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可记得我倾国倾城
6491700000004

第4章 执灯寻影·悦己 (3)

这厢的裴少俊卸了妆就是温和似水的俞振飞,那答儿李千金从后台走出来时,是明艳照人,摩登时尚的言慧珠。

她是妾弄青梅凭短墙,他是君骑白马傍垂杨。

这爱是台上的眼波流转还是日常的搭档配戏,毫无机心,甚至有些风风火火的言慧珠大概也分不明白,她是梅兰芳的弟子,言菊朋的女儿,戏里戏外从小就被这些文辞雅调熏陶得透彻,演戏那是天分,后来学昆曲的水磨腔,硬是没有把她磨成柔婉的大家闺秀,她张扬,她满不在乎,她与时代与环境格格不入,她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鞋,端着陈年的红酒,靠在窗边。

上海始终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迷离和暧昧,陈旧和新奇,夕阳打在墙上像烟火,让人的心总有种不安,人在孤岛,不知魏晋,那就过一时是一时,过一日有一日的福气。

言慧珠始终有一种清冷的气息,她的清冷是压在内心里的,她曾和小生白云相爱,就像李千金偶遇裴少俊,认定这才貌双全的人就是上天的恩赐,到底还是一场辜负。

她用伶人的泪水在台上醉,却不会用伶人的心笑看风云,她最终爱上了比她大近二十岁的俞振飞,他的才是俊雅,貌是温情,经过了时光的雕刻,越发有了醇厚的底蕴,似一株苍茫却根系发达的树,只想陪着他看云卷云舒,她的热烈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改变,她的一生都有女孩的娇,还有女孩微抬下巴时的傲。

也正因为性子里的这份辣,言慧珠在戏曲里文武兼擅,她演的《贵妃醉酒》突破了“贵而不醉”或“醉而不贵”的遗存,创造了“贵而欲醉、醉而犹贵”的意境,能让人跟着皆醉,而那份贵气,都属于大唐月下的她,连百花亭里的酒香都能闻得见,杨玉环的雍荣华媚,娇蛮幽怨,都在那身段念白和唱腔中展现得让人心碎。

言慧珠唱梅派,声音和梅兰芳几可乱真,但她没学到梅先生的淡,也许到底是女子天性的纤柔,她更适合唐明皇的盛世清平,再有一个欣赏庇佑她的人,当艺术遇上浩劫,当她这朵一门心思只想怒放的花遇上寒霜,那筋骨也只得被心力绷断。

天生丽质难自弃,四十七岁的她用《天女散花》里用过的白绫送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她闭上那双总是含着笑含着俏的眼,放过了这个俗世,也放过了疲惫的自己。

转回头,情愿她只是《游园惊梦》里的伶俐春香,有少女的机灵,有细小的满足,还有几分侠义,唱一句,放下经史抛笔砚,背着先生书房离,串庭过巷路逶迤,轻移莲步小庭西。

我倚秋而坐,面对的却是春天的美意,背景是水墨疏笔,氤氲出淡淡水气,人物近似白描,却秀气灵襟,岁序无影,风过落痕。

总是在这天然风物中,会浑然忘了身份,那端庄也不是一生不变的,看到这新柳萌芽,微风若熏,蝴蝶追逐,沉稳的心也会瞬间活络起来,随着饱涨的春天一起充满生命力,穿越九曲回桥,裙裾飞扬,拿着寂寞团扇就与蝴蝶戏,深闺里的活色生香就这样在无人处展露,那人也不再是世间的人,那景也不再是随风而至的偶然,人与景相溶,人与景皆好。

看见大家闺秀,也许会生出爱慕里的敬,看见这天真烂漫的春色中人,只有欢喜,喜到可以走到这画里面和她相遇。

费以耕是费丹旭的长子,画成家学,但是比起父亲来,他的画少了一点深刻,却多了几分清丽,简远而疏淡。

清代的仕女画比前人更具文人气,它重语言重内涵,还有画家自己内心的解读,也许这和明清小说盛起有关,他们除了让画里的人物有骨有肉,还要有故事。

如果说费丹旭的画能让人陷入故事里,看到那个琉璃的女子清寒的诉说,那么费以耕的画,则让人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忘了今夕何夕,只是跌入另一个空间,感觉真实得惊心。

