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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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像孩子似的倾听 (3)

我叫林染。女孩与朝颜说话的语气既像哄小孩开心,又听不出丝毫的敷衍。她摸了摸朝颜额前乖顺的刘海,一股植物香气迅速钻入男孩的鼻孔。伴随着这股植物香气的,是女孩棉花糖一般的声音,我们的父母是好朋友,那么我们也是好朋友。以后你叫我染染姐姐,好吗?

好!朝颜大声回答。他感到自己体内的小男孩已跑进了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角落里森森入目的青苔几乎可以将他掩盖得不留痕迹。他悄悄扔掉了那块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小石子,生怕被染染姐姐发现而误会自己。实际上,当他看到那幅向日葵时,就已经想要将石子扔掉了,只是——忘记了。他忽然紧紧抱住林染,脸在她的衣服上蹭来蹭去,贪婪地吮吸着那股淡淡的植物香气,那就像上帝为使自己摆脱心灵的枷锁而刻意准备的礼物。林染被朝颜奇怪的举动惹得连连发笑,手臂下意识地抚着朝颜的窄窄的背,小宝贝,告诉姐姐你这是在干吗。

我喜欢你的画,喜欢你身上的香味儿,也喜欢你。朝颜撒娇似的说,你教我画画好不好,我想跟你一样。

当然好。林染俯下身轻轻握住朝颜的肩膀,姐姐真愿意教你这个又漂亮又乖巧的小家伙。

小颜——小颜——你在哪里——远处清晰地传来了父母的呼唤声,朝颜却没有应答。他此刻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芬芳与美好的高贵的世界。遇到不知如何处理的部分,他便仰起脸,小心翼翼地询问站在自己身边的林染。在他眼中染染姐姐那么高,那么漂亮,那么……她是无所不能的天使。

……

朝颜起身,围着小卫的石膏像转了一圈,又站回原地。他的神思像是完全地融进了自己的故事,脱离了躯壳而驰骋。他呆呆地注视着面前这座没有瞳仁的古希腊美男子的塑像,继续说,从那天起直到我九岁,我的染染姐姐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教我画画。她教我如何构图,如何排线,如何整体观察。后来又把我介绍给她的私人美术教师,让我接受更加系统的学习。她用自己的零用钱为我买各种画册,凡·高,雷诺阿,爱德华蒙克,达利——当然还有莫奈。与一般学美术的孩子不同的是,美术从头到尾只是她的爱好而不是工具。她告诉我,要把爱好做得尽量专业,并且永远不能把它当做谋生的手段——这很难,不是吗?可是我的染染姐姐做到了。知道我为什么拿了美院专业第一名的成绩却来到夏城大学学中文吗,那是因为染染姐姐高考时以全市文科第三的成绩被复旦大学新闻系录取,六年前又考取了巴黎高等公立美术学院,师从于雅克·克罗尼尔,一位耄耋之年的印象派画家——我也要这样。毕业以后,她就在巴黎定居——她的巡回画展最近要回国举办,第一站就是夏城。

我知道在这个学院里,很多女孩认为我傲慢,冷淡,难以接近——她们想得都对。可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染染姐姐,有时我也试图把这些爱分给别人,可我根本做不到。说到这里,朝颜耸肩而笑,那笑容里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无可奈何,但又偏偏带点甜蜜。染染姐姐大我整整十岁,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我总觉得她于我而言包含了姐姐、母亲……总之是一切关于异性的想象。她看着我从一个小不点长到现在,我也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变得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好。可是……她也失利过……就是在上一届卡隆布兰加比赛中,她拿了银奖……尽管在外人看来这也是无上的荣耀,可她却难过得哭了,她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拿金奖,却再也……为了她这句话,我在绘画方面付出了比以往更多的努力,不仅仅因为我要替她完成这个梦想,更因为我不想让她对我失望,我也从未让她失望过——我不忍心看到失望像眼泪一般从她的眼中流淌出来,那会将我淹没的。

所以我一定要拿冠军——一定要拿……最后一句话朝颜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已是晚上八点。木小葵站在墙边望着眼前的男孩,他犹如一只孤僻的猫。她发现朝颜在提到林染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用到“我的染染姐姐”。这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称呼。实际上朝颜对林染的感情她并不能完全明白,不仅因为她从未经历过这类感情,更因为家庭的不幸令她对情感的感知有了自然的抗拒。可她明白倘若继续就林染这个话题与朝颜谈论下去将会多么不可收拾——朝颜提起林染时所爆发的倾诉欲令她始料未及。她没有就朝颜的话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她的老师——是谁?

雅克·克罗尼尔。

雅克·克罗尼尔?木小葵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继而摇了摇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优秀的人往往令人惊讶。朝颜笑道,并不是所有学美术的人都是你们系毕业的。说罢推门欲走,停了半晌又转过头说,染染姐姐告诉我,只要我努力,也有机会成为雅克的学生。

木小葵的目光在男孩的脸上疏离地扩散开,犹如一朵睡莲。

朝颜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料理店买了寿司。回家以后直接钻进画室,将白色蒙布从画板上取下,然后坐在椅子上,脚踩着椅沿,边端详那幅画边吃寿司,以至于无意中挤了太多芥末呛得自己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跑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后大口大口地喝下去。由于平日里很少做饭,厨房里一丝油烟气都无。台面上只摆了一只锅,地上没有像其他厨房一样堆着蔬菜。唯一可存储食物的地方大概是那台小冰箱,保鲜层塞满了水果饮料和矿泉水,冷藏层则是乌冬面与各式丸子。

