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该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你应该感到自豪,这些故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最后一句话显然带着玩笑的成分,只是当朝颜说完以后发现木小葵依旧冷得像自己身边的石膏像时忽然有些尴尬,于是伸出右手食指蹭了蹭鼻翼。下一刻,他略带哽咽与幸福的声音悄然弥漫。时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阒静,阒静到不起一丝涟漪,只有木小葵和被对面矮山上的树木遮挡得七零八落的月亮聆听少年的故事。
我的宝贝,你要妈妈怎么做才能安静下来——听话,别动!安静的病房里传来一位年轻母亲的抱怨。
一个清脆的童声在这时响起,我快闷死了,妈妈!我要出去玩!
又要出去玩?一放你出去你就爬高!腿都骨折了!你要我们担心死啊……
我不管,我要玩,放我出去!
病床上一个右腿打着厚厚石膏的小男孩正无视母亲的唠叨,带着哭腔地大声叫嚷。年轻的母亲在一边心疼地嗔怒,就知道玩!现在你身上除了左腿,能断的地方都断过了……你怎么就这么不让我和你爸爸省心啊……
忽然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他俯下身,盯牢朝颜的眼睛,又伸出手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你个小捣蛋鬼!不知道你爸爸妈妈有多担心你!不过总算好了——今天你就可以拆石膏喽!他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敲了敲小男孩打着石膏的右腿。
母亲很开心。宝贝,还不赶快谢谢陈伯伯!快点——
老头,谢谢你!一脸不安分的小男孩忽然抓起身旁的玩具赛车,向医生扔去,不偏不倚,刚好砸中他的鼻子。
这个不听话的小男孩就是我。
童年的我总是觉得,自己的体内寄居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人儿,自我拥有记忆开始便与我朝夕相伴。如你所知,我从未见过,也不可能见过他。可在童年模模糊糊的印象中我总认定他是一个消瘦苍白的小男孩,发黄的头发,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闪烁着不安分的光泽——实际上,他确实不安分。自从入住我的体内,便日日与我说话,从白昼直至黄昏,他甚至进入我的睡眠,在我的梦寐中吹号或是歌唱,这时就会不知从哪里出现许许多多大脑袋大眼睛的小精灵围着我跳舞,尖叫,把我从梦中吵醒。我试图驱赶他,他却总也不走。有一次,当我正与其他小朋友一起把手背在身后听阿姨讲故事时他忽然说,喂,你右边小朋友的水杯挡住我的视线了,快把它砸掉!
那是一个枫树叶还未变红的盛夏。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那天我第一次做出有悖于正常小孩的行为。那天在幼儿园阿姨毫无防备之下,她们眼中一直非常听话的小朝颜——也就是我,竟然毫无理由地起身举起那个小小的带着卡通图案的瓷缸,狠狠地砸向地面。滚烫的水逐渐铺满了整个地面并逐渐冷却下来,而迸溅的水花却落在了小朋友穿着短裤的腿上。或许是由于惊恐和疼痛,或许是由于委屈,那个可怜的小朋友“哇”地大哭起来。
一位阿姨将那个小朋友带去医务室,另一个阿姨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小角落,将我抱在腿上。她是一个刚刚从幼师毕业的姑娘,会把小女孩的头发梳成不同漂亮的样子,会唱好听的歌,会弹钢琴,还用自己的工资为班里添置很多图书和玩具,全班小朋友都喜欢她,不叫她阿姨或者老师,而是叫她美美姐姐。小颜乖哦,告诉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吗?她抚摸着我的脑袋柔声问道。我刚想开口解释“我不想这样做,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小男孩强迫我”时,小男孩忽然对我说,朝颜,如果你敢出卖我,我会在你的梦中召集更多的小精灵,我们整夜地跳舞唱歌,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于是面对亲爱的美美姐姐,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看到美美姐姐脸上愤怒的表情,渐渐变为伤心,我甚至看到她眼睛里逐渐盈满了泪水。小颜,姐姐第一次知道你是这样不听话的小孩。我没有解释,只是从她的膝盖上跳下来,向屋外的秋千和滑梯走去。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看美美姐姐,她竟扶着额头哭出了声。
