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餐厅新推出了一款草莓奶昔,是新鲜草莓果肉加冰激凌制成的,请问需要吗?
那么就来——也许是觉得在面对别人的发问时一直沉默并不是一件很礼貌的事情,朝颜想要作答,可是话只说了一半,又被林染打断,先这样吧,谢谢。然后又对朝颜说,冬天吃冰的容易胃痛。
颜颜,据说我的画展是夏城近三十年来最引人关注的画展。
真好。朝颜笑了笑。
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成功吗?林染被妆容包裹得无懈可击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不知道。
因为我明白什么样的作品会被人喜欢。对于一个画家来说,若想让画卖个好价钱就必须要了解买家的心态,中外都是如此。我之所以让你师从雅克先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会在指导你作画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你对绘画的态度。你要知道,当一件画作完成以后,从某种角度而言它就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而是作为一件商品出售,明白吗?
少年点点头,心中却对这种论调十分排斥。在他的印象里,只有穷画匠才去了解市场,真正的艺术家大可不必如此。
我让你画的画完成了吗?
少年又微一点头,早就画好了。
这就是你画的画?回到家,林染拿着朝颜的画,眼里满是疑惑。见朝颜默认,把画甩给他,你的画风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想换种风格画画。朝颜淡淡道。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难道你不觉得这种画风太奇怪太各色了吗?我真不明白,你从小接受的都是学院派的画风,在我出国以前你的画风还是非常稳健的学院派,为什么在即将定型的时候忽然就变得天翻地覆。停顿半晌,林染继续说,若我没猜错,你必然是受了某个人非常深的影响——我对你太失望了。
朝颜沉默。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朝颜还是沉默。
林染试探着问,难道又是木小葵?
朝颜依旧沉默。
目睹着这些出自朝颜之手的画,又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朝颜,林染恨不得将那些画撕得粉碎再扔进火炉,可她没有。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画放回原处,走到朝颜的面前。少年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插在口袋里。每当他觉得委屈时,便会如此。林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便握住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搂在怀里。少年本能地挣脱开林染,退至墙角,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一言不发。
林染靠着墙坐在朝颜的身边,我明白你心里的委屈,可姐姐今天真的非常失望。我不相信你从小建立起来的审美趣味已经被彻底颠覆。她指了指桌上的画,以及画架上摆放的与木小葵共同完成的画,好好看看它们,那些花费我们好几天调配出的优雅的灰色在哪儿?那些被我们辛辛苦苦摆在画布上的色块在哪儿?还有,精巧的黄金分割比例的构图在哪儿?这些完全已经被高纯度的色彩杂乱的笔触与毫不讲究的构图取代,难道这就是你所追求的一切?难道你情愿相信这一切是对的而颠覆了自己多年来通过实践养成的良好的绘画
习惯?
她顺手拿起画架上的画,朝颜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抢,却被林染巧妙地避开。就拿这幅画来说,用来装饰学校的画廊尚可,但假如用来参加卡隆布兰加,可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这无心之言使朝颜的心沉到了看不见光的深渊,这一微小的情绪变化被林染看在眼里,于是便更坚定于自己先前的猜测。
这幅画对你来说意义非常重大,是吗?
朝颜点点头。
你要把它用在非常重要的地方,例如参赛,是吗?
朝颜重新陷入了沉默。
告诉我。林染的语气不容置疑。
朝颜再次点了点头。林染没再发问,心中却有了数,于是她先起身,又拽着朝颜的胳膊把他拉起来,面带微笑,装作毫不知情地说,只要你告诉姐姐实话就好,那些画我们放在一旁,我想了想,还是先把参赛作品画完,再说其他。
颜颜,不要把窗帘拉起来作画。朝颜家的画室中,林染一边把朝颜刚刚拉起的厚厚的窗帘重新拉开,一边转过身,用长铅笔轻轻敲了朝颜的脑袋一下,另一只手插在腰间,佯装生气。昏暗的光线会影响你对色彩的感知,姐姐对你说过很多遍,你是不是又忘了?她的神态又变得熟悉而温柔,那是朝颜童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看着这样的林染,少年心中觉得如晨曦散去般温暖,他甚至心存侥幸地想,之前那些不过是假象,以前的她是不是又回来了?
这么想着,他便觉得轻松,于是愉快地答道,我明白了。
正中林染下怀。
等一下去把调色盘刷干净好吗?林染拍了拍朝颜的脸颊。
朝颜点点头,着了迷似的拿起调色盘走向屋外。
把颜料盒里面的杂色全部用调色刀剔出去扔进垃圾桶,你不想让自己的画变得脏兮兮,是吗?
