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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晨钟暮鼓·守望 (1)

何事西风悲画扇

十世古今,不离当下一念,这一念,竟是开在桃花上的。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

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世人笑我忒疯癫,我咲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唐伯虎生来不凡,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故名唐寅,天灵地杰的禀赋都给了他,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九岁乡试摘解元,春风得意地去京城参加会试,却被卷入了科场舞弊案,从此仕途绝意,再不问庙堂,放行于江湖,诗酒书画,做了逃禅仙吏。

如果唐寅一路高中,最后封官加爵,政坛上一定会多一个治邦的贤才,和古往今来的政客没有太大不同,每天乘轿上朝,探讨国家大事,还要细微地处理聚散不定的人际关系,在那个复杂的环境里,他出世不俗的天份也只能一点点被消耗。

老天不忍,让他跌了一个跟头,看透了里面的杂乱,只是看看都觉得疲惫,不如飘飘远去。

他一头扎进了柳堤花坞,四周种满桃树,卖画为生,索性敞开了怀地玩世不恭,自在潇洒,一代风流,身居江南四才子之首。

他也是搜尽奇峰打草稿,故胸有千丘万壑。而且风霜中饮尽悲苦孤傲,画中有意趣,萍水相怜。

想他自幼刻苦读书,才名早播,大家都觉得他光耀门庭那是极容易的事,他自己也没想到无故也会受牵连,这一棍子打得太黑暗,他的失意太明显,也只能用满不在乎的阔笑来回应。

任何取舍都是痛苦的,唐寅也经过了凤凰涅槃,煎熬之中装疯卖傻来逃命,他真实地体验到了政治间赤裸裸的残酷,他可以不要功名,但是这份对尘世繁华的失望,却一直丝丝扰扰地跟随着他,一直积累到最后,他给自己画了一个冰凉的句号。

但在他的诗文书画间,这种他心里压制的情绪却不是那么容易看出,他桀骜风流,嬉笑调侃,隔着万里山河,似乎都能听见他桃林里朗朗的笑声,周星驰扮的唐伯虎给人印象最深刻,他是“无厘头”的喜剧天王,可现实的他,性格却忧郁内向。

看人要看心,读画,也还要读神韵。

唐寅师出名家,出于蓝而胜于蓝,山水人物,花鸟写意,都深具自己的风格,书法与绘画融会运用,上问古今,下追四方,博览众长,潇洒得趣。

苍天的一滴泪,化做江南十里烟雨,明朝的钟灵俊毅,结缘于唐寅的笔墨淋漓。

他画的班婕妤,用一团纨扇做收藏,写着他心里的若即若离。

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子,德才兼备,善词赋,有名的诗作《怨歌行》,她以团扇自比。

《杖扇新录》中记载,通用素绢,两面绷之,或泥金、瓷青、湖色,有月圆、腰圆、六角诸式,皆嵌名人书画,柄用梅烙、湘妃、棕竹,亦有洋漆、象牙之类,名为“团扇”。

宋代以前只有团扇,后来的折扇来自于日本。

我也有一柄团扇,被我置于书架,我的书架里放着不少岁月里适愿相逢的小体已,现在也只能摆在那里,自己看着觉得时光深邃,现世安稳,连心里都会闪过一丝沉静中的华丽,不期的相逢却可以长长久久地陪伴下去,而且它们都是那么美,散发着又不张扬,好像曾经熟悉的记忆。

现在的团扇成了高供的雅玩,可是在当时,团扇即有扇凉的作用,又有遮面藏羞容颜半露的妙意,加之扇面上可以绘制字画,或棕或青的柄,垂下的璎珞,让它更是一种装饰,风情万种地握在女子手里,素手一抬,头一低,看的人就痴了。

班婕妤看着纨扇,心却凉了,她已是被弃在秋风里的旧爱,没了颜色,也没了昔日的繁华。

她文学造诣极高,在成帝左右经常是引经据典,化解他心里的积郁,或者调一曲丝竹,让成帝疲惫的心得到放松,那时她是汉成帝最为宠爱的人,恨不得片刻都不要分开。

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哪个女子像班婕妤这么特别,她不仅有倾城绝世的容貌,还有谈吐不俗的见识,汉成帝对着她不仅可以谈风月,还可以论史鉴,女子的温柔细腻加上知书达理,纵然是皇帝,也会不由自主地沉溺。

