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他们俩是很般配的,男的富而疏豪,女的英心月貌,纵然不是妻,却也是出入常伴左右,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停靠。也许就是这个姬妾的身份,让她顿时卑微,五花马千金裘也无法再使她尊贵,她只是点缀,是他身边随时可以被替换的点缀,尚不及这家里的一亭一树,纵然人散了,它们也是不离开的。
偶尔见了街上粗衣木钗的妇人走过,挽了篮子只是几许蔬果,看有轿子过来便早早躲在一边,她却觉得那是无限的好,世情人景就该有这样的土生的香,回望自己的繁华,心里却是几许沉重。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翊与李生是好朋友,韩翊家道贫寒,忧怀诗才而不遇,正在落拓伤感之时,柳氏在门外偷偷地看着他,对身边的侍者说,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
这句话我曾经想了又想,韩翊和李靖不同,李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英勇,与杨素起论天下,那份胸才大略是掩盖不住的,所以被红拂看在眼里,定了心思要随他而去,那是乱世,孕育英雄的好时候,红拂随他不仅仅是图姻缘,她自己也有侠气,更适合长空万里,和他并肩闯荡。
柳氏看到的,不过是个酒席上有些怨有些叹的书生,口才可能还不及她,柳氏是软语轻言口灿若莲的,往来李生酒宴的,多是英俊豪杰之士,李生自己也是豪爽之人,柳氏看他们也个个似李生,所以从没有丝毫的动心,却独独为这忧郁落魄的诗人,暗暗许下了芳心。
这萌生的爱意是直达一生的,知道他许不下荣华富贵,那么,便要一个贫寒不散,风雨可依的家,在姻缘线里打个结,也是她可守可望可牵的人。
李白豪歌一曲,千金散尽还复来。让那个天下诸多的人都有了恢弘的底气,钱财不及什么,而有些身侧小心翼翼的女子,甚至还不及了钱财。
李生对韩翊说,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
以女之貌,伴郎之才,再加上成人之美,似乎这是一段怎么说都怎么难得的佳话。
柳氏心有所属,而今有人替她做主,隐秘的爱情即将开花结果,她应该感念主人慈悲,顾眷了她的心思,可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丝悲怆,女子也不过是一份可以送出可以收下的礼物,她存在于两个男人的友谊之间,若她属意的不是李生敬重的韩翊,还会有这样的成全吗?
若有神灵鬼怪来护佑,那这缘分一定是天定,若是这样只是一枚可被操控的棋,即便走对了路,再回首时,也难免一点凄凉随着影子,生出斑驳的潮湿。
好在生活还是要往前看的,纠结于太多的如果就是对自己太薄,至少她还有一个为自己挑选未来的机会,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顺心意。
韩翊对于这个馈赠很惊异,甚至有些惶恐,对面的男子重义不重情,他也得如此才对,更何况,李生赠他衣食居所,让他过得不至于太艰难,对于他身边的女子,只有敬而远之,不敢生出丝毫的爱慕。
柳氏当时在门外听得席间李生突然提出要将自己送给韩翊,她的心里也是极其不安,原本是自己的心事,从来都不敢透露分毫,如何却被这个男人看了去,且就这样提了出来,是告诫、试探还是惩罚,她无法去猜。
要说李生也真是不曾忽略身边的每个人,有才德的人他珍惜着,女子微妙的情思他也觉察得到,也许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讲并不难,整个府第之间不会因为少了一个柳氏而少半分光彩,难得是他这种懂得,而又成全的情怀。
