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轻松而又冰冷,似乎从此就两不相欠,再也没有债没有负担,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就算福僖到百岁,按照天上的时辰不过也就一个秋天,还他一生的眼泪,还他一波临湖秋水。
她没有想过这还债的路会有多难,还庆幸总算有了机会,万万不可能想到,还泪要比当牛做马更郑重,也更深阔得多。
可是啊可是,眼泪不是身外之物,要哀莫哀,还要心不死,这泪,居然也能流成奈河。
弱水三千,我注定是你要取的那一瓢,却要化为多如恒河沙的泪,从你指尖,丝丝坠落,到无踪。
这泪水,是爱情的祭奠。
林黛玉本就是不识人间烟火,其空灵之处,世人只见一二便觉如仙子,知她心的人是宝玉,知她命的人却是僧道。
她三岁的时候,有一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否则,她天生不足之症便一生也不可能好,除非从此以后再也不听哭声,外姓亲友一概不见。
起初我总是不明白,这个癞头和尚为什么会出现,他明知道黛玉就是要还给宝玉泪水才来人间,不可能再有别的变故,这既定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何苦又来说这样的话呢。
后来读来读去心有了悟,曹公拈字俱有深意,这一段,分明是写给天下人看的,每个人生来命中都有不足,且无药可医,那一点不足竟是对着三生石上的那个人,一份追随成了牵绊,性情也不是由天定,只是因为生就来的样子,才能在面对面相间时,有惊心动念的熟悉。
若真有一悬壶济世的仙人,开得一剂良方,四方游历渡化天下痴男怨女,那世间泼天的痴情一定会少得让九重天外的神仙都觉得寂寞。
灵河岸边,也难见仙草甘露。
这熟悉,可也真小看不得,有的人初次见面却毫不陌生,有的人相识已久却难以读懂,这种体会也很不以自己的意志和心里的愿望所左右,跟不对脾气的人,任凭怎么努力也还是不行,感觉不对,行为做事都那么不顺遂,表面上可以迁就过去,转身却百般难解,了解得再详细,也还是像隔了海,无以为渡。
所以,宝哥哥见这样的妹妹也没有玉,干脆摔了它,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熟悉,只一见面就各自心里有了数,只有这玉,不清不楚招人碍眼地挡在中间。
金玉良缘是世间语,木石前盟才是定下的因。
曹公一枝笔,十年寂寞血泪,他在书里亦真亦假亦幻,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他写贾府的盛衰的这样,写林黛玉也还是这样。
她小时候服侍母亲病重,母亡后辞别父亲千里奔贾府,入贾府时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和姐妹们一起园子里住着,隔开外界的喧嚣和风雨,她也知道写怎样的诗给元妃娘娘才能讨得她的喜欢,她看出了府里的景况日下和财力渐微,曹公许了她玲珑聪明的慧根,她长袖一挥,这些举手便得。
却总见她清冷不理人,又娇气又傲气,还有小心眼,说起话来不留情面,她的这些情绪,这些不安,都因为宝玉,因为她两手空空,没有什么能和宝玉配。
她是一个那么单纯的女子,只因为在薛姨妈家李嬷嬷不许宝玉吃酒,旁人不敢多说话,她就不愿意看见宝玉受委屈,直接抢白这个自视劳苦功高的奶妈。因为宝钗几句贴心话,她就撂下了一切芥蒂,掏心掏肺地把宝姐姐当亲人。宝玉因为金钏和棋官的事被父亲毒打,其他姐妹都是苦心婆心地劝,恨他没在长进,这样关乎门楣和名声的大事,黛玉却没有恼,只心疼得把眼睛哭得像核桃。她常常吃宝钗和湘云的醋,因为她们都有金,却笑着叫袭人嫂子……
宝玉看她时的眼睛,流露着心里藏不住的深情,他原是个混世魔王,吃丫头们嘴上的胭脂,和戏子换汉巾,看见宝姐姐的胳膊也要生艳想,只有在黛玉面前就现了原型,他对她的爱惜是不带一点瑕疵的,妹妹读了什么书,昨吃了什么,晚上睡得可好,他要陪着她人世安稳的时光。
