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别,大概又是一千年吧,我不再是狐修炼成仙,而是一个平凡的世间女子,有情有泪,会红颜白发,只是这一点记忆,它或许是个梦。
或许,它只是个故事。
我手上的画,抖抖索索地有一丝清响,像烟花般在夜空里盛开。再看这画中的女子,悠闲静逸,神色安然,只是细雕琢,还有那如鲠在喉的一点怨。
痴怨。
画面上顽石静卧,苍松虬绝,笔墨奇纵,与之对应的,是这女子袅娜的风姿,淡笔疏容,衣饰流畅,让人一见犹怜。
闵贞是清代著名的画家,擅山水,工写意人物,兼精写真,收放自如。他幼年失去双亲,痛不能常望父母容颜,于是刻苦练笔,终成大家。
所以总觉得,他的画,是带了深情厚意的,他把感情和诉说,都随着笔墨淋漓于纸上,隐匿在画里,然后陪伴着,觉得,盛世的年华才该是这样的好。
他生长于清代蒸蒸日上的前中期,浸润着江边的风雨,苦练画技多年,传世作品却并不多,大概多都陪在他身边了,舍不得,因为有太多的寄托,孤踯红尘里,总是个触手可及的伴。
传说,白狐的前世是九尾白狐,《山海经·南山经》里记载:“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那时的白狐是祥瑞的象征,郭璞注《大荒东经》“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则云 “太平则出而为瑞”。
传说里的白狐是渴望人类生活的,它们修行一百年才多出一个尾巴,修行千年才长出九尾来,而只有九尾才能幻化为人类。
第一个人是妲己,据说她就是九尾白狐幻化而成。
好了,好了。故事没有终点,下一个段落,也许还得过上千年。
夜深了,我累了。
此时,此时,若有一阵风,携了那烟那雾那雨那水的惆怅和清香,推开了你的帘栊,穿行于你的心上指端,你定会合上书卷,泪湿青衫。
又一程,字里行间的路。
心心念念,朝朝暮暮。
为相思顾。
文窗窈窕纱犹绿
一间不大的亭楼,一扇精致的窗,一桌文案铺开,就开始了一个女子锦绣的日子,华丽而深邃,沉静而空旷,所有的诗情画意都在笔墨间随韵角铺陈,像那桃花瓣上的容颜,在光阴里一点点暗淡,最后风吹云聚散,惟有痕迹是刻在自己的年轮里,别人亦不知,自己攒得紧,放不开。
其实,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写下一些柔情,暗扣半丝秘密,也真是福气。
外面的喧哗也是从这路上过,她却能瞬间地静下来,能静下来不难,因为心里,守着一个人。
她在窗边埋首凝神弄诗词,只为那份长出枝叶的眺望,能有一个盛开的空间。
文窗,这个词充满了文气,而它似乎又不属于才子,它是一个女子的伴,一个女子的边和岸。
只能到这里了,已经到这里了,在这里可以看到晨光曦微,傍晚白露山岚,钟鼓总是这样不知疲倦地敲着,淡淡扫过如花的红妆。
清朝的龚自珍写过《梦行云》:一枝艳艳文窗外,梨花凉弄影。
无限美感顿在依稀隐约中,如月色下的相逢,听远处的胡琴苍凉地响起,却什么都不能说。
文窗最早还是在元稹的诗里:舞榭欹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
这诗充满花间的香,还沾着脂粉,那种欣赏,是带着玩味的。
古人有训,少不入川,老不出塞。后面的话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凄凉,只得在自家门前的树下唏嘘,那远行的心再也不敢有,人到暮年,就有了太多的眷恋,也看过了路边风景,繁华过后归于寂静,塞外的寒鸦道是无情,那阳关边塞,遥远地好似另一重人生。
而这句“少不入川”,名则是语重心长的告诫,其实却是不折不扣的诱惑,流连青山绿水没有错,陶醉软玉温香也是寻常路陌遇良辰,彰显一下风流,蜀地风光的魅力就在这句话里活色生香。
何况,他不是自己跑去的,天子的朱批一落,替他钦定了这个地方。
元稹有才气,而且聪明,他的妻子韦丛出身名门,嫁他是有些屈尊的,然而毫无骄横和愤懑,而是勤俭持家,与元稹花前月下柴米油盐,生活得有情有味。
家有贤妻夫祸少,元稹在仕途上正鼓满了风帆,妻子却病逝。
幸福的生活太短了,才仅仅七年,短到让人除了怨天怨造化,实在不忍说缘已尽的话。
最伤心的还是元稹,他写了一系列的悼亡诗,来纪念这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谁都不能取代他,不管她是薛涛,还是莺莺。