韩翊和他谈笑论诗道,总有一缕温柔穿过他的肩膀停泊在韩翊身上,他捕捉到了那丝渴望,韩翊的退却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他一再地坚持,让韩翊和柳氏都明白,他不是做戏,而是有着十二分的诚意,乐意见得有情人成眷属。
满园春色,他知道该怎样赏,怎样留。
韩翊尚在拘谨,对他来说,这个赠送太突然也太盛大,让他有点接不住,还是柳氏从外面进来恭敬地跪下来拜谢,而后牵着韩翊的衣服,和他一起坐在席间。
从此她是羞答答的新娘,天再黑路再陡,牵着他的衣服就有了方向,李生好人做到底,送了他们三十万钱安家。
这样的故事看着真让人欢喜,连柳氏出身的悲苦和无奈都可以融化掉,许尧佐是盛世里的诗客,把人世清平描述得这般顺畅,雀羽伴丝罗,闲花开在牡丹旁,繁华的热闹就是这样层层叠叠不尽的美。
有朋友说,如果回到古代,一定要做男人才过瘾,可以当情侠四海游遍,携着心上人绝尘天下,或者做个豪客,浪迹山川仗剑危难之时,可安得广厦千万间,也可过尽千帆皆不是。总之,就是不能做女子,没有一点自由。
我想反驳,最后还是笑了笑默不作声,放荡不羁的男子就是因为始终没有遇上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以止不住地流浪,一旦心里住进了她,那此后的岁月风霜关山路程,就是统统为了她,追星逐月的自由下,总被一双眼神细细地牵住,稍稍一动,就心疼得忘了自己,只要还有意识,唇角吐出的名字,天长地久只有她。
一直相信有这样的人,因为守候而躲到了世风之外,远远地离开了故事。
故事里的韩翊和柳氏,婚后浓情蜜意,过着如胶似漆的生活,喜鹊登枝,第二年,韩翊中了进士,因为不舍得和娇妻分开,所以迟迟流连不去赴任。
有时候天地造物也真糊涂,关键时候,男人优柔寡断不思前程时,总是身边的那个女子审时度势,顾全大局,软语温言相劝,大丈夫当为国建功立业,小女子自会在家守候。
得了提醒,又得了保证,他再也没有理由推托,回家省亲一去就没了消息。
柳氏身边的钱财只支撑了不到一年,最后只得变卖首饰以度日。
原本安定下来的心,再一次动荡地被挂在了风里,他不在的日子,四季也不那么分明了,她朝思暮想日盼夜念,只愿他能平安地回来,告诉她路程有多远,那边有多麻烦,肩上扛的担子太重,总也脱不得身回来。
不管有多难,她都要等,而且,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很快,安史之乱爆发,京城动荡,容貌绝美的柳氏知道自己将面临多大的危险,她剪掉头发涂乱脸庞,寄身于法门寺。
在这一隅安宁下,她的心更加茫然,江山都可能易手,她又该怎样举旗去讨伐她和他的缘分呢。
每日里晨钟暮鼓对着天空发呆,又在佛音青卷中收心祈祷,暗含的泪,都化成了坚定,她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和他团聚,再也不要分开了。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别问是劫是缘。
此时的韩翊,已被侯希逸请为幕僚,待长安政局平稳后,韩翊派人寻访柳氏,并在一个丝织的提囊上写了一首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这首诗其实没有多少写作上的技巧,深夜里读起来,却能感觉到韩翊随军队戎马征战途中,那份伤怀的忧虑,他对柳氏有着深深的惦记和浓浓的爱,只是苦于动乱时期,人人命运难安,柔弱而貌美的柳氏能保全自己吗?