正是盛欢时,成帝乘辇出巡,他拉着班婕妤的手,要她一起同车共乘,门外风和日丽,衣香鬓影,诸多嫔妃羡慕地看着如此得宠的班婕妤,天下辉煌,竟成了他们两个的,皇上要与她共分享,多少福瑞加身,这个极有书卷气的佳人也满眼爱意,她看着眼前这个让她一腔柔情紧系的男人,他不仅是她红尘中的伴侣,他更是大汉王朝的掌舵人。

她缓缓地抽了自己的手,轻轻地谢恩,历史上的圣贤之君,都有名臣在侧,而末主亡国的人,才有嬖女在旁。

她恭敬地退到后面,请成帝登车,心里缠绕的是三春柳絮,轻绵无落。若为了他,她但死而不回避,为了他的江山社稷,为了他的英名贤德,她宁死也要保全。

爱一个人,定会爱着他的身前身后事,他不以为意的,她早已替他想得周全,她在他后面看着他,看着他辇上的英姿,看着繁盛的国运,她是那么幸福,这天下第一人,走在路上都不会把她忘记,这样的爱情,她握着珍惜还嫌不够。

太后听闻此事,对班婕妤大加赞誉,说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她不是简单地写在八字上的旺夫,她是言行举止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皇上的身份。

有了太后的欣赏,班婕妤的地位更加突出,她一直都不是只会脂滑香腻的女子,在德容言工上,她俨然已成了永巷的典范。

班婕妤读过那么多的史书,不会不明白色衰爱弛的道理,所以她更注重内在的完美,保持她的与众不同,才情和气质总是不怕岁月无情的,不会成为昨日黄花,反而会在流年暗换中越来越醇厚迷人,散发岁月芬芳,如陈年的酒。

她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皇帝拥有偌大的一个花园,开得太久的花,似乎看的人都会觉得疲惫,她想过皇帝有一天会被别的姿色吸引,但没想到,她会被冷落得如此彻底。

直到有两个女子进宫,占据了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帝开始了声色犬马的生活,一边是赵飞燕,一边是赵合德,班婕妤只盼皇帝是图新鲜,总还会想起自己,来她这里喝茶听琴,谈诗论天下,像待船归的港湾,停下来解一解疲乏劳累。

可惜,她对皇上已经没有了吸引,看飞燕跳舞,赏合德柔媚,天下大事有朝纲大臣,他只愿老于温柔乡。

班婕妤被皇帝遗忘了,却被后宫明争暗斗的纷乱兜了进去,再无皇帝宠爱的她,宁可离开这伤心地,她请旨去长信宫侍奉太后。皇帝想都不想,随她去。

她已经连费皇帝一点脑筋的分量都没有了,从最初的可圈可点,到现在的可有可无,她是一页被翻过的书,剩下的命运就是高阁封陈,想着的那个人,手从面前伸过,也不会再停下了。

从此,只是隔了一道宫墙,却是再也回不去的天涯,长信宫中,她千般的怨都化作了烛苗,焚心流泪,任如此,还是放不开。

深宫寂寂,心如止水的生活太可怕,弄琴调笔也是只有悲声,她的幽怨自怜也随着高墙内院里的树叶,由碧绿到枯黄,最后连个影子都留不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再有盼望,等待一个男人回心转意似乎是太微芒的事,可等来等去,却等到了汉成帝驾崩的消息。

命运捉弄起人来,真是不留半点余地,她连支撑着的残存的信念都没有了,心里的爱却如千年极寒的冰,固执地不肯化去,她一身素服,陪着这个男人的灵柩到了皇陵。

她没有再离开,她宁愿要这里的孤寂,每天香案明烛,她用爱做着他的宫灯,燃烧着她所有的余情,连之前的怨也飘飞在松风里了,如果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结局,她这样的继续守候不知道该算悲哀还是安慰,也许没有人能是他的唯一,然而此刻,他们是彼此眼前的人。

