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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眉间心头·朱砂 (6)

古人有训,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陈崇光却画得风流从容,胸间浩荡气随意而出,小写意花鸟画法写景,点叶皴干,勾草染石。

这缠绕于女子心思的柳条娇嫩弱不禁风,似是约在潇湘雨后,还有一段婀娜的妩媚,却又清新得让人生不出任何艳想,树干朴拙有灵气,一个和春归的姿势就远离了俗世。

桃红点点,清寒未褪,空气里含了脂粉的喜悦,它丝毫不争宠,只是一个背后可攀援可寄情,也可浑然隐去的衬托,有色彩的是这个女子,不问岁月,静理晨妆,柳下的一份留,不得说破。

男子生而恢弘,为国为民担百业大计,女子生而只为一个人,或爱或恨,要注定的漩涡里打转,无悔着随他生生世世的柔肠曲脉。

不管生活在哪段风日下,我都情愿是一个清清素素的女子,为他入轮回,用破一生心,不离弃。

花辞树

秋意渐浓,我在落叶飘零的清晨打开橱子收拾衣服,一个小巧的口袋不经意间掉了出来,里面的珠子散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一首淡笔轻韵,我有些慌乱地蹲下来,一只手却不知道该先抓住哪一粒,只是看着它们四散开,好像是寻找各自栖息的角落。

片刻后,归于安宁,我坐在地板上,抽出底层抽屉里的画册,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告念,是哪个女子深深杳杳地低叹,清晰得让我的心微微疼起来,打开那暗黄的册页,改琦的《晓寒图》展现在眼前,早春树下,落花丛中,拨开雾霭,宛然她就在眼前。

这世上,有女似她,红尘间遍寻不着,却在恍惚间若隐若现,只想执了她的手,握一握彼此冰凉的温度,好像夹竹桃的香气,明知不该上前,仍是没有转身的勇气,如同对着自己一段淡淡的凝望。

她光洁的额头,饱满的真情,欲语又不言,满腔的心事都藏在深处,她不需要说,也不在江湖流传,自有人一记一记地把她安顿在山水间,在刹那时分,心有灵犀,我和她静默以对,幽怀相契。

她的温柔都系于笔墨间,且修得灵气环绕,她娓娓道来,似不是对着我,也许她习惯了自说自语自凄凉,她的世界里已空无一人,最繁盛的时候,也不过只有那么一个他,却是她不折不扣的全部。

她只想讲给那一个人听,那么,你一定要听完。

其实我只是一树风景,悲哀地生长在了你经过的路边,无法丈量缘分的深深浅浅,于是,为这一场倾心的相遇,宁可舍弃恒河须弥,也要绽放所有的美丽,哪怕只能换得一季芳菲,仍然做着终生的攀援,幻想着,在红尘之外,秋水之中,轮回之上,超脱于一个洒脱的追随,没有界限,没有阻隔,追溯到洪荒,仍是你和我,我和你,曾经的传说,在上演。

不识君的时候,我在一首诗中居住了太久,自以为惠质兰心的拥有足以抵挡千年风霜。可是,你来了,止水心境有如风过,闲池花落,月隐西楼,我素袜绝尘的脚步终于舞出了前生后世的风情,不再仙子凌波,而是媚过今朝,翩跹相伴。

你叹我,书香眉眼,轻愁秀发,良善柔肠,轻逸恬淡,不是绝艳,却让人生怜。

在一起的日子,点一枝璎珞红烛,沏一壶新摘雨前,研一池浓情墨香,掬一弯含羞水月,迎一室醉人清风。而后,看你,把心事调理,付与纸卷,寥寥数笔,境界全出,淋漓的墨汁渗入盈白的纸内,如我,苍白的生命刻进你的轮回,纵是山无棱,天地合,也无力剥离。

而我,燃一笼暗哑檀香,调一端玲珑素琴,挽一束千结青丝,捧一卷倾怀书简,吟一首今夕相逢。暗香盈袖,不问因果从何而生,只知岁月从此更迭,生命但如浮萍,也为聚首。那个年月不计天干地支,我的纪年,由你而始,为你不绝。

