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再去,那店已换了铺面,问及胭脂水粉,听旁人说,他们是扬州人,已举家回乡。
江湖里人迹杳远,哪里还会想得到,他不会记得她的,不过回乡置宅,成家过日子,柴米的烟火味道会冲散百花齐聚散香的腻,他怎么会记得她?
她却是忘不了,也许她邂逅的只是自己的心情,该释放了,只是要选一个当口。
满街都是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了,她还是那个无花无泪,有着香草气的女子。
胭脂少不了,但不是那一瓶。
那一瓶早已被她打上了扣。
胭脂扣,扣相思。
关于花钿,有一个很美的传说,我总当它是真的。
传说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在正月初七闲仰于含章殿下的美人靠,殿前一株梅树,红梅正傲然盛开,微风一吹,一朵梅花不偏不倚正落在公主额上,额中被染成花瓣状,且久洗不掉。宫女只见漂亮,于是竞相模仿,找各种材料,后来传到民间,又陆续衍生出诸多颜色和图案,她们用过的材料有金箔、珍珠、螺钿、云母,还有鱼鳞鱼鳃骨,鸟羽、蜻蜓。
费了心思,只为那个悦己者。
三年了,她像锁住胭脂一样,想把那段记忆锁起来,也许年深日久雨过霜寒生了锈,便再也不打开。
清禽百转似迎客,还在有情无思间。
当记忆回来,不去想,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索性就去透透气,妆也不再匀,头上也不要装饰。
这样清静,才能待得红妆来吧。
仇英,号十洲,与唐寅、沈周、文征明一起被后世称为明四家,他是画匠出身,善于临摹,他功力精湛,仿唐宋名家难辨真假,曾采用青绿重彩工笔创作了长近10米的《清明上河图》,他的仕女画精工艳逸,端庄华贵,有“周昉复起亦未能过”之评。
这幅《修竹仕女图》工整纤丽,飘逸优雅。庭院内修篁疏淡,奇石卧立,女子宽袖长裙,信步闲踱,凝视远方。此图吸取唐宋仕女画的技法,人物线条用兰叶描而又稍细,劲挺流畅,高耸的发髻,丰满的体态,似周昉笔下的唐代贵族妇女形象。
十洲的创作严谨入微,但又不是刻板地仿古,画得多了,便会生出一种精神来,他的画,多带有文雅情趣,所以那故事,是盛情难却的。
竹子的美,总不离一个朗朗的疏字,日头照进去,也是离离碎碎,就像是给四季过滤的一张网,里面总是有着清逸和娴雅,隐约在竹林间,不肯轻易透露,半步也是多。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苏轼与竹子有这样清高的雅趣。
隋乐府诗里还有这样一首,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凌霜傲雪的竹子也平白地招了人的厌,可这也是与它不相干的,只因为这女子为那人动了心思,移来转去都是对他的嗔。
行到竹边,漫无目的,忽然从前面传来消息,父母已收了聘礼,不日就将把她嫁入扬州。
扬州,这个名字还是让她的心疼了起来。
终身大事就这样被镌刻了,姻缘天定,也还得要父母之命来实施。
会是他吗?或许这样想就会有遗憾,不想,反而会遇见惊喜。
忽然就忘记他的样子了,忘得那么干净,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再次相遇?
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
粉污痕犹在,尘浸色尚鲜。
有一种装扮是要打磨在心里的,这花钿,也是偶一日,心思纯净地走在尘世间,忽然就逢上他深邃的眼睛,那印留在回忆里,饶是怎样,也是抹不掉。
胡兰成一颗锦心知惜花,却最是那蝶,留不下,可他也真会欣赏美人,他读这诗就有如此地肯定,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
出嫁的时候,她把胭脂花钿放在香袋里握在手心,像握着一份希望。
那边等她的人,定是她的檀郎。
岁月流逝,留下的只有回忆。
好在还有回忆。
白狐 我只是旧时的江南女子
暗夜无边,提笔已老。
这一刻,风雨正浓,寒意透过指尖,丝丝缕缕地漫向心里。我点了一盏灯,泡了一杯茶,心境荒芜,陡然间不知何物可依。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这样的夜晚,记忆是如此清晰。
生死轮回,几世妖娆,谁在碧波清摇的池边仰起荷花衣上的芙蓉面,谁又在驿路荒草边等离人归来的马蹄风烟,谁在烽火台连天一拜,谁在望夫崖凝望成海,十里长亭,萧瑟灞陵,豪迈的悲歌,婉约的守候,谁?谁在?