也许后面这些女子的悲凉命运都来自于这里,他此后惯看风月,却不再有情。
无情的他开始写艳诗,与悼亡诗同样有名。
韦丛离开的当年,元稹就纳了妾。
后来他任通州司马,那里山清水秀,雨霁的疏疏竹潇,晴空的斑驳绿阴,一个拐角一扇窗都是难得的精致,却又那么安分,似乎和这天这地这水土都是相融的,少不了女子的点缀,少不了世间,凡人心里,俗念间,却羡慕了神仙的情感。
他在那里认识了薛涛,比他大十一岁的薛涛。
《名媛诗归》里记载:“涛八九岁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涛续之,即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之。”
迎南北,送往来,暗示了她自己的命运,只怕长大后做不了深宅大院里的贤良女子,只是犹自飘零,依无所定。
当父亲的预见了未来,却也没有能力改变,原来父母之命也是难改天意,命中注定的结局,还没开始,已有了轮廓。
她那个时候才八岁,只是看树干高长,叶子脉络里也有晨昏,且比她看得高远,还有鸟和风来来往往地陪伴,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这些自在足以让她羡慕。
由此也可见得薛涛才思敏慧,小小年纪便不流于俗,开口之时自有一番气象。她通音律,工诗赋,书法俊逸,容颜俏丽,而且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小家碧玉,她有气魄,不为气吞山河,只为饮尽红尘寂寞。
薛涛少女时代就父亲亡故,家境贫据,十六岁入乐籍,脱籍后终身未嫁。
不是不想嫁,而是想嫁的那个人远去再也没回来,偶有他风光可人的消息,也只是消息,他终于没有再来,承诺被远远地扯开,力道不稳,终于绷断。
身在乐籍,难为自己。
她在剑南节度使韦皋的府上充分发挥了聪明才智和自身的优越条件,与那些调情解闷助兴的女子不一样,她还有自己的政解,闲谈之间,酬唱往来,政治上的沉重就被她行行点中,而且与节度使大人的宏伟壮志深有帮助,她是韦皋的红颜知己,那个时候,是她陪着他灯下寒霜,顺利地拉开了发展蜀地文化的开端。
才子佳人自古不可分,更是良辰美景下最动人的点缀,附庸的那份风雅,也能徐徐地铺满山川驿路,一直吹到边疆,吹到千年后的月下。
薛涛是长安人,天子脚下,她的美是大气开朗的,和江南女子的婉约比不了,但和川蜀的辣倒有几分不谋而合,初次见面,韦皋嫌她不够媚。他见她是有目的的,是用她的才貌来吸引风流雅客,让这里的文化大开三分天下的先河。
薛涛即席赋诗一首,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然后她有几分挑衅地看着韦皋,她知道她会赢,韦皋喜欢的就是她这种不会轻易迷失和沉溺的阳刚。
后来我曾见有人评这诗说,有一种带着兵气的性感,而我想来也是如此,如那小李飞刀的刀,你看不到它是怎样来怎么去,甚至对面的人根本就没有动,连表情也还是刚才的样子,可是那种致命的冰凉,已瞬间深入骨髓。
男的有权势和抱负,女的有才情和能力,这样的联合自古至今都是最完美的搭配,携起手来做事情,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五年间,这里的文化氛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薛涛更是名气盖不住,她与当时的著名诗人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人都有交往。
韦皋感念薛涛的功劳,向皇上申请批准她为校书郎,皇上不许,他要维持绝对森严的等级制度,但却由此可以看出,五年来,韦皋对薛涛是欣赏、爱慕,还有尊敬的。
她是扫眉才子,过着管领春风的日子,于是韦皋心里那份属于男人的霸道就怎么也不忍心用在薛涛身上,如果他们两个人结为秦晋之好,哪怕是侧室,他这份尊重也会存留一辈子。
也许总有一天,他们就像水到渠成一样,待情感的池子涨满了水,就总得找一个地方来盛下,总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他们有着天然的、深厚的默契。
