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缺陷”二字,木小葵像是被针刺了一样,迅速蜷缩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肩膀。她摇头的幅度更大了,身体微微发抖。不要再问了……请你不要再问了……她的絮絮不止终于激起了朝颜的愤怒。“绅士风度”与“彬彬有礼”于此刻的他而言只是空谈——他忽然起身,上前一步蹲在木小葵面前,抓住她的肩膀,边将她用力往上拉边逼问,是不是我说对了?你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安慰你——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就连“安慰”这样的温暖词语从他的口中说出也显得越发冰冷。随着一声“够了”,朝颜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狠狠地推开,踉踉跄跄,几乎摔倒。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木小葵已夺门而去。
朝颜本能地冲着门的方向大喊了几声,却没有追出去。他久久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仓皇落寞的背影,继而转身,重新坐到了画前,拿起笔便画了起来——摆了几个色块,却忽然将手中的画笔狠狠地摔向地面。
画笔掉进了桶中,被颜料染过的水溅湿了那幅尚未完成的画。
朝颜瞬间呆住。那是他的心血。他的爱。下一刻他忽然失态地伸手将那幅画扯下,扔在地上。
黄昏消散之后便是黑夜。树叶不知疲倦地颤动着。哗啦哗啦。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清香在空气中逐渐弥散。穿过一棵棵树木,木小葵飞快地奔跑,像一只仓皇失措的麋鹿,头发在风中猎猎作响。黑夜是肃穆的。喑哑的风是肃穆的。这一切肃穆得令人心存畏惧。
她紧闭双目,面无表情,嘴唇苍白,仿佛刻意地抵制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谋面。
忽然,鞋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牵绊住,她无暇顾及,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仍旧一门心思向前跑去。身体却忽然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右脚的鞋子在那一瞬间孤零零地飞出去,在黑夜之中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又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木小葵没有叫喊,甚至连丁点的声音都不曾发出,她只是静静地伏在秋天有些冰冷的石板路上。从石板内散发出的寒气逐渐吞噬着她的身体,她忽然感觉到疼痛,最初只有丁点,当血液从她的胳膊源源不断地流出,她才——这是多么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疼痛感。木小葵把脸贴在地面上,过往的岁月如落雪般纷纷向她涌来……
你这个讨债的女人,你就不能闭上嘴吗!?
午夜平静的睡梦中忽然传来熟悉而凶狠的吼叫,年幼的我坐起来拉开灯,已是凌晨两点。我抱起布娃娃赤脚下床,轻声来到父母的房门前,悄悄地将门推开一个小缝。然后自拥有记忆起最为血腥的一幕闯入我清洁的瞳孔——因为醉酒而双眼通红的父亲拽着母亲的头发,正恶狠狠地将母亲的头向墙上撞去,原本早已不再雪白的墙壁上竟盛开了一朵嫣红的玫瑰,瞬间氤氲开去。
我冲进去跪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膝盖流着泪哀求,爸爸,求求你不要打妈妈,妈妈并没有做错什么事。然而他竟把我狠狠地推开——布娃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摔在地上。
层层叠叠的回忆重重地压在木小葵的身上,她忽然崩溃似的哭泣起来,眼泪源源不断地落到地上,哭声苍凉,直直地刺破墨蓝色的天空。上帝为什么要捉弄我……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上帝是偏爱我的,他与我开了一个小玩笑……我是个幸福的孩子……我是个幸福的孩子……是的……我是幸福的……她如梦呓一般絮絮不止。睁开泪水朦胧的双目,眼前顷刻间仿佛又出现了凡·高苍白的面容。他的眼白中分布着斑斑血丝,这令他的双目像灯笼一般灼热。
文森特,我亲爱的文森特……请你告诉我,这场游戏何时才能结束……
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稀疏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消失了。
她忽然感到眼前暗了下去。
木小葵继续低语道,是你吗文森特,是上帝派你来救赎我的,对吗?