恍然只是一个迷离的转身,如何就已落成了生生世世的传奇,你还是会来读我的故事,给人生平添一段温暖的恍惚,在我轻言的瞬间,你的目光穿越了千年光阴,含泪时已知,这是隔世烟火阻隔不断的绕指柔情,低徊而不能去,扰在心里,是刻骨的眷恋。
也许,我不够真实,原本我也是藏于这尘世角落的,如白瓷釉上那一抹青花的凉意,如小生唱腔里闪烁而过的红颜,也如黄绢淡墨中那一点勾勒的淡然,更是宋词小令长短间的叹息,就这样,你伸手碰触不到,心里却疼痛似雨打红尘的伤。
其实,我情愿你忘记,却又一遍一遍这样把你牵念,盛开一怀难名的愁艳,欲说还休,欲诉还敛,是我告别你后藏不尽的幽柔,但如昭昭日月,照在彼时的天空,映着这各自芬芳的荷花,一朵一朵清逸逍遥,染就了满堂盛典。
那是夏日困顿的午后,蝉唱蛙鸣,她只觉屋里憋闷,睡又睡不稳,起来踱到园子里,把那份娇弱羸瘦靠在古松苍老的虬干上,手里的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低眉顺目,她的身体在这酷暑里总是吃不消,可还是愿意这样停留,为个心安。
这是清代闵贞的《纨扇仕女图》,闵贞传世的人物画以粗放写意者居多。我打开它的一瞬间,就觉得这女子像极了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也许这个故事,该让她讲给你听。
这个故事的开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所有的相遇里,惊诧最美。
此时,窗外暗云遮月,荷风弄影,雨意相随,缠绕了心里的一池青莲如烟波。再也不见前世种下的桃花。
我微微抬起手中的笔,努力地挥却丝丝缕缕渗透而来的记忆,无奈岁月徒添了痕迹,我仍然端坐在你冰清的绝句里,迷途恍若如初见时的羞涩,任是凝神也无用,我在远隔天涯的烽火台上,用指尖划过你的名字,逃不开那一声声的低唤,如同逃不出这烟火人间。
青石板深处的苔藓是我疏离又密集的心事,我藏在了你漫不经心的角落,然而只一个空白的想念,便跌入了这刹那轻尘的雨碎江南。
一滴浓墨轻轻地落在柔软而寂寥的宣纸上,晕染出一幅写意的追溯,触目且惊心。沿着掌心的纹路,我望见你风中孑然的身影,怅宛得如月下寒松。心就这样疼了,这样疼,只留一双清眸与你对视,这样,走过后,尘世风沙里,你还能想起我临水照子衣的容颜。
往事依然,仍是那瞬间的痴缠震撼,和无尽的余味流连。
手里的墨色渐渐淡了,心里的箫音却如莲般灼热地盛开。
尘缘深处,与你,一定一定有过一次相逢。
那个时节,我在江南,旧时的江南,我们相遇的江南。
你诗词里的江南。
那座如眉黛一样的青山,是你常常去砍柴的地方,你青衣短袄,头发束在头顶,两条素带随风飘起,脸上总是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意,那么让人着迷。
我撞向你的那一刻,你看我的眼神全是心疼和爱怜,你把衣角撕下来包扎我的伤口,然后把我放进你温暖的袖子里,抱在宽厚的胸前。
我是一只狐,白狐。
从此我依赖上了布衣淡淡的味道,还有,贴着你的心跳。
这样的相遇,也许是偶然,也许,是你或者我,在佛前,跪求了五百年。
五百年换来了这一次擦肩。
然而不够,时光荏苒,转瞬又过了一千年。
仍然是山温水暖的江南。
我用大段的唱词记下这段岁月,记下这心里最触碰不得的柔软。
我剪一剪烛花,你接着听故事吧,跟我一起再回到那个从前。
夕阳如画,我在暮色轻拢的窗前,恰是素衣锦年,淡妆向晚,等在季节里的悠然如莲花般的开落,涟涟地漾着烟淼水乡的柔媚和清澈,明明朗朗地走过小桥流水人家院,乘着乌篷船摇起轻舟般的眷恋,还有琴棋书画之后悄悄绣着鸳鸯戏水缠枝牡丹。
这般简单,简单到与你相遇时,似是这样生活了千年,为这个相遇,守了千年。
你路过江南,路过了我竹翠风清的小园,歌谣着这片刻间凝望的情怀,只是那样短暂,却要用长长的一生去想念。
燃一捧豆萁,摘几粒青梅,煮酒焚香,抚琴吟月,池上饮,林间醉,愿在你怀里,成一世风骨。
捻亮青灯,烛影摇红,门外的石板路曲径通幽,穿林带花容,溪边的你,身披月色,眸可比星,有让人心碎的朦胧。
我不求金银珠宝,只要一枚草戒指,让我和你一起,游街夸喜,合跪天地,好吗?
