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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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像孩子似的倾听 (1)

窗栏正如一个精致的十字形/宁静——尽管不朽

我想象它仿佛就是我/被安葬在天国中

CHAPTER A 朝颜

有的时候,我扪心自问,自己画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每当我完成一幅画的时候,每当我的画在国内外获奖的时候,每当我走在学校里听到身旁的女生窃窃私语有关于我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曾听说过的传闻的时候,心底总是会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这快感看似是绘画所带来的,却又并非完全如此。这仿佛一个迷宫,我深陷其中,并且感到疑惑。

不过,疑惑也许是暂时的。它并不能扰乱我对于终极梦想的追逐。

而终极梦想,势必要在实现无数阶段梦想之后才能实现。

就如现在,我的阶段梦想便是拿到卡隆布兰加国际青年美术大赛的金奖。虽然在作画的过程之中遇到了无数的困难,但我知道我一定能成功;虽然我否定过自己无数次,但我从未在根本上怀疑过自己。

因为,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便对我说过,你是天才,姐姐一直都知道。

她的笑容与鼓励将成为我永不泯灭的动力。

——朝颜

木小葵站在画室的窗前,脸贴着玻璃窗。黄昏暮色的空气带着若有若无的湿漉漉的水分在操场上弥漫开去。西边的天空中有一朵镶着金边的紫灰色的云卷了起来。一群寂寞的飞鸟在这片云朵之中飞翔,犹如在聆听上帝的福祉。在校园里安静地伫立了一个又一个四季轮回的白桦树不知何时凋尽了叶片,只有光秃秃的枝干直直地划破苍蓝的天空。学生们背着画板三三两两地离开学院,热闹极了的谈话仿佛令空气中起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伴随着隐约的歌声,带着暮色的光,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毛茸茸的。

全校女孩等待已久的美术社招募结果终于在今天中午公布在艺术系教学楼大厅的橱窗内。在录取的三十人中,木小葵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得到这个消息后木小葵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可其余的二十九个女孩无一例外地喜极而泣,看那激动的样子不像被社团录取,倒像选秀比赛晋级。然而当她们红着脸找到朝颜询问何时有社团活动时,脸上带着礼貌而不乏疏远的笑容的少年只说了句“听通知就好”——短短的五个字足以令她们喜笑颜开。

学生走散了,操场又重新变得空荡起来,几只孤零零的易拉罐和零食袋躺在那里,偶尔被风追得到处乱跑。

它们多么幸福,尽管免不了被清洁工人扫进垃圾桶集体焚毁的命运,可至少拥有过在黑夜里纵情奔跑与呼吸的自由。

眼前的景色忽然消失不见。木小葵恍然惊醒,身旁的窗帘不知何时已被拉下。由于画室原本就鲜少有阳光照射,现在看上去越发的暗。她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缓缓转过身,双手还背在身后抓着窗台,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地面。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朝颜拉上窗帘,走到她旁边,倚着墙问道。

木小葵摇了摇头。

那就开始画画。声音听上去非常平静,可是又分明用十二号水粉笔刷上了命令的口吻。

木小葵长久地僵持在这片毫无色彩倾向的黑暗之中,没有作答。空气中只有沉默,以及沉默。

一束细小的光线忽然打在她的脸上。

朝颜不知何时已站在静物灯面前。他的脸在暖光下棱角分明,与古希腊雕塑别无二致。右嘴角微微翘起,眯着眼睛。黑色衬衣把他的皮肤衬得更加苍白,而身后的雪白的墙壁则令他那在不知不觉中变长的头发显得更加漆黑,像最深最暗的夜。

他拿起水刷在蓝色的刷笔桶中蘸了蘸,又均匀地刷在铺在地上的对开画板上,一遍、两遍、三遍。刷好了水,趁其未干,他又迅速地从身旁一摞厚厚的对开油画布中抽出一张,迅速铺在画板上,然后麻利地跪下,将画纸的其中一边用很宽的水溶胶带固定住,之后又将画纸用力地拉伸,铺平。又在另一端固定上了水溶胶带。他将画纸的四边全部固定好,前后用了不到五分钟——他在过去的岁月里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所以于他而言这就如朝夕相伴的朋友般熟稔。

