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她握住李益的手臂,她苦寻的港湾此时可能知悉她的悲痛?酒杯掷地,长哭以辞。
如果,李益面对小玉的憔悴和坚韧的爱,还能硬起心肠冷漠以待,那么现在,小玉的死彻底惊醒了他,他为她一身缟素,为她早晚悲泣,他陪她灵旁送她下葬,这些统统都不是小玉要的,可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玉的爱情和生命,小玉的决绝和思念,都像烙印一样打在了他的心里,他仍是世上才华俊逸的李十郎,成家立业即将辉煌,可是,他再也没有了爱的能力,而没有了爱情,幸福也便失去了着落。
无辜的女子卢氏,端端正正出阁,也是带了无尽的想象,可这场婚姻给她的没有一点温情,全是伤痕累累,她被李益无端猜忌和虐待,最终被休倒是解脱。
李益三次娶妻,还有侍妾,每个人都在他的猜疑中惶恐而过。
明代胡应麟称赞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并认为“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作者蒋防同情着他笔下的小玉,让李益有了这样可悲可叹的结果,他是这样来惩罚这个负心的男子,却偿不了那个可怜的女子小玉。
小玉临终的话,还是生生死死放不下,若能不再爱他,便也淡然了,即便是死,也是轻松入轮回,再踏入红尘,还是一段可想可念可等可思的爱,而不该是这样,做无用的留恋。
李益常在朦胧中见看见小玉,隔着帘幕向他微笑,鲜红的肚兜有鸳鸯戏水的图案,轻纱绕肩,掩着她女子轻柔的心思,秀发盘起,玉钗斜插,永远都是初见时的羞涩和清澈。
再一转念,她在园子的芭蕉叶下,若有所思,思的那个人,是他吧。
李益念,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自知唤不回小玉,还是有那么多的泪来想念她。天上人间,小玉魂魄有知,必舍不得再惩罚。
不是存了慈悲心思,只是希望每一个爱情都有美好的回忆可以触摸,可以铺成来时再相遇的路,是缘是怨,由不得,既来人间,便信了注定。
深夜,停顿下来才惊觉,为小玉,我毫不吝惜于笔墨,这故事怎么也舍不得割舍,还要在结尾处再注上自己的期许,也许只是不愿意让伤透了心流尽了泪的小玉,连灵魂都得不到一个安慰。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路。
奶茶在《粉红女郎》里,扮演着剧中的结婚狂,却流着自己的眼泪,她站在舞台上孤独地唱,为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回忆里,那个人辗转不能眠,打马而来,见了她,眼里折射出光彩。
有这些回忆,也是幸福。
清代画家吕彤的《蕉荫读书图》,初看时我震慑于画面里的静,人在画中坐,人又不在画中,人物两相忘,凝眸间连自己也要减几分俗气。
碧绿芭蕉如伞盖,簇拥着舒展,占满了画面里回忆的天空,几枚湖石做藤椅,黝黑得似梦幻里的深邃,画面清丽,背景简洁,笔法却是细腻可追寻。
吕彤是云南人,尤精工笔仕女,这女子精致的眉眼间便含了轻愁浅怨,仿佛是什么心事丢在了千年之前,这卷中的文字也只得让她幽幽地叹,在那个回不去的时光里,可有人捡拾了她的回忆,可有人帮她在漫长红尘中风干,那故事,也许你读来,恰是画中事。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爱情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曾经,很想转化一下语言来诠释爱情的深意,却对着这样的无奈和坚韧,只有沉默到无语。只这一句,就足以让我对席慕容有一份隔空的凝望,这对爱情的注解,近似于禅,又脱了禅的空灵,能扎实地落到每一个人心里,把古往今来,漫路风沙流水深院,所有痴情的纠葛,连同三生石上的镌刻,一并落了坐。
因为一首诗而留下大片传奇,历经一代代的打磨,着红点翠,丰满得可以伴了弦来听,微醺着相看,还能随着风就飘进案头的墨色,最终那个苦口婆心的劝慰还是华丽地收场,而记忆里的盛宴,开始于女儿家单纯的思无邪。
铭记于唐代最会用诗写传奇的白居易,他在乐府诗《井底引银瓶》里,记叙了一个私奔的女子,最后惨遭抛弃而无可依靠的悲惨故事,白乐天有一副柔软心肠,他是有泪有情的男子,自然写得这样告诫的诗句,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在唐代,这个落魄而不再期许爱情的女子应该进道馆,修习成仙再不为这红尘留恋。在宋代,她会被一语度进深山古刹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郁郁而终。