不知道,在捧起那碗孟婆汤时,他可曾想到我们那些快乐的日子,但是,望乡台前,他一定能看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的一曲《怨歌行》,让她成了千古幽怨的人,后人或不忿不平,或哀叹怜惜,替这个在爱情里风光过,又被无情抛弃的女子委屈几句。

纨扇,也就是团扇,又名合欢扇,扇亦无心,秋来见弃,多情的是空对着它的一抹容颜,心有合欢意,也要遮挡几分,错过了,便藏几滴清泪,即便来年春又见,也是多了斑驳心酸。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唐伯虎在画中的题诗更大气,也更淡薄些,毕竟是男子,胸怀总是更宽阔,也由此,爱情对他们来说,永远不可能是全部。他借班婕妤和团扇的命运,抒发自己的感情。

这情也不是对着自己一生中的三个妻子,也不是其他哪个钟情女,而是叹自己的仕途命运,这撼是无法化解的,说是把世态炎凉都已看得明白,然而他永远无法释怀这影响他一生的孤愤,做狂士做浪子,都不能把这些消磨掉,以至于晚景凄凉。

我们更愿意看他诗画风流的一面,也硬要安给他一个秋香,其实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明朝王同轨的笔记体小说中,点秋香的人是苏州才子陈元超。后来被冯梦龙写成了《唐解元一笑姻缘》。

《名贤集》开篇第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只想让人把恩怨情仇都放下,毅然地看着前方,把身后的坎坷缠绵,绿柳野渡,都任它自顾地横在那,心里绾着千千结,解不开,也一剑斩去,纷纷还是落在行囊里,由它成为枯藤,收留万古闲愁。

禅意袅袅,握得住芬芳,却听不得遗忘。

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他

每个人的青春年华里,都曾走过一个林妹妹,她在中学课本里,一出场,吹皱多少心扉,教材大纲里说,通过宝黛的爱情悲剧,揭示封建社会现状,我们心思清凉,却只看到爱情的开场,收录的刚巧就是这一段,林妹妹进贾府,宝黛初见。

林妹妹心里大惊,暗自生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哥哥顿时大喜,直接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是旧相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年少时读《红楼梦》,只重情节,看见宝哥哥林妹妹两小无猜便心生欢喜,看着他们吵嘴怄气流泪生病,就跟着愁闷,黛玉葬花时陪着伤悲,宝玉痴颠时随着心疼,黛玉凄凉离世宝玉看破红尘,却又哭不出来了,千情万绪都只化为一个叹息。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们,曹公不能,那一僧一道也不能,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后来再读,也便开始关注细节,知道了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宝黛的相遇和离别,这场轰轰烈烈,最后又灰飞烟灭的爱,只是一个还泪的许诺。

硬起心肠让自己相信,绛株草修得女体,有了人形却无人情,好在神瑛侍者曾经给她灌溉,让这无心草木也有了缠绵纠结。

说起来也怪不得绛株草,她生于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久延岁月里的漫长无期,不过都是引子,既来到三生,就注定要一直往前走,路过的风花雪月,冰寒霜冷,都只是停不下来的风景,轨迹蜿蜒起伏,最终也还是要画一个句点,也许它不够圆满,却兜着所有曾经的日子,合拢起来,人在里面,画地为牢,脱了尘缘,脱不了留恋。

况且当她脱却草胎木质后,不再需要神瑛侍者的甘露,自己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吃的是觅情果,饮的是灌愁水,自以为回报了甘霖之恩便可了无挂碍,可是她一步步,纵然无意识,也分明是情牵。

让人恼不得怨不得的三生缘。

原来空灵之地也能造就痴情怨恨,哪个地方还能断俗念?

一味情痴,无限冤怨,只在红尘中方可造劫历世。

世间的爱恨情仇,都是往世有过的纠缠,冥冥中定有那根维系的线。

她说,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