从此以后我总是在小男孩的支配下做出一些非常奇特的事情,比如将蝴蝶的翅膀撕开,将活着的蜻蜓放到火上烤。看到它们垂死挣扎的样子我总是非常难过,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杯水,熄灭这场可恶的火。可是不行,因为那个小男孩对我说,朝颜,你看它们的样子多可爱,我喜欢这样,它们的死亡可以给我带来快乐。我们是好朋友,我喜欢的你也该喜欢,你也应该为我的快乐而感到快乐。
出院以后妈妈开车送我去上荒废多日的钢琴课——她以为音乐可以抑制我体内的不安。
嗬,没有用的。
小颜乖,等下钢琴课一定要安安静静的,不要乱跑,不要欺负同学,知道吗?银色的敞篷跑车里,朝颜的母亲一边给自己的儿子整理着小衬衣的领子,一边柔声说道。而朝颜则像个小音乐家般,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微笑着向母亲点头。
来,让妈妈亲一下。母亲搂过朝颜,在他粉色的小脸蛋上落下响亮的吻。
妈妈再见,我会听话的!小朝颜打开车门,快乐地跑开。母亲透过车窗望着自己漂亮的儿子蹦蹦跳跳的背影,又想起刚才他童声童气的保证,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小颜那么漂亮,天分又那么高,最重要的是自己和丈夫正用全部的心血培养他——将来他一定会大有作为——如果他能够再安静些——届时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钢琴家,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
忽然而来的一声叫喊将她从美好的幻境生生拉回现实,不好啦——有个小男孩跳到井里啦!
朝颜的母亲的面色瞬间苍白如纸。她打开车门,飞快地冲向街道旁那口废弃已久的枯井……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我和你妈妈省心呢……在昏睡与昏迷的交界,我仿佛听到一个低沉而令人难过的男声在耳边回荡,轻轻地击打着我的耳膜。那便是我的父亲。虽然他曾经无数次因为我的不安分而恶狠狠地揍过我,可是此刻,他却将我搂在怀里,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过我的头发,抚过我的面颊。黄昏之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水汽,我的脸颊如此潮湿。我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父亲的眼泪,我只是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要被拆掉一样的痛。
……现在连左腿也断过了……医生说还有轻微的脑震荡……这将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啊……模模糊糊,我听到母亲略带哽咽的声音。我很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告诉母亲实情。我想对她说,妈妈,是他!全是因为他!他对我说,他喜欢坠落的感觉,那可以给他带来近乎飞翔的快感。我不想这么做,我多么想要停止下来,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被他完全操控了,我像一个玩偶一样被他完全操控了!妈妈!
可我依旧没有开口,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那次莽撞的跳井行为带来的结果是,我全身唯一没有受过伤的左腿也摔断了,虽然我的父母有足够的条件请最好的医生,并且保证不留任何后遗症,但他们依然无法——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屋里一切有可能对我造成伤害的东西统统移走,并请家庭老师上门授课。的确,这样可以确保我的安全,可是没日没夜的禁锢却让我觉得生不如死。我在自己那宽敞的房间里度日如年,我把自己幻想成被铲断翅膀的鸟,拔掉胡子的猫,没了犄角的羊,我试图把自己的幻想用蜡笔涂满整个白墙,可我却不会画画。我以为他们会这样囚禁我一辈子,直到我成年,变老,死去。可是有一天父亲忽然进来,有些紧张与不确定地对我说:爸爸妈妈现在要带你去参加林伯伯的家庭派对——林伯伯是爸爸的好朋友。你要懂礼貌,要记得问好,然后规规矩矩地待在我身边,好吗?
