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世不留人情在,宁愿独醉太息的小莲,把暖意都留给了这些女子,把她们带入红尘凡事,于是那情思里,就有了惦念。
这闲,是富贵中的闲适,是夫君不在堂,楼外丝竹管乐盖不住的忧伤。
这娴,是眉目里的端宁,是温良恭俭让,指间琴棋书画泼不尽的孤寂。
极淡,风一过,便就散了。
等他的目光可以像重遇旧相识的故人一般,阅读这园子里的粉墙瓦黛,阅读这你为我栽下的一草一木,心里再无纷争,也无粉翠翩然,忆往昔长河如梦,岁月如歌。
而后,绕过那道回廊,隔着水,望见我坐在竹叶下,和你走时的景色,一模一样。
他们之间没有故事,就像那水,太清澈反而失去想象的空间和追逐的魅力,不过是用大红纸填了生辰八字问过天,这花枝圆满的开始就到了合跪天地,看到他揭开喜帕的瞬间,露出微笑,她攒着衣带的手也才松下来。
她是这个府院里,贤德的妻。
他在家的时候,她拢着袖子为他研磨,或者洗手做羹汤,只想伴在他身边,为那柔柔递过去的眼神能有一片心来接。
娶来的妻,是要养在深闺,守在厅堂,葬在身旁的,就像那团宝珠匣里的玲珑玉佩,不可外出炫耀,只能安藏一隅,用以封锁光阴做传家宝。
不用动机杼拈针线的日子,也许本不该再有伤感,她的美丽与动人,原就该在不经意间,风拂花柳上东墙,不过是一岁增一岁。
他离开的时候,整个园子都会暗淡下来,哪里都不是景,只有玉漏迟迟,一声一声惊着心。
转眼,岁寒凋落,她已不是新妇,
却无意地,修成了园子里的景,她是最凝眸的三秋桂子,攒着一世的香,飘不尽,落到尘埃里,也还不是结局,要酿成酒,醉到他的骨子里。
所以,便不再争。
铅椠,它一指写字的工具,二指写作校勘,三指文章著作。不管怎样解,都与笔墨分不开。宋人有诗句,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分别说明出塞杀敌和著书立说。
可这也都是男人的天下和精彩,女人习字是为德容言工,是为了更好地相夫教子,或者长日春深里解解烦忧,不可生那无枉的心,若移了性情,那就犯了大忌,无论如何,琴声字画和诗句,都不能随着柳絮飞过这青砖绿瓦去,若落到男人的酒席间谈笑里,那就顿失了高贵和颜面。
她闲庭里裙钗轻踱,入了心也吟几句春花秋月,日下分花,也不过是凑趣应景,这园子里得有人才有生气,才有灵气和秀气,而一个既会吟诗写字,又会弹琴品画的女子,有份可藏的相貌,可观的气质,还有耐得住的清沉,若再添得三分解语,真是男人福气。
何况,她还有身份和修养,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就是她,爱而不沉溺,离而不伤份。
清爽的云气,远远地弥散,呼吸间,无边的灵气扑面而来,是沉静里的一首和韵离骚,竹影婆娑恰似一帘风情。
她什么都不愿意想,男人可以愁饮欢吟,逢场戏风月,她却在这园子深处越来越无声。
这里是她经常来写字的地方,平日里这个大红的绣垫就放在这,偶尔走得累了就坐在这里发呆。
想想那份怨,原也是说不得,他是贯达的人,胸腔里有报国之心,性情却洒脱直率,她也知道,他也有委屈和伤痛,但他不说,她便不问,只是面对他紧锁的眉,总是忍不住轻轻抚上去。
有时,他便会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发间,有孩子一样的深情流露。
这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
她心疼他,也存着感激,并不是因为他给了她这份富贵。
他修了这个园子来给她住,供她雅玩解忧,她是一个有善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也许容貌不是倾城的,但寂寞一定是。