小葵,是我。一个声音轻柔缓慢地回答,犹如水滴,犹如花瓣,犹如阳光。
木小葵支撑起身子,转过身借着洒落的月光看清了眼前之人——她依旧像个清秀的男生一样高而瘦削,亚麻色的头发,宽大的白色T-shirt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闪烁着关切目光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也许由于极度的恐惧与委屈,木小葵全然没有询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是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中,小声抽泣起来。
那一刻,周浅浅的心脏犹如被刀深深刺入,鲜血涌出,温暖又疼痛。
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哭泣得犹如无家可归的孩子,她平日里用以自卫的最后一点点坚强也荡然无存。她伸出双臂,将自己亲爱的女孩紧紧搂在怀中,呢喃着,小葵,别怕……我在你身边……别怕……
木小葵点了点头。
那一刻,周浅浅获得的满足无法言喻。
学画画的人总能想尽办法令自己的生活多姿多彩,夏城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尤其如此。据说由于学校无限供电,他们连家庭影院和铜炉火锅都搬到了宿舍。有的女孩背着宿舍管理员养宠物,上课的时候把宠物悄悄带到教室里去。纵然如此,宿舍的走廊上还是能偶尔看到动物的影子,狗与猫已是习以为常,有时甚至会有蜘蛛与仓鼠,令宿舍管理人员无比头痛。总之,这些学生不愿占用一丝一毫的课余时间画画——此刻艺术系的画室楼早已遁入一片寂静,在夜的笼罩下这座建筑几乎要彻底地隐入黑暗,与不远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宿舍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有教学北楼三层的第二间教室泛着在秋风中明亮的灯光——朝颜还在画室。
他用一块新的画布起稿,熟练地调色,将调好的颜色一笔一笔规矩地摆在画布上,他向来画得很快,功底又扎实。在处理一片云时,对用色有些不确定,你过来帮我看一下——他下意识地叫道,当画室里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响起时他才想起,女孩已离开。
少年叹了口气,眉头紧蹙。而在此刻响起的敲门声却令他如蒙大赦一般跳起,把画笔扔在一旁。一定是她,她回心转意了。他边想边飞速起身向门口奔去,差点撞倒椅子。
怎么是你?朝颜打开门,一下怔住了。
朝颜,请你放过木小葵。周浅浅直直地望着朝颜,开门见山。
此话——怎讲?朝颜的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声音淡得听不出感情。
我的意思是,周浅浅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小葵根本不想加入美术社,请你不要利用学校的权威胁迫她!
朝颜冷笑,头微微仰起,没想到木小葵这么快就搬来救兵了。你是她什么人?
周浅浅一愣,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声音也温柔起来,我是她很重要的人。我们一起长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下一刻声音又变得强硬,我绝不能看到她受欺负——无论是谁,只要敢欺负木小葵,我一定给他好看!
少年注视着周浅浅,没有再说话。此刻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一起长大”四个字上。他微微低了低头,犹如一个忽然寻到了指南针的迷途者,正在缜密而一丝不苟地筹划着归家的旅途。忽然,他的心变成了一口迎接清晨第一缕天光的古老水井,陈旧与阴暗在瞬间荡然无存。既然你和木小葵一起长大,那么我想,你一定知道她童年的故事。
得到的是周浅浅骄傲而肯定的回答。
那么,快告诉我——快!
周浅浅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注视着朝颜。朝颜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恢复了之前冷漠高傲的神情,用一种不可置疑的口气说道,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只要你告诉我木小葵童年时代的事情,我就不再强迫她加入美术社,还她自由。
周浅浅望着眼前的男孩,他冷漠的表情像是冻结的湖水,令人望不进他的内心。
她低下头,脑海中瞬间掠过木小葵伏在石板路上崩溃哭泣的情形。倘若我的女孩获得了自由,这一切都将变为另一番景致。周浅浅默默地想着。那一刻,她甚至看到了与自己手拉着手一起唱歌的木小葵、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画画然后将画好的画送给自己的木小葵、完全依赖自己信任自己的木小葵。
于是她重新抬起头,看着少年冻结的双目,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CHAPTER B 洛遥
亲爱的小葵,他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第一个星期很快便过去了。
距离他的离开还有七天。可是,我们之间仿佛一点进展也没有。这该怎么办?