他打开自己巨大的画箱——说“巨大”,是因为它比常见的学生画箱大至少两倍。从画箱中取出一个同样巨大的颜料盒——它仿佛是定做的,白色,长方形,大约50cm×40cm。颜料盒的表面一尘不染,看得出虽然用了很久却保护得很好。只是在盒盖与盒身交界处依旧留有油漆一般呈流淌姿势干涸的色彩。

在颜料盒被打开的一刹那,那些优雅高贵的灰几乎划伤了木小葵的眼睛。

朝颜取出一个调色板,边缘处有一个小洞,他左手大拇指从小洞中伸出,又从蓝色刷笔桶中取出一支六号水粉笔,从调色盒中蘸了一笔熟褐,握笔的右手没有任何颤抖便将这抹颜色扫在了纸上。

这是木小葵第二次看到作画状态的朝颜。

自从进入学校之后便一直被动地听到无数女生谈论一个叫做朝颜的“像王子一样高贵的男生”。只要说起他,就一定与“贵族”、“傲慢”、“优雅”、“彬彬有礼”之类的形容词分不开。直到鬼使神差地认识了他才发现,那些女生拿来形容他漂亮的词汇实在牵强附

会,那只是一种被神化了之后的虚假状态。她一直相信只有自己所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真实的朝颜——他不是王子、不是贵族、不是优雅的白色天鹅——他是——他是一个十足的癫者!

他端坐在那里,微驼着背,右腿搭在左腿上,面前是被画架支撑起的画板。他边画边絮絮不止地低声叨念着。他调动了体内每一根神经为绘画而翩跹。他自己仿佛也在跳着一场没有舞步的舞蹈。他将自己手中的颜色一笔一笔地放置在画纸上——或摆,或扫,或刷,或铺——木小葵就看着这些零乱而整齐的颜色在他笔下绚烂成花。

技巧着实是精准得无可挑剔。可是——可是似乎少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就在嘴边,又说不清楚。

当朝颜正在处理画纸最右边的那一片红色的时候,原本飞快的画笔忽然顿在了纸上。

颜料掺杂着水渗入纸张。

当他再提起笔的时候,那里已变成一处醒目的败笔。

朝颜迅速将画纸扯下来扔掉,又用同样的速度裱好了另一张对开画纸。

重新起稿,娴熟地上色,但是在相同的地方再次停驻。

他仍旧是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掉。

再画。再撕。再撕。再画。

第七张纸被朝颜从画板上狠狠地撕下来时地上已经铺满了蔫谢的纸张,它们白得寂寞,几笔孤零零的色彩格外刺眼。

朝颜的眼白已出现了焦躁的红色。他起身踩踏着画纸奄奄一息的寂寞身躯,站在画室的中央,忽然跪下去。

画室仿佛变成了一个庞大而寂寥的剧场。

静物灯打在纸上,折射出银色的微弱的光,像在安静的湖畔。他一动不动地跪在画纸中,忽然随手抽起一张画纸,又迅速撕碎。被水泡过的纸撕裂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湖畔瞬间消失,仿佛所有支流都按照原路急速干涸,一堆碎片迅速布满地面,朝颜将它们攥在手中,忽然双手一挥,纸片被高高地抛向了天空,又纷纷扬扬地落满他的肩膀。他像着了魔,继续疯狂地抓起地上的另外一张画纸,用力攒成一团,再用尽全力撕碎。

他起身,双手举起画板,忽然恶狠狠地砸向窗台——

随着一声巨响,画板成了两段,跌落在地。

朝颜愣住了,他看着眼前已经变成可笑碎片的画板和纸。忽然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轻声哽咽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对不起……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向地面,身体向后一仰,直直地倒向地面,脸上原本愤怒的表情现在已成为了无法言喻的哀伤。