若有一天离开了,那一定是魂飞魄散,沉水无香。流云的聚散,游鱼的嬉戏,这些才是生动的,提醒着她岁月静好的珍惜。
也因为它们才不会腻,何况他也经常从外地给她带回奇花异草点缀,一同带回的,还有长袖回风的歌妓。
她接过她们手里的茶,在妆奁里找最好的首饰做见面礼,她待她们也客气,当她们是客,虽然要在同一个大门里生活一辈子。
她也没有给她们立任何规矩,她的话是算不得数的,或者她这边貌似威严地说出来,那边没几日或撒娇或啼哭得了赦免令,没趣的还是她自己,这又何必,干脆直接奔了大度去,也免得日后有气。
倒是他,当着她的面告诉那些新来的女子,不得她的允许,谁都不准擅自进这园子。
那份尊贵和地位,被他托着才有效,绝不是只剩一个空壳里的名分。
晚上,他陪她在窗子旁赏月,试着想跟她解释,她摇了摇头,拿起一件为他新裁的衣帮他试穿,又为他煎了茶,然后听他说一路上的见闻,风光物产,也有仕途里的牢骚和对她小小的思念。
有你在,我来去皆心安。他说。
够了,足够了,她不要任何解释,因为她了解他,了解得比谁都深,所以在他面前,她从无悲苦。
那些女子个个眉目如画,谈吐不俗,能歌善舞,想必也是自幼经历了一番家庭变故,她不想与她们为敌,也不会仗着身份在就有所刁难,在她的感情里,她们连客都不是。
她们或许也有绣口诗才,却难论经纬,她们的桃花脸颊定不会出入厨房烟火,纤纤十指也拿不稳五月绣花针。
这些,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还不知道,女人为妻妾,要贴着男人的温暖,亲历亲为不表示能干,而是代表私心,诠释爱。
偏院里开始有笑语丝弦,总是隔了墙飘过来,缠缠绕绕不肯散,她们穿红着绿点蔻丹,她却习惯了淡雅衣衫,装饰原本就少,现在更加简单,她们可以抛头露面,照样登台献艺,在客堂助兴着那里的一厅风月。
她却是来个本家兄弟都要避开的,她的琴声只能在静夜里响起,更是一个字都不敢流落到园子之外。
宁可烧了毁了,只剩下一把灰烬,还有温度,却只能传递心酸。
自古男人和女人就是泾渭分明,男人可以怀才游四海,仗剑走天下,颓废了有歌楼馆驿,愁闷了可山川游历,贤达了安定下一家眷属,怎样走过的一生,都不会苍白。待日暮沧桑,可以分门别类地写回忆。
然而女人的路就只有一条,找个依靠,扎了根,向内深深地缩起来,缩到无路可退,就得再回过头,勇敢面对。
她在那石前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书卷,撇开耳边的歌声,专注于眼前,无端地,手抖了一下,他就在墙的那一边,她写下的,仍是一句熟稔的相思。
女子和期盼和回忆里,翻开第一页,先是那个浓郁的情字。
《幽梦影》里写道,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此一愿,长醉不醒。
她安静地守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被小莲画上了锦屏,看这韶光,也真是贱。
今朝妆阁前 拾得旧花钿
故事是从一盒胭脂开始的。
在路上,不经意间瞥见了橱窗里的广告,剔透的瓶子里装着粉嫩的脂膏,旁边写着,可以吃的胭脂膏子。
一瞬间,神思恍惚。
近几年的产品宣传也着实有趣,要不强调动用了多少高科技,要不就再三声明,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远得可以渗透到几千年前。
我巴巴地跑进去问,能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吗?