忽然就很想有这样一个后花园,深深的阁楼藏在其间,晨起收露可见青萍点点,亭间抚琴可遇扬花漫漫,长日里窗边芙蓉笺远眉砚,一书古卷吹尽萧索,也可,为公子裳,也可,纤手剥莲。

这一去,绮陌香飘柳如线。

这一去,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这一去,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这一去,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梧桐生门前

小时候家里是平房,在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记忆最深的就是夏天的午后,往往都是别人在午睡,我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凉席上看书,浓蔽的树阴消褪了夏的酷热,不时有蝉单调地鸣叫,却打扰不了聚精会神的我,那时最幸福的事就是枕边有大摞的书可以看,而遇上雨天,雨滴打在梧桐树上,又纷然落下,这些却会让我心绪不宁,总会拉过柔软的棉布单盖在身上,看外面的天空。也许是因为天色的暗?我也说不清了。

但是,无论是用怎样的方式向前追忆,总是会有这样的片段定格在我曾经走过的时空中,我安然地坐在绿阴里看书,或者是雨天里望着窗外发呆,几乎所有的暑假我都是这样度过,直到现在,我都觉得盖了被子才是安全的,尤其是风雨绕过窗前的时候。

攒了很多的连环画,却在搬家中悉数送了人,所有我遇见并读到过的书,不论是在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停留,于我来说,都是一笔丰资。

而这梧桐,更是与我有一种相知相近的亲,它守护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又在我此后的旅途中,默默地连起古朴岁月。

王愫的这幅《梧桐仕女图》上,题识李清照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就像一颗颗琉璃的珠子,被时光串在一起,而那些久远的人,那些心底的忧伤和叹息,发酵成醇厚的佳酿,单只是闻到,也早已痴醉。

所谓诗情画意,就这样清清朗朗地落在了指尖案头。

闻弦歌而知雅意,像东篱下悠然闲适的陶渊明,或桃树下风流潇洒的唐伯虎,似乎这尘世片叶不沾身的洒然都让男子占了尽,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说,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情于卉木,不如寄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却许多烦恼。

然而他的所有都不寂寞,他的身边,有陪他剪烛西窗,红袖添香的温雅女子芸娘。

易安的词,是离人心上秋,惟将自己瘦成一叶孤帆远影,杳杳地,在风里辗转。

这首《醉花阴》里并没有写到梧桐,它延展到的还有一首,易安的《声声慢》,开篇读下去,触到的是全是冰清,起起伏伏,是写到了结尾,还惆怅难出。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残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女子孤清落寞时,看景也不是景,连天地万物都像是要与自己作对,心里本就闷着泪,原想散散心,却到处清冷。

而这画,也是冷峭得逼人,粗笔大写山石,浓淡墨色转折梧桐树叶,枝干苍郁劲节有力,点叶勾花写石边丛菊,笔法纵逸,女子隔窗凝视,清阴下,深秋里,纵然不在一个时空,读来,仍是充满暗香盈袖的美意。

有人说,写文之人要有一定的清醒,可以痴,但不可以迷。可我读书写文,却总有自己的任性,不去刻意地想该怎样痴怎样迷,或者怎样清醒,一切都是随缘就分的怦然心动,两下里相逢,两下里惊喜,如此而已。

情牵意惹的心思不独属于爱情,人和世间万物也会有惊艳的相遇,于我,是心底最细密的珍惜。

此时,对着这梧桐仕女,对着易安的词,我却怎么也踱不到宋代,我被一缕清歌绊在了晋,如武陵人入桃花源。

唐时的月色照着长风漫漫峡关万里,宋时的暖风吹着烟波画堂流水人家,只有晋朝,宛然成了君王的江湖,文人志士却相携入了山林,清峻之气冲散了尘世的喧嚣,到再也不图理会,只在文人的圈子里自在地如日影山色,清淡玄胜曲水流觞,对问周易远咏老庄,索性抛了这不平不稳的世道。

天道悠悠皆是人世无尽,太多的太多都会随时光而去。

除了在《世说新语》里有一些关于晋人清淡的零星记载,其他的我们都无从可知,嵇康的《广陵散》已了无踪迹,还有一个女子,在时光中淡成了一个影子,甚至连影子都是通透的,看不真切。