真可笑。在一旁沉默无言的木小葵忽然冷冷地说,我简直像在看马戏团拙劣的杂耍表演。

你说什么?朝颜脸上哀伤的表情像是被海面吸得瞬间没了踪影,他盯着木小葵,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可笑。你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当然画不出好作品。木小葵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心中却多少有些慌张:以前的朝颜尽管冷漠,可毕竟说话声音还不算太大,就算发怒也仅限于阴阳怪气。可是今天当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出“你再说一遍”时她忽然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像是深深的旋涡,把她带入一片无望之境。

朝颜“腾”地起身来到木小葵身边。木小葵缓缓闭上眼睛,以为朝颜会愤怒地抓起自己的衣领,然而没有。朝颜的低声怒吼在她耳边响起,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难道我因为想拿冠军而对自己严格要求有错吗?!

木小葵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你想要拿冠军没错,你因为想拿冠军而对自己严格要求也没错,可是你画画的全部目的就是拿冠军吗?难道拿冠军对于你的意义已经超过了画画本身吗?

朝颜的声音立即提高了八度,没错,冠军是最重要的!第一名是最重要的!只要拿到第一付出再多也值得!

木小葵的笑声更加冰冷,真没想到万人瞩目的朝颜社长竟是这样一个可怜虫——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神情恢复到之前的肃穆,转过身看着暗色的窗帘。我真替你在外人面前标榜出的可笑嘴脸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绘画需要的不仅仅是炫目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情感,是充沛的情感,这些比技巧重要千倍的品质在你的画中得不到丝毫体现,我所看到的只是为了迎合评委而拼命做出的技巧。技巧只是一个空花架,没有情感之花的填充,花架始终是空的。朝颜,急功近利必将葬送你的前程——

你胡说八道!朝颜的嘶吼打断了木小葵的话。木小葵并没有被嘶吼震慑,而朝颜却久久回不了神。他缓缓地重新蹲在地上,双手抱膝,手指紧紧抠住裤子的布料,手背上突兀的骨骼与血管若隐若现,不……不是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我从未在外人面前自我标榜……我想要拿冠军也并非因为我急功近利,而是因为……他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木小葵听到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委屈地说,而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染染姐姐对我失望……我不能让她对我失望的,绝对不能……

他的头连同声音一起低下去,低到看不见的暗影中。

朝颜一直没有说话,木小葵也没有。他们就这么沉默,沉默,一直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木小葵忽然感到周围暗得可怕。她在不久前分明感到落日的余威在窗帘上涂抹下的华丽的色彩,犹如文森特笔下的向日葵,一大簇一大簇地蔓延,然而此刻,黄昏已经死去了——清晨太阳跳着舞,像个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在天空的东边,一直跳,以中午时最为激越明快,像是热情积蓄到一个爆发点,要在这个时候全部释放出来。下午,她似乎苍老了一些,也累了,舞步变慢,甚至有些拖沓和心不在焉,然而她依旧跳,不停地跳,像是穿着被施了魔法的红鞋,一直跳到天空的西边,脚破了,流出一些鲜红的血液,染了天空,白昼变成了黄昏。她太累了,又苍老,可她还是一刻不停地跳,终于跳进了坟墓,一日一生。

木小葵推开窗,屋外是茫茫的夜色,从旷野中升起的月亮发出银色的光,染白了对面的矮山和枫树。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一小片空地,照亮了地上的纸屑和沉默的朝颜。他一直沉默地蜷缩在那里,无声无息,一动不动。或许感到了光,他慢慢起身收拾起地上的画纸。他把它们一张张地捡起,放进画室角落的垃圾桶里。

朝颜来到窗边,空气微凉,风从窗户里灌进来。他坐在一座石膏像旁边,望着木小葵。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针锋相对。朝颜说,这大概是因为我们对彼此的不了解,你说——是这样吧?

木小葵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