而这故事落到元代,寺院里也仍会有千里而来的姻缘,只要脱不开这红尘万丈,哪里的桃花都会盛开。
这女子叫李千金,待白朴徐徐道来的时候,她还只是深闺春怨,看见才子佳人士女王孙上屏风,也是又羡又恼,自言若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叫红烛高照,锦帐低垂。
葛洪的《西京杂记》中说:“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这文君是卓文君,那屏风里画的正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
只因为老父在外,便耽搁了女怨深闺,真是恨嫁女儿心,李千金从小学女红,头一件大活就是为自己绣喜服,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屏风,原不该摆在恰对妆台的寂寞处。
还有那最知小姐心思的俏丫头梅香,和小姐半分调笑,三分引逗,却是十分劝慰。
这日是三月初八,上巳节,洛阳城里的公子千金,或宝马或香车,都去郊区游玩赏春,咱出不得院子,隔着墙看看那春风拂面的行人也好。
三月流光韶华贱,《红楼梦》里的花签上分明写着,开到荼蘼花事了,满园的惆怅就这么无声地绽放。
李千金的出场,活泼得如那枝上黄鹂,甚至有一点点辣,说出口的话不像个大家闺秀,却率真得没有遮掩,是这样的直白,有那个时代礼教背面的叛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丢了笔墨纸砚,推开房门,心里还是被这满园春色铺上了一层无奈。
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烟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她红色的鞋子上,用金线绣了莲,裙子盖住,走时裙裾飘摆,绣鞋只露得尖尖一点,环佩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每一个女子的行走都有这样端庄风雅的姿态,与自然有一种贞亲,与景物相融,与尘世相忘。
她就这样走过荼蘼花架,转过曲栏之西,踩着那山石,隔着粉墙看外面大路朝天。
原来所谓深宅大院,更多的还是精神的枷锁,就是在这闺阁里等待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园子四季景物暗换,那外面只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便可衬起人面桃花。
路边的榆钱随风漫飞,谁家院墙上豆荚攀爬得不安分,落花凝香伴马蹄沾尘而去,酿蜜的蜂儿正与繁花相亲。
人生来不易,能在路上奔波的人都该是幸福的,至少,有一个值得奔波的理由。
那路上的人,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裴少俊,年方弱冠,未曾娶亲,惟亲诗书,不通女色。初听来倒像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作对,才貌两全,来这洛阳选奇花,倒着实风雅,不想错过这节令,春情使人醉,他足蹬高靴,腰围玉带,骑在那玉骢马上,像极了诗文里的玉郎。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裴公子也看见了李千金。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
红尘路上的缘分,不早不晚,不管对与错,大抵都是躲不过,明知世道不容,也在这一刻,停不下脚步,只有向他走去。
所谓一见钟情,都是三生石上旧情缘。
宝哥哥初见林妹妹,只觉得像是故人一般,曾在哪里见过。
张生初见莺莺,心里即知,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
冒辟疆初见董小宛,满心都是惊而爱之。
胡兰成初见张爱玲,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这爱,真是没有道理可讲,还未发一言,就已清楚地知道,注定要和这个人有一场情感内抵死的纠缠,几生几世下的伏笔,看不到结局的爱,才要更努力地爱。
