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从窗口吹来,扬起了朝颜额前的头发,于是木小葵看到了朝颜的眼睛。朝颜的眼睛是漆黑的,却犹如一口井,深邃而令人寒冷,连阳光都照不到。他轻轻合上画集走到她的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女孩低下头,躲避了他的目光。
我想有必要让你知晓强迫你加入美术社的原因。朝颜说。
木小葵把头别向窗外,爬墙虎红似火。随便。她说。
朝颜耸了耸肩,实话告诉你,我即将参加第二十届卡隆布兰加国际青年美术大赛。世界各地绘画最出类拔萃的青年都会在此刻感到兴奋而忙碌,因为这是世界上悠久也是最高级别的青年美术大赛,每十年举办一次,评审团由国际知名画家组成,金奖作品当场拍卖。而金奖得主将得到全世界所有前辈的称赞、同辈的羡慕、后人的尊敬。可是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比赛机会,因为参赛者的年龄要求在十八岁至二十七岁之间所以……朝颜忽然停住了,表情也变得有些感伤,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却生生地咽了回去。我需要一个人为我调色裁纸,甚至在我状态不佳时告诉我应该如何继续,不要以为这些很简单。实话告诉你,你们系的那群人连给我提画箱都不配——除了你。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可你必须是美术社的,这样才不会让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连这么明显的人才都网罗不到——只有如此我才能全力以赴冲击金奖。
木小葵没有说话,看着眼前的男孩,心却无可自拔地沉了下去。
正如这苍茫的夕阳一般。
CHAPTER B 洛遥
亲爱的小葵,我竟然会因为一本《小王子》而对一个男生产生莫名的好感。而且,这个男生还是个日本人。这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可是,自那日将那张有我的E-mail的字条传给他之后,我仿佛就没有勇气再刻意地观察他了。我真怕在我出神地观察他并且为某些突然发现的小小细节窃喜时,他会突然回过头来,眼中清澈流淌的忧伤变为无法融化的冷漠。然后,我便会遭到他无情的拒绝——哦,你原谅我的胡思乱想吧,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自己喜欢的男生告白。
亲爱的小葵,请你回答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洛遥很傻很傻?
——洛遥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不再静静地望着那片向日葵发呆。如你所知,我怕坐上误点的那班公交车,然后与他不期而遇。那将是多么难以言明的尴尬啊!
可是,我自以为是的小小伎俩还是未能得逞。
在通往教室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把长椅,每当女生们想和自己心仪的男生说说话,互送个小礼物,就会选择坐在这把长椅上——当然了,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因为教导主任或者班主任经过的时候一定会看到他们。接下来,就是一顿痛批,思想教育——如果“认罪”态度不好,家长就会被一个电话请到学校——不过,那些对爱情和异性懵懵懂懂的男孩和女孩们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约会的脚步。我还是时常能够在经过那把椅子的时候见到他们。无聊的时候我也会想,他们的青春多充实啊,能够在十八岁生日来临之前“大逆不道”地早恋一次是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不像我,身边除了公仔就是童话,为了考试成绩不太难看还要经常熬夜K书而不能像他们一样潇潇洒洒地把成绩抛到脑后。爸妈被老师叫到学校是件丢人透顶的事,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可那一天,我在那把椅子上见到的人竟然是他——冬泽井!
哦哦哦,小葵,请你不要误会。他并不是在那里与某一个女生交换礼物或者接吻,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东张西望,偶尔会垂下眼帘。从那以后,我每天路过的时候,心情都会因此而变得格外复杂——我既想每天都见到他,可又总觉得害羞。特别是当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是从容地跟他打个招呼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低头而过。事实证明,我选择了后者。
低头走过的时候,我分明感到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的脸热辣辣地红着,像涂抹了辣酱。
直到踱出他的视线,我才会缓缓地转过头,悄悄地看一眼。
白色衬衣将他映衬得格外孤寂,就像一只落单的大雁——也许这样说也是非常恰当的吧。这样的一个男孩,漂洋过海来到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国度,而他的朋友们却在日本……他孤单落寞……孑然一身……而且,是如此的干净,满脸的单纯,以及忧伤……
他多么像小王子!
每当放学铃声响起,我总是第一个收拾书包冲出校门。之后呢,再气喘吁吁地跑向车站——我只是为了避开他,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怀疑他是否接受了传说中巫婆的恩惠——一条可以移形幻影的神奇斗篷——因为,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车站时,他定然已经站在那里了。而且气定神闲,从容不迫。衬衣没有一点皱褶,头发也没有被风吹乱,黑色的单肩包斜斜地挂在身上。他以一个不变的姿势守望着我来的道路。当我出现的那一刻,他就会迅速地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把身子转向另外一个方向,看着车辆穿梭,远处霓虹闪烁。
小葵你说,我们像不像在做一个游戏?