许你,以我的所有,曾经的以前,我们绾结同心,白首誓约,快乐地相守。

看你一张又一张的濡墨挥毫,写过松间明月,写过青灯古卷,又写感念天缘。

你说,易惹相思,难解风流。

是的,最后的日子,你瘦笔如花,任我芙蓉妆面云锦裙,任我凌乱的舞步踏碎碧海星辰,任我烟罗小扇斑斑泪痕强作遮掩。你说,写不尽我淡然的性情,表达不出我超脱于外的柔肠和忧伤。

你说你要走,于碌碌尘世,浩浩尘埃中把我想念,让刻骨铭心的相思和啮心噬骨的疼痛激发你心里全部的记忆和感动,在煎熬中把我深刻勾勒,定要写出你心中的我,独一无二,为你而生。

你说,等你回来,不管多远,会有一个挂念,回来和我,采菊东篱,锄禾南山,松间泼墨,竹林流觞,共赏藕池千朵,共踏枫桥闻萧,三生石上写下姓氏,红绳相牵,随古籍画本一起,在晨钟暮鼓里,打理相携的岁月。

我不能挽留,或者,我该成全于你的追求,虽然,也很想告诉你,我只是弱水三千里最轻渺的一瓢,茫茫沙砾中最卑微的一捧,只愿和你,不离不弃,风雨共度。

无法随君去,那么留君意。

蒹葭深处,菡萏换装,终要离别,如花自飘零,美到极致,艳过芳华,总携了一丝哀伤无助。

只剩得残灯如豆,秋水寒潭,岁月只得一瞬让人恋,你带走了我所有的欢颜,何处来,何处去,终究成空,化尘入风。

我肩挑柔弱,背负苍茫,长夜广寒,芭蕉听雨,入心尽是细细密密的凄凉,所有的风花雪月,都明灭于你的笔端,我的琴弦。

寂寞由此而生,宁愿坐望成石,不再守满心凄苦,无奈,挥之不去的是痴恋,弃之不去的是等待的诺言,还有,那割舍不了的,是回忆里的点点行行,那无法让心死去的,是帛巾上的缘分,兜兜转转,如三千发丝,倾泻,又纠缠。

又一次坐在窗边,望远方山高云淡,不知年轮的记忆上还有没有你的足迹,不知缥缈的风烟还能否唤起你遥遥的思念。

不信,你会把我遗忘于这深深庭院,用春来秋去遮埋执手相看,把我送达流云的高度,渐散渐淡。

无端地,清瘦的针线划过锦瑟花年,不想,如果,我真的被你遗失,该如何去缝补细碎的缠绵。

但是,我不再守候,痴痴盼君归里耗尽心血,悠悠感怀叹息中瘦了容颜,原以为可以端坐如一株无声却坚韧的莲,任岁月催起花开花落,我自静然,等你,把秋水望穿。

可是,未料一生太长,青灯苍老,憔悴古卷,还有手中的珠串透过指尖,烙得心里生生哀痛,一点一点,在希望和失望的苍石上轧碾。无非,最终,青丝变白发,红颜悲黄昏,再没了等待的勇气。

我不敢,真的不敢,哪怕化为你心里的恨意绵绵,恨我不守承诺,没有信念,也不要让曾经的往昔湮失于风里,溪畔林间,总有我们快乐的怀念。

离愁引得千丝乱,散了云鬓,再弃珠环,念我终日凝眸,就泪濡墨,渐写道别,执笔之间,前尘往事,散若云烟。

曾经,一花一世界,此刻,一字,便是一生。

就让我离去,化成一滴最不透明的泪滴,让落叶埋葬我曾经到来的消息,世间再无那样一个女子,静雅如瓷,柔弱似兰,却执著于命运的感情线,一心一意,一念一牵,你在哪里流连,我就在哪里生动,把我所有的风骨和柔情都缠绵于你的笔端。

我要你,藏我于精致的唐诗,婉约的宋词,我要你,在《诗经》的旋律和古画的遗迹间把我祭奠,我要你,冥冥之中,混沌之间,丝丝缕缕,柔柔蔓蔓,回忆和刻画我们某一个轮回里的从前。

如今,不问君远近,不管你的梦里是否有前世的片段,缘起缘落的沉浮,聚散无由的牵绊。我也要多留一刻,在你笔下徘徊,在这烟火人间,与君把生生世世的诺言实现。

在你提笔之时,若有一丝心颤,若有一点低叹,写好的字间,若能浅浅袅袅地浮现一个清瘦的容颜,似泣似诉,似羞似怨,似嗔似忧,似怅似旷,一切似是又非,似非又不断,那么,一定是你在把我想念,一定是我在把你呼唤。