也许和黛玉,我们也能做知己,她的点点滴滴我悉数放在心里,因为对心思,因为她心无旁鹫的爱,此生只为一个人,她就是为宝玉专程而来,其他的人都不在她的生命里。
读这一切,是华丽的悲伤,如果看懂她悲剧的一生再为她选择,我也仍然愿意让她一定要来红尘,和宝玉真实地爱一场,被实现了的爱情虽然没有完美的结局,可终归有那么一点不悲的地方,他们爱得真,爱得深,爱得生死不离。
我们都有自己前世刻在石头上的故事,我更愿意叫《红楼梦》为《石头记》,更真实些,更牢稳些,也更可以多怀想和期盼些。
《石头记》的魅力就在这大旨谈情里一点一点晕染渗透开来,自问世起,就引得多少人茶饭不思,也被引进许许多多的艺术创作中,费丹旭二十五岁时便应邀画了深具民间风格的《红楼梦人物图册》,四十五岁时受兰汀先生之请,绘《红楼梦十二金钗图册》,画中人物俱不标示姓名,她们的身份性格,气质情感,宛然对着你,白罗轻衫冷画屏。
画上纤弱不胜风的女子就是黛玉,这是整部书里最凄美的画面,子苕用细致工整的费氏风格,淡彩晕染,墨笔勾皴,轻灵柔润,黛玉的清愁就这样伴着飘零的桃花红,站在园子深处,把自己留在繁花易凋的树下,一曲悲歌,道出缤纷离合。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不远处的山坡上,宝玉也早已痴倒,泪水肆虐,他心里疼得不知怎样,眼前的一切让他太震撼,只以为林妹妹是他护得周全的心爱之人,没料她心里竟压了这么多的委屈,连这落花都可知她心肠,这份爱,他要如何表达,化灰化烟是太容易说的话,为她怎样都愿意,只不想两人都这般的心伤。
他在路上拦住黛玉,我只说一句话,从此以后撂开手。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我看得惊心动魄,眼泪早已泛滥得无处可收。这话让人太心酸,这么多难忘共度,不是为这一个分离而来,也怨不得当初。
黛玉却明白他的心,之前的误会说开来,他们从此深爱。
第一个把《石头记》搬上银幕的是京剧大师梅兰芳,演的也正是这出《黛玉葬花》,只可惜,放映的时间很短,就是梅兰芳本人也没有看到,生前曾一直引为遗憾,而且当时的技术有限,这是一部默片,没有梅兰芳的声音。
他扮的黛玉,在戏台上,一身古典装扮,极尽诗意,这就是多愁善感,清冷孤傲的怜花惜花人,几句西皮倒板,伴着身段动作,黛玉的痴心忧伤,孤苦无依,就真实地到了眼前。
此时,仅听这音频,都恨不得是他身侧飞起的花瓣,落在他的衣间。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尘缘从来都如水,一直以来,黛玉的影子从未离开我,经常无意间就在文字中把她带出来,可真的要写她了,觉得却是那么难,就像太熟悉的人,总觉得有千言万语的话要表达,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凌乱得看似破碎的章节,是我和她不停息的依靠,走过春夏秋冬,我们倾心抒怀。
原本想着给这篇文章起一个更好些的名字,想了很久,却没有一个如意,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更有分量,纵观黛玉这一生,宝黛的爱情,还有大观园里的千红万艳,都是从这一句话,才有了痴缠往昔。
等那一天,绛珠草和神瑛侍者都回到了三生石畔,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感慨,绛珠草还了足够的泪水,人间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他们的心一定难以再平静,泪还了水,又灌溉了情,三生石上许三生,还有未来。
上面只写一句。
来生你渡我,可愿?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这首词几乎不用解释,也不需要翻典故,读出来就能心里沉淀下层层如浪潮拍岸的呜咽声,恰落在任颐的画中,也是笔简意丰,他用人生壮阔的豁达,容下了这栏杆拍遍的女子闺情,同是红尘过客,他把苍茫江岸,换成了天涯道路。