然而历史就是这样残酷,根本就不给人想象的机会,结局已经昭示在了那里,不容再续。
韦皋去他乡赴任,薛涛脱离乐籍,住在浣花溪,用木芙蓉皮做原料,加入芙蓉花汁,制成精美的小彩笺,人称薛涛笺,心思缠绵了,便写下诗句寄情。
一晃到了四十岁,时光无痕,几年来闲适的清静生活,让她静美之余,韵味更加浓郁。
这个时候,她遇见了元稹。
薛涛身份低微,出入往来却都是华府豪堂,结交的也是高官名士,也许是笑谈了风月,戏谑了人生,她的感情一向守得紧,好像就没有这个盼望,不动心,不动情,是因为熙熙攘攘往来的,皆不是那个他。
她和元稹一见钟情,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交往。
元稹写: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薛涛写: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
那缱绻的情感在红色的小笺上盛开得艳丽如花,以为描临下来的花就不会凋谢,可仍然是一度春风一度秋,不过数月他就要离开了,爱情还在上升的温热期,薛涛毕竟是风尘里一路走过来,纵然依依惜别,难舍难离,此后郁郁难欢,感情丰满了却要独自沉淀在回忆里,然后一声声一句句都是自己背负,可还是没有失了风度,只是彩花小笺上有了泪痕,写满相思句。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男儿志在四方,女子幽锁空房。也许那个被等的人是红线牵着的丈夫,还也许是名义上的夫,或者只是自己心里认定的。
分明守的是爱,这团爱暖着心,就那么不老不忘不放弃,这爱情真是美好,美好得充满忧伤,仍然让人向往。
元稹重回仕途,又娶了贵族的妻,一面在家夫唱妇随琴瑟合鸣,一面在外搭台演才子佳人的戏。
送元稹走的时候,薛涛叮咛不要把我忘记。元稹说,怕我忘了你,就给我写诗吧。
其实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承诺,连虚空的安慰都没有,元稹的每一段路都走得很潇洒,离开了,就再也不回来。
可薛涛还是在浣花溪等了一辈子,直等到世上没有了元稹,她仍然顽强。
她喜欢颜色,她的窗子简洁而有点缀,大红大绿用起来却毫无俗气,外面花草浓郁,抬起头是富贵如凡尘,寻常日子,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她都已经很熟悉,说不得是看景,她是出神地顿入空茫,视线不知聚合在哪里,她才是这景色里的精髓,因为她,一切都有了诗情画意。低下头神思就会回到那个深爱的时节,不管那个人还在不在,对她有没有爱,她都对自己内心的情感做着最忠实的诠释。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这首咏柳絮的诗,也许同样含着谶语。
对着顾洛的画,就对着他沉静的画意,女子青丝高盘,配以蓝色花钿,把忧伤藏得没有痕迹,案头的翠绿香炉与芙蓉呼应,凝神似闪电,旁边已是厚厚的一叠书稿,拈几滴薄墨,尽言余生,是多少人的心愿。
红尘烦躁里,看到这样的画面,总能瞬间静穆,一切纷扰都烟消云散,抛不开的也偶有停滞,顿觉人生的好光景原是不分时辰,只是太善于躲藏,经常让人叹息着错过,拼命地寻找,好似总是在身后,兜兜转转,总是差了那一步,停在了幸福不远处。
我们需要的,往往只是一个静,还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境。
顾洛笔下的女子,古雅淡定,不锁眉头,心思坚定,旁边的绿也生得古拙,设色极不平淡,乱石花蕾与青竹,随意洒脱地堆在那里,浓淡转换绝不含糊,草蔓连连,是随笔播种,远树苍润在雾霭中,这一勾一描,浅里景致,深里自己,读画意的那一刻,文人雅瞻就都有了。
顾洛未求仕途,要么就是对书画极其地爱,要么就是对仕途极其地不爱,他一生绘画未曾重稿,也没有收授弟子,他有一小印,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所有的问题就都有了解释。
收起他的画,我也坐于窗前,看着外面秋色浓郁的树开始转为红或者黄,千古一心,幸好有这样一扇窗,幸好还有这写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