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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执灯寻影·悦己 (1)

若干年后,从春风不度的菱花镜里,来回忆这段简静的时光,曾经的浅笑和轻怨仍朗朗地挂在旧日阁楼的风榭月檐上,柳絮无心,桃花不言,惟有那盏长信的灯,伴我寂寂寒夜,清瘦风骨。

香车系在谁家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世间女子深闺里最朴素,也最纯净的愿望。

她总在这样的时分,陷入一种慌乱与不安,没来由的,无根无源,正是如此,才越发心里茫然,仿佛未来的日子是可以握得住的,偏偏踏不上那个靠近的路,连伸出来的手也变得虚幻,甚至,一丝触摸的勇气都没有。

墙外,是煌煌盛唐的笑语衣香,诗人豪客的低吟浅唱,无数人都奔了传奇而去,那飞云入梦的心总是流连于天下的字墨间。

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些寂寞的词章,如夏日浓碧绿阴的深深角落,那繁茂的青苔,总隐忍着刻骨的苍凉。

而那个空白的扉页,留着等待刻画的纹路,心底小心翼翼地张望,收拢着细细碎碎的秘密,你且知道,其实,万般的花,在将开未开之时,都有着同样期待的姿态。

如一夜春风来,又一月下梨花片片落,纷纷然然,安静而忧伤。

这细小的心思是优柔的,适合于守候,却不适宜躲藏,她总想着一个人的时候默默梳理,可是总挡不过心里那一纷慌乱。

岁月于她,还是不惊的。

正是豆蔻梢头好年华,连眼里映过的凄迷都闪着清澈,在画堂深处的庭院里,她轻移的身影似莲花,总携了那么一缕隔世的香,多少次端然于妆台,那个红线里注定的他,该从哪里传来声息。

那时的心事是诉于针线的,晨昏里的折枝牡丹是这个朝代富贵的颜色,她却独描涧兰,微小而旺盛,开在人迹罕至处,她总是向往那样一个地方,自由得连心都没有界限。

也许是这深深高墙让她寂寞,后园里,她把芭蕉种在石边,正对着她的轩窗,她喜欢芭蕉,不为一季花期而张扬,也不用雨夜为它怜,多少个风过星稀的夜,她和芭蕉隔庭遥见。

也许,没有了衣食冷暖的忧,绫罗上身,便只剩下那一个惶恐,那个要来携她手、带她走、拾她心的人,那个未来,是不是也如这莺啼春日一样,恰时相见呢。

小时候学认字,吟诗对句,也练曲律歌舞,这是大唐最华美的篇章,从深宫到山野,爱情都是浓烈的旋律,仿佛人世间千般的存在都是点缀,只为预期人生里浩大而华贵的爱。

她也在这样的诗词闲章间恍然若梦,好似幸福就在门外,伸手就能够到。

这样的想,于她,是非分,还未出生就已注定,她对于命运只能接受,连挑剔的资本都没有。因为,她是小巷里的清倌人,尽管她处处强调这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可风尘之中,浅笑薄应,她只是那些男人买欢的情调,再高尚的灵魂和高贵的心,也已然拾捡不起。

只是,人生的无常从来都没有预兆,她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来时,就看到了冰凉。有父亲在,起码还有那个端得起的身份,父亲一去,她没了天,兄弟不容她,因为她不仅仅是庶出,她的母亲只不过府里一个婢女,她和母亲离开深院,搬进了小巷。

她只道这是世事的无情,王孙公子尚会顷刻间贬为庶民,或成为一抔黄土,谁都不可能有牢牢握住的富贵,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存,她依旧安然。

身为女子,她有期待的爱情,那该是她人生最缠绵的舞步,也是她,无奈于三教九坊间,唯一的救赎。

往往,成了唯一,就成了唯一的赌,拼了全部,拼了命。

唐传奇小说《霍小玉传》里,开篇洋洋洒洒介绍的不是她,而是李益,那个还未见面,就已经彼此在心里记挂的人。

霍小玉知道李益,是因为他的诗句:“开帘风动竹,疑似故人来。”