裴公子是身在武陵人已醉,李千金落笔就是月上柳梢。
当夜两人幽会,却被嬷嬷撞见,在李千金的央求下,放他们出了高墙深院。
在父母跟前做女儿,再不如意也多是嘴皮子上的小性子,何况她善女红,精文墨,志量过人,容颜出世,从哪里论,她都是娇。
这说走就走了,只因为深信,不久的一天,可以携了如意郎君,堂堂正正明明艳艳地回来。
当时隔帘听琴的卓文君,好歹她还知道近在咫尺意在情挑的人是谁,至少对他的身份是掌握的。可这墙头马上相见,李千金并不知道这个异乡人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就随了他而去。
也真是够勇气,入了眼入了心,从此就跟了这个人,天涯海角,穷困潦倒,都不在她的考虑,她奔的是爱情,不是生活。
爱情就是这样,把开始握在手里,结局却使料不及。
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间,她生活在裴府的后花园,生了女儿重阳儿子端端,当年天真烂漫的少女已成了贤良的母亲,却不是妻。
做女儿时,她也是顽皮又胆大,离了娘家就是出了阁,婉顺地像是天成。
少俊的父母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更不知道这一双儿女。
想想那达官贵人的花园,富贵是富贵,情致是情致,别雅是别雅,可也真是繁复庞大到吓人。这边进人添丁,儿啼童戏,那边却连个蛛丝马迹也不见。
若不是清明节少俊去祭奠,若不是裴尚书闷倦来到园子,若不是那两个孩子正在跑来跑去地玩耍,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端正地立于世风日下。
原以为七年足不出户的相守,养儿育女的辛劳,能在这一天把残缺补全。
可尚书大人一句“聘则为妻奔则妾”说得斩钉截铁,几番羞辱刁难,少俊真的就写了休书,孩子留下,李千金被赶出了那个她原本也不曾熟悉过的地方。
她的爱,是来自于《诗经》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之初,是生则同衾死同穴的愿,到头来,瓶坠簪折恩断义绝。
回到洛阳,父母已亡,她伤痕累累地独自生活在园子里,听离人鸟唱“不如归去”。
好在裴公子不是无情的人,他当下收拾了琴剑书箱,骑上那匹曾经带来李千金的马,踏上了赴京城应试的路,待高中后,定要风风光光地三媚六聘八抬大轿迎李千金进门。
这一发奋,倒是姻缘天定不负苦心,居然就拿到了状元及第。
小时候,总喜欢看状元及第游街夸喜的场面,着红披锦戴纱帽,一生的精气神都攒到这一刻似的,而那满街仰慕夸赞的人们,也同样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而这世界,也该是这样的清平喜乐和祥和。
他来寻李千金,要与她重做夫妻。
他是洛阳府尹,裴尚书已致仕闲居,该是再也没遮挡的一家团聚了,
可是李千金,却没有要回转的意,声声句句全是怨恨,跟他私奔弃高堂来无名去无份时她没有恨,被藏在后园不但没身份连自由也没有还是照样生儿育女没有恨,那时候她想得明白,爱情里有牺牲,只要两人有心里情比石坚的爱,就怎样的难也不是难,被天盖被地埋也是不能再分开了。
可现在,这个人有了官职能力,要给她一个明媚的未来,她却是幽怨的恨,恨那一纸休书就不认了情分,在他眼见得她受苦受难受侮辱受驱逐时,爱情只成了一个虚幻的语言,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在李千金看来,裴少俊对她的爱,是可以退缩的。
对裴少俊而言,父命难违好比天,在她而言,夫却是天字出了头,她不能不恨,不能不怨。
李碧华在《胭脂扣》里写道,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
这时的尚书和夫人也带着重阳和端端前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并和她的父亲曾同朝为官,还议过婚,只因政见不同才未成。
要说这月老也真是折磨人,总是差着一步水到渠成,偏要来个飞流直下,这红绳系住的也真是跑不掉,只是一路的风尘和荆棘,都让一个柔弱的女子担了去。
赔罪也好,说情也罢,旧日恩情加一双儿女立在这,李千金仍不应允,最后还是在孩子的哀求下才不再赌气。
团圆的结局,一并从舞台上延伸到了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