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弱也好,刚烈也好,爱情里都有可能受伤害,只因为爱的时候太爱,把所有的都交付了,从没想过要给自己留个余地,拼了命尚且觉得还不够,一点疏离,就像重重的一拳折回来,全打在了自己心上。
哭也哭了,怨也怨了,自己百般委屈,最后还得自己消解,竟然舍不得看他这么为难,也念他有情有义,不是有了荣华富贵就变心的男人,只怪他没有早点说明,她被蒙在鼓里一过就是十八年。
那边是苦守十八年,日日艰难,她是被隐瞒十八年,付出千倾,他坐上了龙位对她还是没有十足的信任。
哪一个都是心伤,说起来都是让人哑口无言的辜负。
他终于可以往回走了,西皮导板催得人心酸,一马离了西凉界,风声都不敢再上前,薛平贵紧锁双眉,也是夕阳悲壮,他有太多的无奈,这一别,竟然像远离了红尘世界,今天总算看到了青山绿水,原是近乡情怯,那是游子的脚步,他不是,他是日思夜想不能回转,他是公主在旁西凉为主,日带三军轻松不得。
这一刻,抛了一切羁绊,他来自己家里,找自己的妻,那心情,有几分轻松和随意,竟然不是一走十八年,只是去山下卖柴,遇上雨,耽搁几日。
妻子面前,也要调笑一番。
王玉钏正在坡前挖野菜,这些年她就是以此为生,多少变故也没能让她转身离开,野菜有几丝苦涩,她却吃得坦然,她就是有一种爱情的大信,相信薛平贵生死都会有消息传来,她就要一直地等,煎熬困顿,饥寒酸楚,都会随着新一天的日出被她抛下,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信仰,除了等待,她看哪里都是茫然。
薛平贵来到她面前,岁月的苦难给这个女子太多的改变,当初菱花镜里的眉似远山,眼波临秋水的闺中小姐,早已成了现在尘满面,鬓如霜,衣衫朴素的寻常村妇。
连颜色都没有了,她由一朵带露的花,还未开到饱满,就挣扎着,坚强地长成了一棵沧桑的树,伸展的枝桠向着四周,随时等候离人的呼唤。
薛平贵故意试探她,看见了血书还不够,要寻的人就在眼前,却没有难抑的激动和兴奋,他要先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宝钏是不是还是当初爱着他的心。
他说有家书捎与来,要王宝钏前来接取,表明身份,薛平贵的心思也真让人寒凉,他决意要先把王宝钏调戏一番,若守节,就上前相认,若失节,就把她杀了,再回西凉见代战。
洞宾曾把牡丹戏,
庄子先生三戏妻,
秋胡曾戏过罗氏女,
平贵要戏自己的妻。
他这一戏,既不风流也不文雅,只见无情和小气,虽然《武家坡》这一段往来很好听,轻快中有俏皮,一句接一句紧凑着把气氛往上涨,薛平贵没有了当时的穷苦和西凉的端严,调戏起良家女子来也是油嘴滑舌极尽无赖,若不是想拿到丈夫的书信,王宝钏也不会理他,她又恼又怒又羞愤,军爷休要出狂言,欺奴犹如欺了天,她撒了一把黄土,关门进了寒窑。
外面薛平贵哈哈大笑,我却替王宝钏可怜几分,分别的日子太长了,长得彼此对面不相识,也没有一句关切和安慰,他来到跟前,他从西凉打马奔过一百单八站,居然不是怜惜他的妻子,而是要来检查,她是不是为他守着贞洁。
这戏让人看得苦闷,但有一点泪,也是留给宝钏的。
他去敲门,说我是平贵,从被宝钏的绣球打中开始说起,一直数到十八年的分离,也仍然是不能让人放心,直到拿出了宝钏寄出的血书,才确定,这外面的陌生人,就是他苦等了十八年的夫。
王宝钏的泪,摇摇晃晃落下来,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薛平贵跪在外面,他欠她的太多了。也许就是为了给她过去的悲苦一个彻底的结束,所以他才用了这样嬉闹的重逢,此时端端正正跪在这,对着她,也是心绪难平。
红颜已老,曾经的美艳不在,还是她最了解他,竟然连怨也说不出口,只是喜欢,欣然这么久的等待总算不是只有凄凉,她也不问他的经历,只是跪下来讨封,他能千里回来就表示有情有意,熬到这一步,她太需要一个头衔,也不是荣耀乡里,是讨给自己的十八年。