你折了一个又一个,俯身放入水面,随波逐流,只余手里的花,插上我的发丝,便如我一样,有了远离红尘的孤零。
你说,一枚就是一世,你已拴牢了我的所有轮回,奈何桥上再凄凉,喝下孟婆汤,也还会记得我,安安静静,如一朵半开的莲般,等你的模样。
还是那样,浅浅如桃花初绽的微笑,一袭白衣,静立如瓷玉,愿得一瓶花开,为你,着淡淡的幽香。
不与世人争长短,不与岁月谈兴亡,有你的日子,品香茗,兼调素琴,泼墨梨花案,秉一烛,持一笔,问,前世相逢否。
得闲情也得画意。
不理流水无忧,因风皱眉头,也不见高山无愁,为雪白头,只有小桥弄影,碧波欢荡,喜看水里的你我,爱亦如舟,游游荡荡皆是风景。
或者,声伴琵琶舞伴箫,歌成兰馨惠草,婉转低旋,而隽永悠长,让你在千山万水的途中,也一样缭绕。只是一种暗哑的呢喃,淡若纤纤流云,清远超然,让你回首不忘,再回首,也还是珍藏。
痴迷你,那高山流水般的,会心一笑。
你的箫声是我的渴望,对月影斜的时候,我轻提罗裙,衣诀飘飞如轻烟薄雾,点点旋转若开在花尖的露。一舞,星也迷离,风也轻柔。一舞,步履如空谷幽兰,盈盈衣袖,腰似晨中柳。一舞,便望穿了千年的风霜,我是你,曾几何时,相互的追逐。
我只是一棵坠入尘世的泪珠,被你捧在手里,刻在心中,一个红痧痣的记忆就是这么深厚,是命中注定,寻找的路上,少了一步,都不算幸福。
被你深深相拥,挑一盏碧玉灯,看过出水芙蓉,说我是清绝之物,唯有藏起,才是归宿。
你说,这一生,你也只有浅尝,再一生,还是不够。
青砖红瓦,琉璃檐落,雕花床,烟罗窗,古镜铜台,墨满书香,只着罗袜也凌波,身披青衣还出尘,一点风雨,翩若惊鸿,不举手,不投足,眼波流转,尽得风情。
我为你,留起长发,种下芭蕉,待声声寂寞的空灵,代替你渐行渐远的脚步。
你说,相思不长,足以刻骨。
真正的绿肥红瘦,林间的花在昨夜落尽,浓浓淡淡的绿,就这样葬了我化蝶的梦。
知否?那一刻,愿化飞花一朵,沾衣随君去。
黯淡的霓裳,掩盖我伶仃的骨,沁凉的台阶,不容我羸弱的足,窗前的瑶琴,也沉默了许久。
我还是狐,我只是狐,只能陪你可数的朝夕,不能陪你长久日暮,这是我悲凉的命运,我用所有的心念,抹去你所有与我的记忆,不让你悲伤。
世上徒剩我一个人,还记得这桩故事。
你为什么叹息?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故事。
我还没有讲完。
你走后,我也不可以久留在人间。
我铺开手中冰凉的绸缎,开始温柔地绣你转身之前传递而来的酸楚和疼惜,在你的眉端。
我是你命中注定的睡莲,此一别,再无江南。
只留下一曲清歌,伴着丝竹管弦和冷雨芭蕉,飘摇在搁浅的西厢。
我在你菩萨蛮的韵角里盘膝焚香,洞穿我们这场盛大的擦肩,我们荒凉的天上宫阙,根植了多少宁静的守候,一路桃花满径,不遮流年。
你对我的念,隐忍在浣溪沙的吟唱间,我惹了琴弦陪伴你漂泊的沁凉的感叹。
你用《醉花阴》的平仄,描画我柔软的期盼,我们在《相间欢》的词牌里寻找家园,许是《蝶恋花》的归宿烘托几分婉约,还有《点绛唇》的温情散发妩媚的泪水,应是《临江仙》的梦幻让我们回到原点,疑是《荷叶杯》的忧伤冰封了寒潭,却被《雨霖铃》的凄凉梦断,终是《更漏子》的声声慢,断了这画意诗情的渔舟唱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