朝颜立刻放下调色盘,蹲下收拾颜料盒,用调色刀把杂色一点点剔出来,丢在旧报纸上。
还有,林染的目光落在了朝颜与木小葵共同完成的画上,用手一指,眼睛眯起来,把这幅画撕了。
这句话的语调固然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少年却忽然醒了。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不?林染笑着反问,把这样的画拿去参加卡隆布兰加,等同于给你得金奖的可能性判了死刑。
我这幅画……不是拿去参加卡隆布兰加。朝颜低下头,嗫嚅着回答。
林染靠近朝颜,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忘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心思我一眼就能看透,宝贝。
朝颜忽然觉得周身冷得发抖,他看了一眼屋外,太阳明明离自己很近。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吗?他想。
你看这芦苇的颜色多邪气——要知道那些评委都是鼎鼎大名的画家。画家是什么?就是画画,然后再把画卖掉的人——这是宿命,卡隆布兰加的金奖得主虽然风光,却也难免于此。试想,倘若金奖得主的作品因为风格不能被人接受而拍不出天价,卡隆布兰加在国际上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比赛只是工具,没想象中那么神圣。林染盯牢了朝颜的眼睛,拍拍他单薄的脊背,重复道,撕掉,听话。
但是我……朝颜嗫嚅着。
不要解释。快!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朝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步步走到画板前面,无比小心地撕开贴在画布四边的纸胶带,将画布轻轻取下,捧在手中,凝视着上面的芦苇,久久地沉默着。他没有按照林染的要求去做,背影僵持在空气之中,白色的衣服令他仿若一尊大理石雕塑。
舍不得是吗?林染不悦,伸手欲夺,姐姐帮你。
别!朝颜眉毛微蹙,连连躲闪。林染依旧穷追不舍。朝颜忽然提高声音,我自己来!
林染被这吼声震得发蒙。朝颜凝视着这幅画,又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深深地望了林染一眼,而她却不为所动。
他用牙齿在画布上撕开一个小口,双手用力。
嚓——
他撕掉了他的心血。他的挚爱。更为重要的是——他撕掉了与木小葵共同作画时的回忆。
撕裂声响起的瞬间林染分明看到朝颜漆黑的眼中沸腾的泪水,那么哀伤清澈。她的心像被玻璃片划过似的一疼,但又瞬间平静。因为她仿佛看到无穷无尽的美好在她眼前如卷轴般展开,她奔跑在这片美好之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朝颜追随着自己一路奔跑,奔向光明,奔向充满优雅气息的美术殿堂。眼前的少年一直在自己的陪伴下端然成长,以后也势必会按着这样的轨迹继续下去。他会在不久以后获得卡隆布兰加金奖,继而出国,师从于雅克,成为一个对绘画市场了若指掌的艺术家,接下来等待他的便是衣食无忧、功成名就,他的人生一定也必须是这样的。
林染一直觉得很多情况下自己在朝颜面前扮演着一个类似于母亲的角色。她对此很满意,望了一眼身旁红着眼眶的少年,嘴角露出笑容。
宝贝,扔了它吧。林染说,已经是垃圾了。
我能把它留下来吗?朝颜抬起头,嗓子中有很重的哽咽。然而这并不过分的请求并未得到允许,林染不容分说抢过朝颜的画丢入垃圾桶,垃圾桶中滋长的青苔立刻将画布淹没。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吹了吹手心,低声说了句,这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在染染姐姐的指导下我几乎没有停歇地画了一整天。偶尔画不出她要求的效果,她会让我站在一旁自己为我做示范。她绘画的技术的确比出国之前娴熟了很多,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高级的机械作业,当激情仅仅靠丰厚的物质支撑时,艺术也就沦入了黑暗的
墓穴。
若我仍旧是六年之前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男孩,那么面对她的安排我会很快乐。可此刻的我犹如一个可怜的提线木偶,被那根无法挣脱的细线操纵,跳着全世界最寂寞的舞蹈。曾经与小葵一同画画时的快乐正在挣脱我的身体翩然离去。也许在这样压抑的状态下作出的画会让我获得金奖,可是我却不快乐。真正的画者本不该如此。小葵曾说过,绘画是灵魂的共鸣,是血液里的呼喊,是内心的感激。如果陷入一个长久不变的程式,灵魂就死了,枯萎了。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染染姐姐为我示范的时候,我不断地回头望向垃圾桶中那张涂满我与小葵所有梦想与期待的画布。难道我全部的快乐梦想都在其中吗?我的快乐梦想竟然被扔进了垃圾桶,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那么现在的我又在做些什么?难道我就这样可耻地背叛了我的心吗?我不能这样。