我等待,以一滴墨的形态,寂寥,且从容。

我等待,你把相许的句子挥洒自如地写来,我会含笑着,遗世独立,化蝶而去,再待来世,仍冰肌玉骨,缥缈出尘,弄琴在你经过的路边。

然后,一纸卷轴,收拢残生。

她含笑隐去,我手中茶色已凉,找来月色的托盘,捡拾起凌乱散落在地上的如墨珠子,从针线盒里拿出针线,挽了三股,应该更加牢固,然后坐在窗前,一颗一颗地串起来,修复到完好如初,而后放在画册上,映着枯黄的纸张,深邃得不知今昔何处。

这串珠子还是从老家带回的,路上怕有磕碰,就塞进了衣服里,回来后却忘得干净,就随着衣服没有再拿出来,这一晃从春到秋,我竟然从未想起,今天不知道扯到哪里,有了缺口,也有了恰重逢的日子。

此《仕女图》册共十二开,每开俱有题名,图中以简逸的初石为背景,只写片花数蜂,人物造型纤弱秀美,衣纹细柔,设色清雅,具典型“改派”的仕女风格。

金庸《天龙八部》里,阿朱伏在萧峰的怀中,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里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撼?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

对于相守的平静,一个月太短,怎么过都不够,可是对于相守前的颠簸,一个月却也太长,他们无论怎样,都走不到。

萧峰有不共戴天的仇要报,阿朱有大过天的恩情要还,她易容成父亲的样子,死在萧峰手中。

辽阔的草原上,依然碧绿如波,繁花斗艳点缀其中,白云朵朵透出天的纯净,羊群悠闲地漫步,却永远不会有那一双梦里无数次来过的恋人,美好的画面只停留在了梦中。

此后,是想都不敢再想的痛。

好像人在世上,总有不得不办的事情,结局却往往出人意料,再转身,已没有回头的路。

没奈的,还有岁月风霜,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还是那个张潮,他在《论花与美人》里得出结论,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花与美人的关系,又疏离,又密集。

花开得正艳时,总是怕被比,于是不肯轻易戴在头上,花瓣凋落里,又自哀自怜,把这残花收在心里。

一曲相思为君载

窗外季节暗换,天荒地老,而我什么心思也没有,只安静地如同一个符号,书写出来是一点替换不了的忧伤,缀上画意,也还是有那么些许惆怅,越是宁静,越是不敢分心,好像略有恍惚就会丢了自己一样,看又看不分明,隔着月下的轻纱,不如什么都不想,只把这一寸辰光细数成低吟浅唱,清渺的箫音是世外的红尘。

世外在哪里,裁一度相思铺路,够不够到达你的心?

故事发生得太凄凉,连朝代都默默无语,那是一个小村子,鸡犬相闻,桑榆清平,村头的柴门打开,走出来贤惠温良的女子,她的名字不由得让人珍惜,她叫粉扇。

名字是相公起的,他把她的名字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在纸上,拉着她看,她看了一眼就脸上飞霞铺满,世上只有这个人能这样叫她,她是他身边的扇,收着一生的柔情,民间女子的华彩和贵气,往往就映着这贫寒四壁,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已是世上无人能及的娇。

窗外的苦情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吉利,它只长叶子不开花,夏天浓荫遮蔽着小院和相公读书的桌子,见证了他的十年寒窗。

他该去京城考取功名了,日盼夜盼,总是等着这一天。

粉盒把他简陋的包裹和不多的钱财数了又数,惟恐有什么遗漏,就是不能停下来,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慌张,只剩她一个人的日子该怎么熬,一路上的艰辛和风霜她陪不了看不到,那塞得满满的惦记和牵挂,从现在起就已经开始不安分了。

多久才能再回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分别。

清晨,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来,他要启程了,他们彻夜未睡,她说全心全意去考试,不用惦记家里,不管结果怎样,记得早日来信报平安,等你还乡。他说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有太多牵挂,等着和我共享荣华。

送他出门,脚步才迈出来,就已觉得牵肠挂肚,怕这一去是永别,天下茫茫,这里不再是他回首的地方。

她指着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

他应诺而去,去时缠绵,身影消失时,却那样决绝地没有半点留恋。

粉扇在家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每年给自己编一个谎言,让自己相信他总会回来,转瞬间,青丝变白发,她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孤独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