团圆的戏,被我看得落泪,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她苦苦地等,他匆匆地回,源于爱情,却又从爱情里剥离了出来,转化成人生的信义,当不得假,哪怕一路奔去是生命的归期。
王宝钏出了寒窑上金殿,身着彩绣凤衣,头戴富贵金钿,十八年困苦的日子不减大家闺秀的风范,看着代战洋洋洒洒地走过来,她微微一笑,缥缈的对立,顿时就散了。
孤王金殿用目看,
二梓童打扮似天仙,
宝钏封在昭阳院,
代战公主掌兵权,
赐你二人龙凤剑,
三人同掌锦长安。
这华丽的大戏,唱来唱去,男人是不变的主角,女子只是他身边缠绕的丝线,王宝钏等的只是一个结局,没有让她失望,他平安回来,她当了皇后,人世仿佛再也没了遗憾,精神气一收,仅仅十八天,皇后的称呼还没有习惯,她就永远地离开了。
在那十八天里,她扬眉吐气,重放光彩,只因为身后有了不再空落,可是深夜里静下来,却又恍惚如梦,丈夫已经不再是当年熟悉的样子,这家也好像是别人的府堂,走了十八年的人可以再回来,十八年前的恩爱却再也无法还原了。
任薰的画,就有着这样坚苦之后,安宁的厚实,好像只是一个写生的凝望,却力透纸背,风声自窗外传来,她心里一个凛然闪过,随又同烛苗平稳,整个光阴都变得缓慢而寂静,我驻扎在里面,心事无忧。
任薰年轻时卖画为生,画法博采众长,人物画取法陈洪绶及其兄任熊,以行云流水之姿,出乎寻常的奇巧相貌,遒劲圆润地把性格神态都展现了出来,是清末上海画派的重要人物。
还有一名剧《汾河湾》,也是发生在唐朝,也是相似的情节,甚至里面的远行的男子也姓薛,叫薛仁贵,只是发生的地方到了山西。
历史上,薛仁贵确有其人,他是唐太宗时的猛将,善骑射,惯用方天画戟,征东时,他身穿白袍,所向披靡,后来军中有歌,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其中的将军指的就是薛仁贵,嫁与他的女子叫柳迎春。
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薛丁山,总算柳迎春的孤苦有人陪着,有人看得见,结局有些惊险,却是有惊无险,一家团聚,比《武家坡》更悠长些。
相传这两部戏也有些渊源,最初只有《汾河湾》,一山西富户家里为母祝寿正在上演,这家老母亲问戏班班主,薛仁山和柳迎春的最终结局是什么,班主说,据祖师爷说,薛仁贵军务在身,不敢久留,短暂相距后又匆匆别过,柳迎春有病在身,不久病逝寒窑。老母亲听得便添了心病,最后儿子花重金找人重写了结局,杜撰了薛平贵,王宝钏,并移师武家坡。
起初,对这两个女子,只是一味地怜,后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就由着自己随着她们去,爱情已经在十八年的守候里不用再提,她们看重的,更多的是那份专程为她们回转而来的心意,有了这些,即便很快就离开,也足以含笑了。
这一生,苦难挨过,心酸尝过,但毕竟,没有被抛弃。
这个季节没有雪,所以留不下你远道而来的脚印,而不是,你根本就没回来过。
我在远方 惜君如常
已有落叶了,季节总是这样悄然而至,让人惊愕这转瞬流年,如何,就比心老得还苍茫。
天是那样的好,高洁清渺,长雁排空,淡若游丝的浮云似谁的心事一般,有一点虚空,有一点执著,有一点痴情和妄念,藏着,躲着,终不肯散去。
她推开雕花的窗子,一点声响都没有,已经习惯的动作,春看新桃初绽,夏闻夜雨潇湘,秋试妆台远望,冬隐雪落凄寒,都是在这窗前,棱上有缠枝的牡丹,沁着心里的温暖。
赏菊吧,丫环说开得那般热闹。每天清晨的梳洗,她从来没有怠慢,此刻出房门,哪怕是后园子,哪怕没有别人,她还是又拿起镜子,细拢妆,插珠环,那步摇是他送的,欲飞的凤凰衔着细细的珠子,从发丝边垂下来,总是惊心的惆怅,可她还是不舍,就这样提醒着,好似,才是真实的。
她款款走在乱石阶前,系着轻纱裙子,挽了罗带,风起时,那一份袅娜是给天地看的,路过池塘,夏日错落的荷花成了饱满欲凋的莲蓬,那叶子积攒了所有的浓碧,看上去让人心疼,禁不住丝丝的伤感渐涌,却还是端了端身子,那份秋色中的清高还在。
又是一年菊开时,开得用心而闲适,旁若无人,心思单纯,说荼蘼花事,盛放太短,可她倒有几分羡慕了,一年一年如期可见,总不失约,等上一个秋水即可,哪用望断?