我是否该倒计时了?我矫情地想。
——洛遥
我曾经以为生活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遇上白马王子,是被公主轻轻吻了一下的脏兮兮冷冰冰的青蛙变成王子……可是这一切仅仅是我的以为而已。换言之,就是主观臆断,一相情愿。我曾经可怜巴巴地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被善良女巫垂青的矢车菊,只要她的手杖点在我的身上,我便能够流光溢彩于现在的百倍。可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忧郁并且沉默的男孩子,我所写的字条全部石沉大海,那么,我又该继续为此做些什么?
我来到窗台边,推开窗户,夜晚清凉的风吹起我额前的碎发。
双手合十,我以一种祈祷的姿势跪下,眼睛微闭。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那朵娇滴滴的玫瑰花非常傲慢地对我说,我在等待着我的小人儿回来,你知道等待是一种多么煎熬的过程吗?可是,当你得到的时候,你会感到幸福。那就仿佛微风轻轻拂过麦田,发出金黄色的声响……喂,你在听我说吗?你明白吗?
我突然睁开双目,漫天星光像是在我体内注入了一股清泉。
嘴角扬起微笑,我缓缓地说,我在听,我明白了,谢谢你。
从一家藏饰店中花一百五十元淘到了一只藏银手镯,宽宽的,直径七厘米,上面镂刻着玄妙的花纹。这只镯子像一个谜,像我对他的感情。
藏饰店的老板说,藏银手镯是充满了灵气的首饰,不能沾染到不洁之物而毁损了它的灵性。于是它被我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檀木盒中。
字条的内容仍旧非常简单:昨天睡得好吗?我可以在明天清晨的六点四十五分在“七点四十五”街道见到你吗?我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哦。
那么,见面的时候,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是应该先互相问好的吧。然后呢,我会装作轻描淡写地对他说,还有一个星期就要离开了哦。接下去也许应该说的是:我希望,你的大脑要真的变成一个过滤器,屏蔽掉所有的不愉快,留下那些让你感觉到快乐的事情,知道吗,其实……我只是希望……每当你看到这只银镯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我将这些话温习了很多遍,之后,像一个刚刚被剪断了线的玩偶,软软地倒在了舞台的正中央,再也无法做些什么。但,演出时无比曼妙的过程分明已经令它体会到了难以言明的快感。
纵然,我已不再期许结果。可是,我却无比渴望能够获得令人慰藉的温暖。哪怕,是以告别而终。
我亲爱的小葵,我根本不曾想到,正是这份小小的礼物,使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星期二的清早,第一缕阳光穿透窗帘射进房间时,我已经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只有五点零三分。可是不知为何,我竟然睡意全无。我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想一些事情,并在这个过程之中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激动。于是,又不由自主地猜测起男孩看到我昨天写的字条时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是满脸羞涩地将字条放好,还是面无表情地将它随手丢进垃圾桶?他会提前站在街道上等着我,还是我努力地等着他?
结果未知。
五点二十五分——
百无聊赖的我从床上跳起。穿上鞋子。冲向浴室。洗头发。洗澡。
六点十一分——
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站在镜子前面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点润肤霜。拿出吹风机,将头发一绺一绺地认认真真地吹干,不能留下哪怕一丝绕在一起的头发。
六点二十分——
吹干了头发,用粉色蝴蝶结绑起来。换上校服。站在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左看右看,眉头微蹙。阳光在下一刻落在我的衣领上,泛起小小的光斑。我的眉头立刻舒展,快速从写字台左边的第一个抽屉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徽章,别在衣领上。
六点二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