我想的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和那千红万艳的女孩们在春日里调脂弄粉的景象,《新版红楼梦》把这一段拍得极好看,外面春日迟迟,生机盎然,亭下姑娘们都穿戴一新,笑语欢颜,她们摘来园子里最新鲜的花,用篮子盛着,用衣服兜着,放在干净的水晶碗里清洗,再放到石钵中反复杵槌,还要经过沉淀淘去杂色,再和香料、花粉等配制好,还要和了花露上屉蒸,一样一样都得慢慢来。
说这是闺房雅趣应该也不为过,何况它还担着时辰,总得是春天,百花正艳的时候,整个过程都散发着香气,最后做出来的脂粉轻白红香,收在粉盒或瓷瓶里,摆在梳妆台前,用时打开来,用银簪子挑一点,这镜里的人,就不再是垂髫净颜的孩子,而是有了花瓣的颜色。
不用时,也会不自觉地拿起瓶子在手里把玩,摩挲着瓶身上的云水纹,心思到底难言,和旁边静放的玉如意一样,日头移过月光倾泻,它们一个是待,一个是愿。
那小巧的瓶子里,盛的是一世幽香。
美人与花,自古两相欢,难解难分。
《妆台论》里说,美人妆,面既施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燕支,即胭脂。
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也曾找来那些小花,耐心而细致地涂在指甲上,往往整个指端都被染得凌乱,却还是张着手,伸出去放在太阳下晾晒,好像忽然就变美了一样。
世上若少了女子,定会少很多风情,也少很多颜色。
寻常的日子,寻常的日子总是这么多,可真习惯了,还怕哪一天突然不寻常。
清晨,远远地听见鸟的鸣啾,欢快清脆,偶有应答,一只雀也可以寻朋访友,这天下的清平有时候无关于争斗,战火烽烟,也照样少不了林间曲意,黎明破晓时,有鸿雁划过清澈的天空,顿觉人生短暂,那锦书,却也难托。
纸证书凭,也一样是指天为誓地为盟,以海为斗以山为坨,也一样是量不尽那些爱情里的华丽,管他外面是什么朝代什么洪荒,即使四面楚歌,我也是一舞为霸王。
一别证今生。
她不是虞姬,她没有那么浓烈,她更像是一株芸香树,开微小的花,香气浓郁,那些昆虫却不喜欢,总是远远地就避开了。
张潮说,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
她只得清旷。
对着镜子,她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隔壁的路上,有女子折了牡丹,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真是得娇便贵气,她的檀郎,想也在护城河外,长亭复短亭地奔赴而过。
她打开小叶紫檀的匣子,忽然看见里面那个清风梅影的瓷盒,打开后有冷香晕散,她用指尖点上去,心里却忽然塞得满满的,有些什么从记忆里生长起来,顿时有些伤感。
这胭脂从买来她就没舍得用过,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颜色仍然鲜艳,是那种雨润过的桃花红,隔着光线看过去,似乎还噙着水雾,冰着人的肌肤,却又像烙上了印,隐隐地发烫。
上元节,她随母亲去京城,街市上看见了这家喧闹一角里古朴的水粉店,大红灯笼挑在门的一边,吉祥木格的门板外,挂了淡绿的帘,起起落落,人来人往,里面的香腻便延伸到了行人的衣上。
京城的女子果然是会打扮,南洋西域东瀛,还有本土汉唐的精髓,就在这长安城里争奇斗艳,碰撞交融,甚至有些奢侈,似乎少了一件,就有了欠缺。
有一样东西尤其不可缺,后来亦舒发现了这一点,她思索之后这样来解释女人和胭脂之间纠缠不清的情绪。
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她也只是想进去买一盒胭脂。
她被里面的陈设分了神,一面是挑选物品的客人,另一面却是花枝隔断的休憩空间,乌亮的贵妃椅铅尘不染,几案上,青瓷的茶盏明澈如冰,旁边安静地放着四鸾衔绶宝菱葵花镜,一角的高架上,喷金兽暖暖地吐着檀香,后院的枝串影印在窗棂上,这不像个店铺,倒像是谁家的客堂,众女孩小聚,比比妆容,说说私房话。
她还没有弄清胭脂在哪里,那个俊逸的男子已笑着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
他不是伙计,他的脸上没有劳作的倦意,只有一些诚挚,还有一些家常。
胭脂,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被眼前这个人看到了心里。
他点点头,从柜台里面拿出来一款桃红色,映在白瓷底的瓶子里,有种相见恨晚的惊心。
还有花钿,都是最新的,数量很少,平常不往外摆。他说着,把花钿递过来。
是红色的五瓣梅花,浓淡有度,花蕊隐约,而且是一套,不但有发上插的点缀,还有面上贴的寿阳妆片。
他帮她试戴,青丝间顿时花开,她对着镜子端然不语,那个他,为何这样熟悉?
临走时,他送她香囊一起包起来,她却戴得沉重。
很好的卖家,很愉快的买卖。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该多好。
这胭脂和首饰,她都是只看不用,看得自己都觉得有些痴,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上了京城就觉得哪里都好,那里有轻纱裙裾,脂粉温香,还有一个人,离开后,总是在远处对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