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
我不想成为后者。
午后三点。太阳开始西斜。除却用五分钟的时间喝掉一瓶矿泉水外,朝颜几乎没有休息。原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双目之中的神采暗淡而充满焦灼。他的额头开始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握笔的手也开始颤抖,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又闷又疼。林染自始至终都坐在他的身旁,不断地告诉他该如何处理画面之中哪怕一小块的色彩。
她说,这里的渐变色应该用草绿加入柠檬黄。
头晕目眩的朝颜竟不自控地将一笔未经调和的粉绿直接抹到了画布上。
你在想什么?林染起身,站在朝颜面前,面露不悦,你起来,我给你画。
终于有了片刻休息的机会,朝颜缓缓起身,站在一旁,双手捂着胸口。
喏,这儿。林染将笔还给朝颜,这里是橄榄绿加黑。
朝颜又心不在焉地将一笔纯黑扫在了画布上。
看看你做的好事!面对低级错误连出的朝颜,林染克制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你是故意跟我作对吗?为什么连最简单的过渡色和混合色都不会调了?你还是原来我心里那个天才的朝颜吗?!我离开中国的这六年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你应该为自己的堕落感到羞耻!她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几乎头脑混沌的朝颜,气急败坏地嚷道,你告诉我,这两年那个木小葵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再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毁在她的手里你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朝颜忽然起身将手中的画笔折断,狠狠地向墙角摔去,够了!你有完没完!真正应该感到羞耻的人是你!画画本不该这样,是在法国的生活把你毁了!现在你总告诉我绘画要被市场接受、要卖出天价、要满足符合所有人的胃口,可我凭什么要这样?你在出国之前不也是将它当做最圣洁的信仰而没有将它沾染任何功利色彩吗,那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他转过头,双目中满是愤怒与仇恨。你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染染姐姐了,那个圣洁得像天使一样的染染姐姐已经死了,她死在我六年前的记忆中,她再也不会出现了,我白白思念了她六年,我真的白白思念了她六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瞳孔中逐渐浮现出巨大的委屈。
他忽然把画扯下来扔在地上,这不过只是技巧堆砌出来的垃圾!小葵说画画不是这样的。画画是美好的……色彩是自由的……可你眼里只有荣誉!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让我撕掉画布又为什么要扔掉它!为什么连一个念想都不给我留下……
林染望着情绪崩溃的朝颜,此刻的他多么像曾经那个脆弱的身旁没有任何朋友的小孩。
她明白,是那个叫木小葵的魔鬼毁灭了一切。
木小葵抱着大大的画板和画具来到芦苇丛。冬天的芦苇虽然已经全部死去,可仍旧以一种高贵的姿态昂着头,刺破天空,犹如一个个拥有坚忍不拔品格的勇士。直到一阵风吹来,它们才以温柔眷恋的姿态在风中倒伏,如泣如诉。湖水冰冷到不起一丝涟漪。远处是低矮的建筑,只留下一个淡色的模糊轮廓。云朵宁静地守望在灰蓝色的昏涩天空之中,悲怆而温柔。它们日日观望着世间的悲欢。花开花落。月圆月缺。纵然心中哀伤,亦能做到不动声色。
只有芦苇在天地间温柔地倒伏,唱着只有它们才能听懂的赞歌。
羊皮法卷与森林的权柄。
美人鱼与潘神的欢笑。
墓碑与雏菊的守望。
骷髅与玫瑰接吻。
河与海浪交欢。
灯与烛晚祷。
墓与牧师。
生与死。
我你。
离。
殇。
银河。
星与云。
花与故乡。
诸神与黄昏。
灵魂与弥赛亚。
十字架与路西法。
天使歌唱与夜之曲。
荒烟蔓草与远方少年。
地平线上的归来与离去。
木小葵拿起笔,狠狠地蘸了一笔中黄,钝重地抹在画纸上。她不移动画笔,只是让它长久地静止在画纸上。忽然抬笔,向上一扫,画笔静止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点,扫出的一笔呈放射状分布。她心中间或燃烧起一团火。烧得哀伤,烧得凄凉,席卷枯槁的荒草,将她的内心炙烤得无比疼痛焦躁。这时,唯有作画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