嗯。我知道了!我浑身欢愉,我又可以在阳光下飞奔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我在那个周末随父母一起来到林伯伯位于郊外的豪宅。并且在父亲与林伯伯寒暄的时候从他的身后悄然溜走,沉浸于故友相见的喜悦中的他没有发现我的逃离,甚至连心思细腻的母亲都不曾发现。实际上,前五分钟我一直都站在父亲身后羞涩地笑着,并且等待他将我介绍给林伯伯。可是忽然,我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我对这个环境毫无兴趣,我无法融入其中。朝颜,赶快带我离开这里。去花园!快!
那一刻,属于我自己的思想像是被摘走的蘑菇。我只得飞快地向花园奔去。
来到花园,像是顷刻之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正值夏天,满目苍翠,处处种植着绿色植物,散发出辛辣的气息。风信子的碎屑在温暖的空气中膨胀,又被一阵夏风吹向遥远的地方。知了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梧桐树旁边是一条小溪,溪水静静地流淌,偶尔碰到沿途的石块,溅起水花。或许是在欣赏这满园的春色,心里的小男孩也安静了下来,我的内心终于与这个世界有了一致的旋律与步伐。环顾四周,在我的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她大约年长我十岁,额头光洁,不像其他这个年龄的女孩一样额头上满是青春痘,一枚银色的小卡子将她额前的碎发别起来,利落的马尾辫在风里一摆一摆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紧身半袖,肩膀处有两块骨头突兀地凸起来。她将一块四开的木头画板支在三角画架上,面前是一簇开得轰轰烈烈的向日葵。她时而抬起头静静端详向日葵,时而低下头飞快地画着。画纸与笔尖摩擦发出刷刷的声响。手腕上的骨头清晰可见。
我在湖边静静地看着她。虽然她不曾觉察我的到来,可她的身影令我内心有了片刻的安宁。
这时我又听到了男孩的声音——朝颜,她是大人,我讨厌她,我命令你——戏弄她!
分明已经听到他的命令,我却没有如以往一般迅速执行,我的手臂像是灌了沉重的铅,无法抬起。
求求你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爱吗……我嗫嚅着说。
不!你要听我的!朝颜!
我迟疑地从地上捡起了一粒石子。
我本不想这么做。
朝颜从地上拾起了一粒石子,蹑手蹑脚地绕过河。他的心情沉重极了,压得他难以喘息。他屏住呼吸,从背后逐渐靠近了女孩,他眯起右眼瞄准女孩的后背,准备扔出这颗恶作剧的石子。
可是——当手中的石子即将掷出去的一刹那——他的手忽然垂下。
因为他看到了女孩的画。
那是一幅完全用铅笔完成的画作。直到正式开始学画的那天我才明白原来这种画法叫做素描。染染姐姐说,素描就是在平面的空间内制造出立体的假象,令人感到眼花缭乱,并且迷惑——好了,还是说回那幅画——画面上,一簇簇的向日葵舒展着美丽的脸,努力争夺着太阳的光芒。光线也出现在画面上。从西边射下。那光线就像真的一样,甚至我的目光在与它相接触时双眼被刺得微微眯起。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了朝颜?难道你被这幅画迷了心智吗?男孩几乎是在嘶吼。
闭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我怒气冲冲地回敬道。
真漂亮啊。望着这幅画,朝颜不由自主地感叹。
女孩闻声回头。她生了一张圆脸,却在下巴处有着好看的收拢。眼睛很大,褐色的瞳仁在阳光下起了一层亮闪闪的光泽。她将画板取下,抱在怀里,俯下身看眼前这个漂亮的小男孩,脑海中迅速搜索着他的印记,可一无所获。他的下颌微微向下收着,两只胳膊别在身后,身体轻轻摇晃,脸上还带着因害羞而起的红润。看到这些,女孩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朋友,你是我爸爸邀请来的客人吧,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朝颜。朝颜乖巧地回答道。继而又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给你念一句词,我的名字就在这句词里——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你能猜出来吗?
我……我没听过,所以……不知道。朝颜边挠头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