她摘了一支擎在手里,明黄地如团圆满月,这千瓣菊最是无情,一落,必得纷纷然然,让人接迭不住的远逝。她年年酵上菊花清酒,释放一缕香,入他的梦,引他归路。
绕过她裙角的落叶,都被她捡起来,拭去尘土,放在盘子里,那脉络已经干枯得只剩薄薄的瘦骨了,拿回去,更深露重无眠时,还可以挑灯写词句,写在这叶片上,风干成回忆也好,打发寂寞的时光,也让心里塞的满满的思念,有个安妥的盛放。
他见或不见,惜或不惜,都顾不得了,三生石上的路,原就得听天由命。
旁人见她,总是心如止水,不怨不恨,那份心里的忧柔和隐秘,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她总是那么淡然,活在岁月的风口。
或许有时候,时光真的可以霎时凝聚,那份悠长淡了又淡,不着痕迹,就这样,入了画,有了不尽的曲意风情。
说到陈洪绶,总还是愿意唤他老莲,更出尘,更洒脱,也更自在。
他画风高古,红尘俗物在笔下也有了离世之风,他是明朝遗老,饱尝了家国轰然倒塌的无奈和伤痛,对着断壁残垣再回头,他用荒诞不经掩饰心里的酸楚,此时再好的光阴,也是隔了一层明月的萧疏。
清兵入浙东,他削发为僧,一腔愤恨无去处,号“悔迟”,一年后又还俗,眼见得大明江山处处离殇,像随着大明葬了一个身家,又留下一个没心没肺的影,从此傲兀不羁,人称“狂士”。
此《眷秋图》为老莲仿唐人同题画。
总觉得这一番经历使他看透了红尘,心里只剩下妙语菩提,或者参了天机也不一定,所有的偈子都藏在这笔锋之中,而他的人物画都该是没心机的,天仙样的人儿也该是天上的样子,没有年华的苦。
所以读他的画,总想着九天之外的故事。
我看着这幅画,几次展卷,总觉得疏忽了什么,总也读不到尽头,于是,便这样念念不忘。
夏日里的连阴,是毫不安分的沉重,当我再次凝望画中仕女清浅的如花红妆时,却不防备地,触到了一线深潭。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原是那相思啊,渲染得秋天点点斑斑。
图中的仕女比班婕妤坚强,她用的,是丫环举在身后的持扇,四季皆可做景,可以扇凉,还可以挡风,且上面画着怒颜梅花,自是冰清玉洁,傲然霜雪。
也许,是一季又一季的尘风让她只得这样安然,等他,是心里最美的情感,他在三山五岳,她望云成峰,无法放弃,这是牵心的执念。
女子至美的装扮,是为那个悦己者,一定要让他看到自己最美的一面,不管过去多少年,也愿他心里是那个最纯美的画面,他不来,她不老。
于是,她日日理妆,心思清洁,也许他就在墙外沿阶而来,某个时分,推开门,看到她,笑意盈盈,旧日的沉醉,没有任何清减。
她就这样守着,梦一样地,不得破,这样,日子才过得去。
闲荫长话,秋月无边,一草一木皆因情而生,世事温良得相伴也真是不易,百年修得同船渡,那缘分不是求来的,得靠修。
初听总觉得这话夸张,不过渡船,哪还用得百年的善缘,以为它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年份,告诉我们,人生处处难得,要懂得珍惜。
翻开这幅画的时候,离人曲正幽怨地传来,心上的波痕看得清晰,一记一记就漾向了对岸。
此境一出,如临虚空,这修来的同船渡,竟也不是只为证百年修行,还为此去解不掉的萧索,走到了天涯,走累了风,停下来歇息时,回忆浮上来,是那叶轻飘的舟,是那个吹笛的女子挽锦绣,自然地就相随了人生。
此前百年寂寞的修,此去百年忧伤的忆,深深的一渡,渡我的痴想,到你的深情。
《涅槃经》有言,人身难得,如优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