李益知道霍小玉,是因为媒婆鲍十一娘说她:“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

于是,一相逢,小玉是女儿家的矜持,十郎如见天人,顿觉室内光华飞流,他起身就拜,开口便言,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因为一首诗而爱上一个人,进而以身相许,这算不算圆满?这样的开端倒也透着那个时日风尘里的寄托,闺阁里的幻想爱情是天可变情不绝的神话,一尘不染,无畏无惧。可这幻想中的爱情来到跟前,就一头扎了进去,全心全意地连自己都已忘记。

却在那情到最浓时,悲从心底的最深处,再也掩不住。

当日夜半,小玉对同枕眠的十郎说,我是娼妓,自知与你不配,现在不过是因为相貌得到了你的垂爱,待年老色衰,也就无法再留住你,我只得像失去大树的藤萝,像秋天被弃置的扇子,无依无靠。

明月夜,佳人在侧,付与柔肠,可怜可惜,正言发誓还不够,还请素缣著盟约。

小玉命侍女取来了越姬乌丝栏,这是王府旧物,极为珍贵,看名字想必是来自异国。我觉得小玉此举是证明她把这一纸盟约看得极其宝贵和珍重,也同时引喻了她的出身并非生来草芥,希望眼前这个男子除了看重她的容颜之外,还能有其他的关注。

不管曾经在王府,还是现在的烟花地,小玉的生存环境都不单纯,她应该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长袖善舞有了应付的手段,尤其是奉承话和海誓山盟,多得都懒得去分辨真假。

可世上惟有十郎,让她坚信不移地托付,哪怕心里并不是十分的安稳。十郎果然也用心,才思敏捷,落笔成文,引喻山河,指诚日月,随后收入宝箧中,从此后她们过了两年相亲相爱的快乐日子。

两年后的春天,李益被授予任县主簿,小玉心里的离愁和隐忧如窗外墙角的小草一般疯长着。未来的日子笼罩了浓密的雾,她握不住也看不清。几番思量,那点卑微无助的凄凉小心翼翼地化成了无望,她知道这一别,山高水远,日深夜长,她锁住的契约只是一篇华丽的文章。

十郎才名远扬,上有高堂,一定会有一门好姻缘在等着,于是她说,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郎君今年二十二岁,距壮室之秋还有八年,我只要这八年恩爱的日子,此后你去选名门结秦晋,我断发缁衣入空门,从此两不相系。

如此至诚至哀的话,让李益泪不能收,他说日月为证,生死不弃,绝无两意。

他说,好好地等我,这只是短暂的别离。

一曲琵琶声渐歇,撩拨了弦上数滴誓约,如果爱情需要用天长地久的话一遍遍地加固,那调子里一定会后续悲音。

信或者不信,舍还是不舍,于小玉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李益必须得走,他来长安城里待了两年,为的就是这一天,荣耀还乡,打马上任。

家里人也在等着他回去,并且替他和表妹卢氏订了婚约。面对重礼重名重面子的家庭,还有严厉专断的母亲,李益连小玉的名字都没有提。

小玉和这个家,犹如隔着万丈深渊,哪怕掉下去粉身碎骨,这边也不可能伸出手臂供她攀援。

这只是个普通人家,甚至有些贫寒,尚且把小玉拒得如此坚决,这漫漫红尘,落入烟花里的人,够得到钱财,够得到恭维,够得到契约,却怎么都偿不了夙愿。

两年多的缠绵恩爱,锁住未来的誓言,泪眼婆娑的相送,形只影单的等待,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仍是苍白。这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平等,李益是来京城参加科考,等候期间自矜风调,思得佳偶,所以就想博求名妓。没有小玉,也还会有另一个女子,李益想找的,是异乡相伴的红颜,小玉等待的,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爱情。

小玉要托付的,是她的一生,而李益要打发的,只是一段无聊时间。

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心疼这个痴情的女子,她爱得太执著,倾情的付出却唱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人生的大幕太沉重,每一次拉开都要用尽力气,从凤凰于飞的妆台隐约琴声如水的痕迹,她的等待如春日的蔷薇,那时的爱情,是美好而芬芳的想象。与李益认识后,梦幻中的爱情落到了现实,眼里看得到的温暖是喜相逢的管乐,华丽的章节就此上演,可随之就是漫长无期的独自挣扎,伴着潇潇夜雨,低沉而深邃的洞箫吹奏她心里时刻压抑,一点点累积的凄凉。