然而她确实存在过,生活得沉稳,爱得浓烈,此刻我能看见的,没有姓氏和容颜,只是万古伤心。

她叫子夜,她的歌,叫《子夜歌》。

《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唐朝的人对音乐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宫廷里有李龟年,弹奏着玄宗从仙山神女处学来的《霓裳羽衣曲》,《子夜歌》唱在唐朝,留下了哀苦,让人悲泣。

《子夜歌》被收录在《乐府诗集》里,以五言为形式,以爱情为题材,表达哀怨与眷恋之情,音阶摇曳,朗朗上口,属“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我终究是有一些不忍,或者是不安,有一种怅然郁郁于胸,似是空气里飘荡着的中药气息,原是疗伤的清苦,却会在直面伤口的痛楚间让锥心的感觉更清晰,这女子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哀怨的故事,是深夜无人可见的悲凉,满月下的孑然独立,那盛开的芬芳是寂寞的忧伤,遇见她,好比一个梦,醒来只剩了歌声,绕梁不散于耳不绝,再念她楚楚的眼神和凄然的笑,还是会落下泪来,还是会。

我用了一个冷静的开端,却在呼唤她名字的时候,却仍然是忘记,还是被她缚住,她的曲裾涉过满江芙蓉,她一无所顾,她只是在唱着她的歌曲,我却玲珑地,碎了满地。

日已暮,苍茫的天色映溪连山,袅袅炊烟升腾起家的星火,子夜却几度开箱,是粉色的衣服更亮一些,还是桃木的簪子更配青丝,胭脂会不会太艳,她觉得怎么打扮都不够表达她去见那人的喜悦,同样呢,怎么掩盖也遮不住眉弯那含着青涩和憧憬的笑意。

爱情里的女子就有这样堂堂的艳,粉面桃腮,就像那花应了时节,开得浓烈,她不敢让别人瞧见,惶惶地心跳得厉害,脚步却停不下来,那个他,是心里的方向。

来时,芳香盈路,是心花的次第开放,见了他,站在他的面前,月色都被他宽厚的肩膀遮挡,她垂下头去,轻轻笑着,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只不过才读到这里,我的心就微微地疼了,爱情那么美,可以陶醉到让自己低了又低,低到只是上天的一枚棋子,被它拈到了你的面前,拈到了爱情里。爱情也果真是这样,没有其他道理,就是,让我遇见你,是上苍的旨意。

我们哪一个可以背离?这红尘里注定的,相遇。

我不让苍天作证,讨一个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愿,只是这样美的开端,日后天涯那端想起,可还有温厚的怜惜。

那么,我这样地思念,又这样地等待。

喜欢在他面前拔掉簪子,让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垂到他的腿上,牵了情思。

他的样子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眼睛好比天上的星辰,闪着光,闪着爱,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发,他喜欢她小小的俏皮,孩子一样的纯真,总让人怜得,一时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绛珠仙子来人间只是要把欠下的水还给神瑛侍者,以落个轻松无债,可入了大观园,却是女儿情思漫漫,为了他,不只是以泪洗面,更是柔肠百结,呕心沥血,这一恨,就恨到了尘世前,恨自己没有带着金来配这宝玉的良缘。

白娘子修行千年,来西湖边还报救命之恩,为官人盗银库偷仙草,英姿飒爽谁也不惧,甚至倾尽天下水漫了金山。转回窗前,却是低眉顺目,柔婉娇羞,跪在观音座下泣然,为何为何,我与他,竟是殊途,全然忘记了她所来原本是为做一个了结。

林妹妹的冷,和素贞的烈,都溶化在了爱情里,上穷碧落下黄泉,若还有恨,也只能归为一点,谁叫自己端端地爱上了他,且爱得深阔,爱得无法离弃。

所有轮回里的女子是不是都有爱情传递前世的纠葛?那奈何桥边的孟婆真是慈祥,喝了孟婆汤只是记忆里的遗忘,清清爽爽地走到爱情里,一刹那,灰飞烟灭,世界只剩了他,天定的烙印,是打碎了再重来,也去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