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也是这样,平淡的幸福不在天空上留下痕迹,悲苦的命运总是化做漫天的雨,淋湿了代代走过来的心。
历史的碎片,碰到了冰凉的指尖,停下来,剪一段时光与它独对,潮汐拍岸又散尽,握在手里的,是暖暖的一抹光阴。
案上的画,展开了就总不愿合上,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她什么都不说,我也是。
记得绿罗裙
屈原《九歌·少司命》里有这样的句子:“悲莫愁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初读时,忍不住反复念了两遍,好的文字是能生香的,清清浅浅地弥漫过来,霎时忘我倾城。
《仁王经》里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曾经,古龙很喜欢这句话,此时,他该是在楚地的风日下,不再写涉及恩怨情仇的江湖,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推开院门可见煮酒焚香等他的妻,没有沉鱼落雁的容貌,却是清秀文雅温暖的笑。
我是有俗念的小女子,总希望有这样团圆喜乐的结局,尽管他早早归去,尽管他生花妙笔却仍是穷困潦倒,还是觉得,他来红尘这一生,是为了向许诺的爱情横渡。
屈原的句子让我的思绪飘飞得有些散漫,我想起了经文,想起了古龙,而让我心心念念想拥有的,却是那从文字上就已散发出无限美感的荷衣。
从《诗经》到《楚辞》,再到后来愈加华丽的汉赋,文学艺术从原野到朝堂,洋洋洒洒,迤逦芬芳。更不消说后面朝代更迭,诗词曲度,小说戏文,那些关于人世百态万物的描写,总是生动到让人神往,不只是美,还有一种深刻的意向,似乎就是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遗落在隔世的环佩香囊。
读《红楼梦》时,每读到贾母携刘姥姥等众人进大观园,来到林黛玉的潇湘馆论起纱窗时,总会停下来合上书,想象那纱窗的样子,“那个软烟罗只有四个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气,一样松绿,一样银红,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霞影纱’。”
我不知道还该用什么样的句子来引申,仿佛暗夜里清静绽放的优昙,你描绘不出那种气息,说不出的心动,就默默生了根,待什么时候想起,都是那样的一种境界。
用文笔把人的心神带入另个境界,这大概就是作品流传最大的魅力了。
后来在异地的家居店门口看到大大的牌子,写着新进“软烟罗”,这无意中的遇见像是要弥补自己的心思一般,当然急急地进去,找店员就问“软烟罗”,她给我介绍得太详细了,详细到中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说这软烟罗又叫“织花玻璃纱”,只这一句,我满腹的热情就打了折扣,接着她说你知道《红楼梦》里重点介绍过吧,那里面有四样颜色,我们也有素雅白、火云红、流金黄和地中海蓝,我最终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笑笑而过,她还在我身后说,这纱全是进口的,产自意大利、西班牙和美国。
随后的心情一直失落而沮丧,世间可以没有它的影子只剩传说,但是不要换了它的风骨和样貌,当有些技艺我们无力传承的时候,就更应该用心来保护它的精致和奇巧,至少,再过上百年,还有心思古拙的女子,于长长的街上走过,期待邂逅一个时代深处的印记,而不是我们古籍里唯美的珍贵的名字,和名字下深埋在历史和记忆里的珍藏,还要从国外引进来,再起上一个时尚的名字。
写到这里,心里有些沉重,停下来放起刘长瑜的京剧《卖水》。
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
梳一个油头桂花香,
脸上擦的是桃花粉,
口点的胭脂是杏花红,
红花姐,绿花郎,
干枝梅的帐子,
象牙花的床,