小玉是大唐深院生长的花,遗落在寻常巷陌,站在风霜的渡口,在妙龄的时刻,依然满心诚挚地盛开着,花期不与流年误,她的爱情也来到屋檐下,却在开得最艳的时候,一朝再也没有了支柱,她成了深秋旷野独自临寒的雏菊,片片花瓣痛彻心骨地被无情剥离,她连抱住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一地凌乱随风飘散。

卢氏是名门望族,嫁聘的彩礼在百万之数,李益家贫,还得去亲朋家借贷,他以此为借口请假出来,在外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去看小玉,反而嘱托朋友,不要把他的行踪告诉小玉。

他背弃盟约,自知羞愧,不敢再见小玉,也想借此断绝小玉的希望。

那只是他人生风花雪月的一段过往,他寻妓调的是情谈的是风月,无关名分。

而另一边,小玉四处打听,甚至占卜问卦,却没有一丝可靠的消息,她是咬着牙恨,过往坊间这样许下诺言又一走了之的男人不计其数,可还是流着泪想念,有一百个理由告诉自己他的爱不牢靠,却总会被这一个打败,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脱不得身,也许有什么不测苦难,她总是觉得那个和她朝夕相度的十郎不是那无情的人,这样的煎熬,终使她憔悴瘦损,忧郁成疾。

可还是不放弃,她一定要见到李益,一定要当面问一个为什么。

女人就是这样的傻,拼了所有只不过问一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不会是她期待的,可就是不肯死心。

小玉所有的钱财,包括衣服和珍宝,都因为打听寻找李益而散尽了,最后连父亲留给她行及笄之礼用的紫玉钗,都要拿去变卖,以至于连当年打造这支钗的皇家老玉工看了,都忍不住老泪纵横,并告知了延光公主,公主悲叹之余,送了小玉十二万钱。

而此时,那待嫁的卢家姑娘正在长安,李益带了丰厚的钱财来聘娶,秘密地找了一处住所,不让别人知道。

故事的主角又都聚到了繁华的长安城里,一个拖着病体抖索着倚在窗口翘首以盼,一个临期京城接娇妻,完成人生大喜。

李益是小玉生存的唯一等待,小玉是李益要想方设法绕开排除的阴霾。

李益有一个厚道的表弟叫崔允明,把李益来京的消息告诉了小玉。小玉怨恨他,心里那一点如豆般微弱的希望之火,也瞬间熄灭了。她又遍请亲朋好友,托他们叫李益前来。

只是想做一个单纯的告别吗?还是想看一看旧日爱情的样子?抑或面对面真实地说一下委屈和怨,听那男人蹩脚的辩解她也甘愿,她对世俗对门第早有无可奈何的退缩,她宁愿输给这繁华天下横眉冷对的眼色,也不愿意被弃于衣香鬓影共度,誓言铮铮买断她爱情的十郎。

她还是留了一丝残存的甚至卑微的愿望,十郎能逃过家庭的监管来与她相见,两人狠狠地哭,絮絮地念,苦苦地留,再久久地断了恩意情殇。

最终小玉给自己做了一个茧,连出口也没留。

她只是不愿意那么想,不到见了李益得了真相,她永远都有理由不去信。

李益是下定决心不再见小玉的了,他不进京不声张就是想让时间来消磨掉他辜负的和小玉等待的一切。可小玉偏偏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叫他,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痴情女子和负心男子的故事,李益有些恼,索性早出晚归,避而不见。

大唐是有几分豪气的,有这样的女子,自然会有出手相助的男子,他们连姓名都不肯留下,只是让故事绝处逢生,有了侠义的温暖。

李益被黄衫客骗到了小玉面前,小玉看着这个她朝思暮想爱极恨极的人,忽然攒了无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她背过身去哭泣,时而回头看李益,回忆排山倒海漫过这里简单而熟悉的一切,时光透析出岁月的脉络,却和今天的人,再也无法重叠。

不管用多少相思的线,也缝不起这支离破碎的情感,她的爱情仍然庞大地支撑着她的整个生命,可是她爱情里的那个人,却早已松了手,她浮游迷失,挣扎着向他靠近,攀援的树挪了位,她也只是地上凌乱的草。

把线捻在手指上轻轻地打一个结,用牙齿咬断,这生命的锦绣落满了簇簇尘埃,不得不草草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