任颐,字伯年,绘画题材广泛,人物、肖像、山水、花卉、禽鸟无不擅长。笔墨丰富,集工笔、写意、勾勒、没骨于一身,他心胸磊落,不怕鬼不信邪,风神潇洒,他的人物画即有费晓楼的工细,又有陈洪绶的夸张放逸,是清末海派画家的代表人物。
图中的女子以手支颐,惆怅若失,目光穿过楼前的扶摇生姿的春柳,心思早已落在别处。旁边的兰草也怜她长叹,恨不得能给她一个细细的温暖,构图虽简单,用笔却十分细致,细笔绘青丝,淡墨描人,衣纹起笔多顿点,用钉头鼠尾描形成有节奏的白描效果。
心到了此处,自然流露出一抹纤柔,他是行走于日月下的男子,风里阔步,雪下抒怀,也在见了她的这一刻,放慢了脚步,放下了温柔。
她在这里等了多久,等成了一幅画,也许这样心里的委屈才有了寄处,妄念全抛却,换来了忧忧安然,再启程回望,故事遥远得没有尽头,只是人世的温良缓缓而出。
像开篇这首词,像任颐这幅画,简单得没有任何繁杂,却让人记得牢固。
每一世的故事都简单,简单地串起来,就要湿人的衣裳。
这故事也不是故事,只是等得太久,给自己解闷慰寂寥,取自民间厚土,与你无关,与今生无关。
初始,我是一株山间桃树,傍水而居,汲取天地精华,孕育自身魂魄,风为衣裳露理妆。开灿灿桃花,结烁烁之果,偶有蝶飞莺戏,我也会随之翩翩,甚为欢喜。流水潺潺,我看着自己的倒影一天一天美丽,沉醉于这样的安宁和纯净,一立,便是千年。
终于,我也有了小小修为,再逢甲子,便可得一女儿身,侍奉于观音座下,洒水扫地也好,心内无虚妄,踏实本分,再得精进。
人间于我,有红尘之远,没有因果,去也是枉然。
这样,又是三十年,听说朝代变迁,战乱不断,听说人心叵测,深如城府,尔虞我诈,处处是深渊。
我珍惜自己每一季的芳菲,越发不屑人间的繁复难辩,我本一灵秀树木,如何抵挡刀枪棍剑,我只一脆弱的心,怎堪飞短流长无情的袭击。
我属于山野,纵也月下自怜,但风雨过后,还是喜欢静谧和平淡,也许,是心太小,容不下大千世界,也或者是能力太浅,不够去人间尽展欢颜。
这样最好,花满头,香盈袖,看流星飞渡,引萤火摇倩影。月下吟,风里歌,雪中舞,把每一个时节都刻成年轮,点点行行,是我不言的心声。
我愿,长存于这样的山水图中,守护所有如桃花般晶莹的生灵。在某一时刻,情感契合处,必也有我,曾经幻想的温柔。
观音有警语,说本命年的我,有生死劫难,若无人救,行色皆空,若有,定当踏上轮回路。
从未见行人的我也开始守候,谁把我拯救,谁就是我永远仰慕的英雄。
不过一场地质的变迁,我在梦里到了地狱的边缘,处处枯枝衰草,昏鸦哀啼。我也是奄奄一息,却用信念残缓着,等待属于我的一丝生机。
你也是个伤者,衣襟凌乱,步履蹒跚,背后的血已然凝结,大片的暗红如刚才吞噬林间的火焰。
我没有液体可以流出,却用力量压迫疼痛,支撑着残缺的身体,天地之间,我是一棵枯萎的树,有暗藏的泪滴和对生命的渴求。如果,注定最后一个姿势是倒下,那我也要去得从容,掷地有声。
你在我的身下站定,仰起沧桑的脸,注视我洁白的断枝,眼里满是疼惜。
就这一眼,足以让我感动,从此记住,在我绝望的关头,有一个目光,把我深深包容。
你的叹息,让我忘记千年精魂即将化为乌有,也许,所有安然的生长,只是为了和你一起,在世界可怕的颤抖中,得一次擦肩而过的相逢。
你扬起犀利的匕首,砍下我唯一健全的枝桠,丝毫不留情。
我清楚地听到身体断裂的声音,从内心生出一种呜咽的悲伤,一滴泪,缓缓渗出,这是我全部的心血,入地即为丧生。
你手指伸过,稳稳地接住,忽而放到唇边,用你火热的心把我消磨。
从此,我成了你心里的一颗痣,在你所有的轮回里都不会消失,知道吗?
我亦不知,只看着你用所有的力气把我已没了心的躯体削成一个漂亮的木簪,贴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这是第一世的相逢,你我殊途同归,还记得吗?
我跪在观音座前,求她把我留下,定当任劳任怨,不惹事端。
观音慈悲,她说入空境,断妄念,先要了却红尘牵绊,因已种下,必得去还。不尽,不完,便生生世世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