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
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
就在这俏丽活泼的韵白中,心头豁然开朗,瞬间释放,那个民间机敏灵巧的女子,还有她夏日般浓烈的心思,其实一直都不曾离开,即便是小众的,也骄傲着,隔着后园幽静深邃的高墙,掩不住眉梢的艳,这巧嘴的丫头是小姐的护身符,满天满地的花不过是她家小姐的衬托,那闺中的剪影是寂寞如柳。抖转拾掇热切切的安慰,这主仆二人双双丽丽,一笑压枝头。本是破小姐闷的对花,一对就对到了小姐的梦中,而这样听来,有声有像有岁月,甚至有了味道,尘封的香,随风的香,几世不断,几度不散。
那些好听的名字,只要一份相契的情怀,如深莲上了青花瓷,如月光下裂帛的声音,在兜兜转转中,不经意间相对,一个顿念,一个恍惚,一个惦记,于是,一切便有了存在的理由。
那些摇曳于街巷的长裙,款式被称为波西米亚,我却不喜欢这个定义,还是习惯了绿罗裙、荷花衣、粉蕊的蕙带随风摆,那样透着前世的安稳。
此番,它们都沉淀在我心里,又灵闪于文间,这样的相伴已是难得,再舍求,怕只是奢求的难了,还是这样才好,于抬头间,于回首间,于无意间,看见它在柳巷深处,一如既往地静,一如既往地艳。
在这个华北城市,秋天是最好的季节,风起云飘,天净雁行,我穿着长裙慢慢走过暖阳下的街,偶有三两落叶飘下,无声无息,干枯得只剩脉络和风骨,那份枯竭永恒的美,让人惊心。路的尽头有一家小小的书屋,躲在树的背后,里面小而不闷,有一人一几的桌子,像课堂上的书桌,各自之间都有着安静的距离,即便恋人来到也暂时停下依靠,只得和书相亲。地上随意扔着蒲团和靠垫,我坐在那个极富民族浓艳气息的绿布红花朵的垫子上,大大的裙摆洒了一地。
打开画册,恰是王愫的《湔裙图》。
第一次把王愫牢牢地记住,还是因为他在一幅画上的题识:怪道玉人眉样好,妆楼多傍绿杨枝。只觉得这句子巧,而画面也真是眉似弯叶,深锁寂寥。
可是现存王愫的资料很少,只能在《扬州画苑录》里寻得一二。“王愫字小梅,晚号逊之,扬州人。凡人物、花鸟、走兽、虫鱼、无不入妙。自悔书拙,每晨必临数百字,至老无间。篆刻效法汉印,为画名所掩。”
其实这些已经足够了,籍贯履历师从,这些是时光里硌得生硬的存在,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是谁,望过去,都能很容易地看到这些,而他更多的情感,和太多的寄托,以及几乎所有的留恋,都在他落笔润墨的气度间,他生活在清末,皇朝的如日西逝,和西方思想文化的突入冲击,那种末代的衰微他以旁若无人的态度来对待,在他的作品里看似没有因时代的不安和流离带来的沉郁,但是仔细看他的仕女画,竟然都是低首的眉宇,眼前只有这一个方寸空间,它还是那片心里的宁静,春嫩夏烈秋浓冬洁,悲苦深埋,还有一个供情感栖身的地方,已是知足的样子。
虽然当时的文化渐趋衰微,内心不怒不争的王愫却站在了扬州画派和海派传承崛起的重要环节,再看这幅《湔裙图》,近树远水,淡衣浅妆,溪流宛转,水墨写意间,不拘一格,信笔勾写。
这画面顿时就有了空间的延伸,这女子,也在这空廖幽远的地方,有了姓氏和故事。
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纳兰容若的词,把我带到了更远更深的山水中。
这山叫苎罗山,这溪叫浣纱溪,这邻家的豆蔻女子姓施,叫夷光。因为容颜出尘,连水里的鱼见了她都要沉到水底去。也因为这绝世的容貌,她的肩上挑了国家兴旺的重担,而一生命运,再也不是自己手里的掌纹。
她生长在小村子父卖薪女浣纱的普通人家,外面是接连不断的吴越争霸,这里却把战争的纷乱削减了几分。
夷光端了木盆,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来到清浅的溪边,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拂过她的荷衣,蕙带垂下来,系着她桃花般的女儿心。