你一定知道了,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捉迷藏。
终于,我们之间的这种交流方式被我那个多管闲事的同学发现。星期二的下午,她突然笑眯眯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说小姑娘最近不错嘛,玩捉迷藏玩得很开心,不累咩?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可她竟然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地垂下了头。既而又突然抬起头,不怀好意地冲我笑,拉起我的手臂就走。我冲她大喊你要干吗你要干吗。她说你管那么多干吗,到时候不就知道嘛。
我被她拽到了学校的咖啡厅,这是全校公认的最有情调的地方,就像那把长椅一样,如果需要罗曼蒂克一下,这里不失为最佳选择。
几张木头桌子靠着落地窗,余晖徜徉。
第一张桌子坐着几个高三的女孩——是的高三,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高三学生向来都是面容憔悴,头发枯黄凌乱。此刻正在为期末考试而相互鼓励,举着手中的碳酸饮料,哗啦哗啦;第二张桌子是空的,显得很扎眼;第三张桌子面对面地坐了一对情侣,共喝一杯奶茶,女生偶尔伸长胳膊去捶打男孩的肩膀,还命令男孩把可爱多甜筒的威化外皮吃掉,她只想吃里面的草莓冰激凌,真是矫情得可以;第四张桌子孑然地坐着一个男生,穿着白色的衬衣,双目静静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致。
——是冬泽井!
见此情形,我转身欲走。同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然后将我拎到他的面前。
我想我的脸大概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于是只是低着头,不停地搓手。抬起头,发现他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掩饰不住的红晕与慌乱。同学又是一阵大笑,你们啊,天天捉迷藏,看得我都累了。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聊聊吧。
记得同学曾经说过,他的汉语口语不如书面语。于是我问服务生要了纸和笔,与他在纸上交谈。
我们该聊点什么呢?我首先写。然后将纸递给他。
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下“随便”,然后递给我。
听说你的法语很好……是吗?
在法国待过两年,学过一些。
能看懂法文版《小王子》吗?我好奇而期待地写下。之后抬起头看着他。
他看到这句话,竟然笑了。是那种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的纯真笑容。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然法语和汉语都学得这么好,英语……为什么学不好呢?
因为有些事情耽误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我感觉有些心疼。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吗?
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出过一次车祸。之后学英语对我来说就很困难了。总也记不住。
严重吗?我担心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纸上写下。
不记得了,我在学习和平常玩的时候很少想起不愉快的事情,只有睡觉之前才会偶尔想想。
原来你的大脑可以把不快乐的情绪自动屏蔽掉吖,真神奇。
他又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你也很喜欢《小王子》吗?他写下。然后递给我。
是啊。已经看过不下二十遍了,每看一遍都会很感动。
这是一本很干净的书,我也很喜欢。
你最喜欢其中的哪一段?
看到这句话,他将笔放在嘴边,只思考了片刻,便写下:是狐狸对小王子说“请你驯养我”的那一段,每次看的时候鼻子都会酸酸的,你呢?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对了,你身边有同学说过你和小王子有点像吗?
他摇了摇头。
可是我觉得……你和那个小人儿真的很像呢。
看到这句话,他又笑了,这次是有点不怀好意的笑。他飞快地写下:你也很像那只等爱的狐狸。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梦,脸刹那间热了。吃惊地抬头看着他。
而他的脸,也红了。
我面对着眼前这个干净的大男孩,原本的羞涩与拘束仿佛顷刻之间全部化作一种怜惜着的心疼。他就像是一个崭新的刚刚出生的孩子,是Baby。虽然在别人眼里,他的外表冷漠到令人欣赏,可谁又能想到冷漠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故事呢。几年之前的阴影,如今仍旧阴魂不散地笼罩着他,并且时不时地跳出来作祟,令他无处藏躲。
那日放学,我们第一次并肩而行,却沉默无言。他白色的衬衣在落日余晖中发出轻柔的声响。我们同时抬起头,一群白鸽拍打着翅膀滑翔而过,天空深沉而广袤,并且在那一瞬间向我们绽放了无比温暖的笑靥。我想起自己总喜欢在周末的黄昏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喝一杯咖啡,像小王子一样看看落日,或者随手拿一本诗集来读。有些句子写得真好,比如“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或者“在这种灰色哥特建筑群的冷静的黄昏中,我想让自己燃烧的双手冷却”。
鸽子消失不见。男孩突然用并不纯熟的中文对我说,嗨,你知道吗,我是在法国出的车祸。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后就……就又回到了日本啊。开始看《小王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吧……有一天在病房里百无聊赖,于是就跑去医院的阅览室借书……然后突然发现了这本书……或许是因为年龄小,对其中很多的意象都不是很理解,只是觉得那个小王子好可怜的样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才逐渐明白了……真奇怪哦,车祸让我很容易忘掉许多东西,可是……可是我就是对这本书念念不忘……很奇怪的呢。不过,如果不看这本书也就不会……不会认识你了……对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转过头,仰起脸看了看他——我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由于书包带的原因,他的衬衣被压下去的部分旁边起了小小的褶皱,黑色的单肩包映着白色的校服衬衣显得格外刺目寥落,就像他曾经给我的感觉那样。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薄暮逐渐变得浓烈,远方的街道星星点点亮起暖暖的灯光。
我们在他的家门前平静地道别,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租住的房子也在“七点四十五”街道上,距离我的家非常近,只有一站的车程。
男孩的笑容在秋天的夜晚竟然神奇地笼罩上一层茫茫的水雾。
他安静地笑着对我说,我要走了,明天见。
我说,好。明天见。
那天我睡得少有的安稳,一夜无梦。早晨醒来之后妈妈告诉我,我竟在梦中笑出声来。而且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