的心,似乎也随着天分的无限张扬而收拢,不再袒露过多的秘密。瓶中的百合在夜间绽放出幽香,花瓣随夜风一抖一抖的,淡黄色的花粉簌簌而落。黑夜的玻璃窗倒映着林染的面目,她本是随意冲窗户扫了一眼,注意力却被集中到那儿,注视着玻璃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像——这是她近几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面对自己的素颜。
镜中人是自己吗?若是,何故这样憔悴?若不是,又何故有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
女子为容颜凋零而泣是不是有些矫情?林染这样想着,竟真的有了哭的冲动。说来这时间也真是,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老生常谈的词句,如今平白无故地蹦到眼前。林染下意识地伸手一挡,这词句竟顺着她的手指俏皮地落到眼前,而她的手掌,却是一片虚空。
太平府堂屋夜晚内景。幕布上的女角儿正倾诉衷肠。
太平: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
李隆基: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
屋中似乎每一件物品都在倾听,墙上的昆仑奴面具、古琴、太平锁……
李隆基:现在终于衣锦还乡。又遇上这故人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
李隆基同太平并列而坐,两人离得很近,皆充满感情地凝视着幕布。
李隆基:也不知我新婚一个月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李隆基顿了片刻,他把头缓慢地转向太平,深情地注视着她。
李隆基:……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太平看着李隆基,无声地笑了……她让李隆基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像一位怀抱着儿子的母亲在追忆过去的时光。李隆基侧脸躺在太平的膝盖上,直直地盯着幕布。
太平: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
太平低下头,望着李隆基的侧脸。
太平: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污点,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错误?
李隆基眼里跃动着一片深情……
李隆基:您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
一滴泪水打在李隆基的脸上……李隆基停顿了片刻,继续,似乎眼里也见了泪……
李隆基:……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太平:我……真的美若天仙?
李隆基:是的!
幕布上,皮影的表演全然不符合太平说话的节奏……
太平:我真的犯下了错误?
李隆基:不,您一世清洁皓白,要说错误,那兴许是您太过完美!
太平:(嚏咽)不……
太平已经满脸泪水。
夕晖难再,晚照已已,那些暮景的流逝像是时光流逝的象征。
黑夜迅速地迫近过来,起了雾。
缓缓流动的雾气遮住了屋外的月亮与山岗。
每当这时整个夏城就像是一枚浸泡在水中的茶叶,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这是一个并不华丽的黄昏,月神正驾着她的黑色马车从天边急匆匆地赶来。天空颤抖微微泛寒,飘忽不定的浮云仿佛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无名的离散。屋外,光秃秃的树木被吹得踏上了通往那插着十字架墓地的旅途。还有屋外的挂灯,它们在风里猛烈地左右摇摆着,忽然“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屋内,灯光黏糊糊地粘在地板上,墙壁上各种各样被普通木框镶嵌起来的油画摹本静默无言地俯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木小葵无声地跪在凡·高画像之前,低垂着头,放于胸前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她的嘴唇颤抖。她的双手颤抖。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寒气从地板深层渗出,侵入她的膝盖,可她感觉不到寒冷。
她只是以这种长久不变的姿态跪在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