他拿着喝剩的大半瓶矿泉水回到画室,将其倒入刷笔桶,另一只手把画箱最上层的几十支颜料笔拿出来浸到水里。他把瓶子置于一旁,接着又拿出颜料盒与调色刀。因为知道颜料混色会对纯度造成影响,他用调色刀把每一格的颜料都小心翼翼地剔了一遍,连一点杂色都不放过。剔完颜色,朝颜又开始调各式各样的灰色,尽管市面上有卖各种各样的高级灰颜料,可他还是习惯用自己调出的灰——直到他确定这一切都做得完美无缺,才正式开始画画。

这幅画他已经画了两个月。

从得知林染这个十月末要飞回中国举办画展的那一刻。

林染的三十岁生日也即将在这个十月末到来。

再稍稍处理几个细节就完成了,然后去画廊买个框裱起来……朝颜边画边想,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真挚的微笑。再然后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完成参赛作品,最好能拿到金奖……郑重其事地献给她。她,应该会喜欢吧——他像一个处于青春敏感期的少年般患得患失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偶尔会蹙起眉头,手中的笔也停下,直直地悬在半空。过不了多久就又笑着摇摇头,拿起小号的笔蘸了厚度适中的颜料给肖像的脸部刷一层看不出笔触的色彩。他的身子前倾,脸几乎要俯到肖像的嘴唇上。

他忽然意识到这点,脸刷地红了,于是飞快地背过身,双手用力地摩擦着脸颊。

像是要极力地驱散些什么。

这时朝颜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突兀地振动,他摸出手机,看到上面一长串的号码,脸红似乎更甚,边接起边走出画室。

染染姐姐。朝颜来到卧室,打开窗户,歌谣一样的晚风吹进来,牵动着他书桌上的白色鹅毛笔。

电话接得这么快啊。林染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干脆爽利。

我预感今天会接到姐姐的电话,所以一整天没关静音。朝颜说。

听起来倒是很受用。林染在电话那边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了?

这个我一直没学会,也不想学。朝颜的口吻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片刻又补了一句,只要你开心,别人我都不在乎。他边说边拿起桌上的雕花相框轻吹了几下,其中镶嵌的也是林染的照片。

林染笑出声,怎么上了大学还像个孩子。这次就是想告诉你,姐姐大约还有两周就回国了。

这么快?朝颜的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到时候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是什么礼物?林染试探着问。

内容保密。朝颜卖了个关子。

真是个孩子!林染笑道,那到时候见,姐姐想你——还有,认真画画,宝贝。

我知道,我也想你。

……

朝颜看着手机屏幕上林染的照片,微微笑起来。

小萨在这时悄悄走进卧室,朝颜握着它脖子上的挂饰看了一会儿,他原本想在那里也放上林染的照片,可又觉得太可笑,遂作罢。

他拿起《大明宫词》的剧本,随手翻开一页。其中很多段落,他都能轻易背诵。他总觉得这本书像是一条精工织就的锦缎,其中精巧的细节像是命运的谶语,交织着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这天晚上少年带小萨去了电影院。深夜,放映厅中几乎没人,坐在第五排正中间,小萨依旧安静地伏在他的腿边。那天晚上播放的片子是什么,少年全然没了印象。他只记得影片中的女主角有着如他记忆中的林染一般清美的面庞。待到清晨的曙光照进电影院时,少年发现小萨已在他的腿边安静地睡去,而自己的眼睛,也不知何时充盈了泪水。

黄昏的画室中,身着黑色衬衣的朝颜坐在对开的画板前面,左手自然下垂,右腿随意地搭在左腿上。他的右手边放着颜料与刷笔桶。对开画纸已经换作画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考虑到颜料干涸之后纸张会变得凹凸不平,影响美感。他没有低头便准确无误地在笔尖上蘸了一点蓝色,又非常顺手地轻轻扫在画布上,犹如一阵风吹过。画完,他起身来到远处,微微眯起双眼,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蓝天宽广,白云飘浮,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若隐若现——虽然还未进行深入细致的刻画,可整体关系已处理得近乎完美。

少年伫立在这一片暮色黄昏之中,脸上仍旧是寂静如水的表情。仿佛这惊人的画作,只是自己绘画长河之中的沧海一粟。

你的心的确沉静下来了。短促的话语刺破了这无限宁谧的霞光。朝颜回过神来,才恍然想起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木小葵,纯白的上衣令她看上去像一个精灵——她竟然已不再孤寂地站在窗台边了——想起这些,他略有些欣喜,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然坐下,重新拿起笔,一边调整着方才完成的部分一边说,我把自己深藏在内心的故事告诉了你,想必你也因此对我有了些了解。下面该你了。

我不。木小葵回了两个字。

这没什么害羞的,学艺术的人要放得开,没听说过吗——学画先学丢人。朝颜边画边说。然而沉默像忽然从地面突起的墙,阻隔了一切声音。朝颜回过头去,发现木小葵不知何时将自己逼到了一个角落,双手环抱着肩膀,双目微闭,眉头紧蹙,上身不自觉地向下倾,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分明——她的神情像是一团火焰,点着了朝颜心中一直以来就存在着的好奇的干柴——他一直觉得这个女孩是有故事的。同时她的反抗令他愠怒——他的生活一直顺风顺水,从未有女孩回绝过他的要求。于是,他放下画笔,转过身,压住怒气,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凡事都讲究公平,夏城大学艺术设计系的学生素质竟差到连这都不懂的地步,真令我刮目相看。

木小葵努力使自己的神情恢复到之前的冰冷,可声音依旧是颤抖的,我从未要求你讲述自己的故事,你也没有任何权力和理由要求我这样做……她顿了顿,再说你利用学校的关系强逼我加入美术社,这对我就公平吗?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请正面回答问题。朝颜的脸上已出现了不耐烦的神色,他起身,凭借身高的优势以俯视的视角盯着木小葵,猜测着,是不是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不仅影响到了你的生活,还造成了你性格中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