她不知道,她是深巷里的酒,浓香早已飘过了马背,就是在这里,她遇见了范蠡,这个从山外寻来的男子,有着成熟的沉稳,有相府的尊贵,还有博学的睿智,他那双含笑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自然也该知道,夷光对他从心里生出来的欢喜。
她的木盆掉入溪水里,她和他的未来,开始在一池凌乱中。
范蠡跋山涉水而来,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子,心里顿时百感纠结,她平静的生活,她完美的期待,他都要亲手来粉碎,他不忍。当他们的情感暗暗纠缠,他竟然也挡不住。
此时的越国已经对吴国称臣,勾践一日未忘亡国之仇,这次范蠡回到故国的土地上,就是要实施灭吴战略,而这里面很重要的一个计策,就是名列三十六计“战败计”之首的“美人计”。
当那些由精壮男子组成的兵团在战役中一败再败,最后丢盔卸甲,连皇帝都去为奴了,这时粉墨登场的一定是柔弱而清傲的女子。
没有哪一个女子天生就是“美人计”里的棋子,也没有谁生下来就为以身献国而做好了准备。夷光是不情愿的,她没有亲人在战争中离去,也没有学过深明大义国字当先的道理,所以对吴国,她说不上有太多仇恨,反而对勾践,她有着百般的抗拒,都说那只是个蛮夷之地的部落首领。
但最终她还是应了,没有仇恨,却是为了爱情,为了她钟情的范蠡紧锁的眉头,他说,定会把她平安接回来,泛舟五湖,再不分开。
他视她为仙子,她却视他,为她的日月星辰。
于是,她单薄的肩,浣纱的手,挑起了国家大计,民族兴旺。
她在他身边待了三年,三年间,她学歌舞、练步履、识礼仪,最后从素养到风情,都到了无人能及的境地,临别时,她说珍重,他说,要有信心。
她关心的是他,他关心的,是成败一脉。
勾践果然大喜,专门在故苏为夷光建馆铺廊,也果然被她迷得只贪欢乐,不理朝政。
再见面时,范蠡率领着千军万马破城而来,夷光站在大殿中央,静得,如浣纱溪的水。
忽然,夷光觉得心里空空的,不是溢满欢喜,而是茫然得找不到方向。
若人生只有一次爱的机会,那么,她情愿爱身边这个战到最后一刻流尽了鲜血的男人,他爱她爱得纯粹,爱得,没有计谋。
范蠡丢了剑,拉起夷光的手,回到了久违的,又将散发出生机和活力的越国。
故事应该停在这里结束,从此西施的名字代代相传,家喻户晓,传说中的她,天生丽质,禀赋绝伦,是德才兼备忍辱负重的巾帼奇女。
还说她的范蠡泛舟而去,从此生活美满,富可敌国。
可惜,这就像一场空结的花蕾,迷惑残忍的现实,冻结了爱情的生命线。
在别人还都没有想好该给她怎样转入下一个篇章时,她在所有的惊愕声里,微笑着跃入水中,告别了尘世该拥有的,和不该拥有的,她太累了,这副重担,她已挑着走了太久。
事实是,除了自尽,她别无选择,命运没有给她留下生路。
越王夫差视她为囊中物,皇后却视她为眼中钉。范蠡从一开始认定她迈出救国的第一步,就已经看到了今天的结局,他没有能力带她走,曾经的许诺不过是心存一份侥幸,隔空描绘出的虚幻的景。
司马迁在《史记》里,记有范蠡劝文种离开的一句话:“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范蠡深知夫差的品性,西施是逃不过的。
近来流行穿越,若古龙在浣纱溪边遇见西施,定会为了她,入得红尘,也出得江湖。
打起黄莺儿 莫叫枝上啼
爱情的百转千回,用回文锦字也书之不尽,可是那掩盖不住的相思,一个动作就把心事付了天地。
天刚破晓,他站在军营不远处的哨岗上好像一棵扎根了的树,已经是三月了,可这里没有阳春的气息,依然寒冷孤寂,唯一的沸腾就是战场,刀光马嘶,烽烟呐喊,他们来到了这里,只有冲锋陷阵,这也是发泄的途径,所谓勇士,要么是惦记得太深,要么是没有惦记,就为那一纸捷报,封官加奖是其次,至少,她再去路口张望的时候,可以等来一点消息。
他下意识地回了回头,背后也是无尽的苍茫,可是他的目光能穿越这些,他在这里战寒风,离亲眷,守护的是大唐的安定,还有她的安宁。
她一定会梦到他吧,他想着,嘴角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他想的那个人,却不是含愁带怨地立在门前的路口张望,此时的江南已是柳嫩笛吹的新意,啾啾鸟鸣在枝间欢唱,一派自然和乐入心催人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