韩翊的一问重千金,那是压在他心上的无形的封印,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只有这样看似壮烈的轻言,托着他最后的屹立。
柳氏捧着诗,攒了太久的泪一齐涌了上来,他们分开了几个春秋,都有了想重逢怕重逢的战战兢兢,只怕再见的样子不是想念的场景,怕的是对面那个人,丢了归认的心。
柳氏对韩翊的担忧,如何不懂。
一朝委屈落了草,却是那样顽固的悲悯,凄凄惶惶,她无法怨。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她怕的是岁月催人老,她已不是春天的好年华,心疲倦,面色也有了风霜,即便他回来,只怕也已不再爱。
女子的心,如娇花嫩蕊一般楚楚可怜,等到岁月深处,盼来良人回转,听他的脚步到了门口,心里的相思忽然就变成了恐慌,衣服不对了,头发也不对,最恼人的是容颜,已经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急切赶回来的人会不会失望,会不会,就此收回了爱。
若如此,她宁愿一直一直地等,也不愿看到爱断绝。
他们在诗里这样说,只是给自己留一个悬崖般的退路,多难得的懂得,不难为他,也不难为自己,只怪这岁月伤人世道不稳,只怪我和你,有过这么一次分离。
却也彼此明了坚韧的心,从此是贞静地等着他来寻她,这等待里的数时辰,一时一秒都是喜。
青青章台柳,宛然又遇了春天。
却也似那深埋的酒,流传已久的香,已经飘成了诱惑,有番将沙吒利贪恋春色微醇,他把柳氏劫回府内,宠之专房。
从一个屋檐到另一个屋檐,对于直为目的而来的人,根本不需要馈赠或者邀约,连遮掩的手段都嫌多余,只要强悍就够了,唯一的安慰是他抢到怀里还会像宝一样珍惜,相比于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这样得来的心爱之人其实更容易生出恐惧。
他们之间的感情脆弱得没有一点根基打点通往未来的路面,于是,抢到容易,得到,却也惟其艰难,沙吒利也许是真的喜欢她,其他女子从此视若无睹,他知道他一松手,她就不是他的美好温柔。
太平盛世的等候,源于安宁的桑竹,一岁一暮总能看到希望,等成温暖的炊烟,袅袅地随风而散,他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停在哪里都不是家,一千个牵绊在路上,都抵不过她青丝的缠绕。
他相信他会等,她也相信她能等到。
天下纷争四起,江河动荡,开在门外的花不知哪个时辰就随了马蹄而去,留下残香凌乱无形地空让人心惊,连韩翊都没有了随意走动的自由,他想着柳氏又该如何度过这年月里的慌张,一首诗是不敢面对的探问,心里的焦灼早已烧得山谷无青,当他也手捧着柳氏的回信时,也是难倾的泪水湿了袖子,他怜着柳氏的苦,喜着柳氏的坚贞,也更加恨不得披星戴月一步到她身边。
岁月的风霜总是裹在爱情里,不知不觉间就让人有了沧桑,悲欢离合里的萧索,憔悴了几分风骨,惶惶然只剩了煎熬,最是两情相牵的思念,比情盅的毒还要烈,一生离不得舍不得。
不想他时,是麻木的行走,把心丢得无影无踪。想他的时候,一个叹息都是九重天外难忍的痛楚。
韩翊随侯希逸回京觐见,却再也找不到柳氏的影子,无数次不敢想象的结局真实地呈现在了面前,还要压抑着心里的凄惨,怨天道不怜亲,想重逢盼团圆,却只剩了无期。
这一天,韩翊从龙首冈前过,一辆车子过他身边时,里面传来一个女子轻轻缓缓的声音,我是柳氏啊。
柳氏让女仆悄悄告诉了韩翊自己被劫无奈委身他人的经历,并约在第二天相见,可惜这不是爱情的归期,只是一个完整的告别,似乎少了这一幕,就难解心里的怨。
仍然是路上的擦肩而过,柳氏在车里递出一个盛满香膏的玉盒,声音颤抖而悲泣地说,当遂永诀,愿置诚念。
她是一缕素绢柔软的包裹,心已封成了沁凉的玉盒,只是角落里散不尽的香尘付与了他,今生已别过,此为留念,记得我曾来过。
柳氏向他挥手,衣袖飘飞,车辚滚滚,带走了他全部的希望,他站在路边,目断意迷,从此连挣扎的一点渴念都没有了,车过后尘土漫散。
真不如再来一场动乱,至少还可以盼。
故事在这里结束了一段,梅花三弄起了两声,总是难以尽兴,爱意萌生时仁义温情的相助,是春风里拂开的柳,漾起的是轻柔,几句鼓点急促,继而箫声凄凉地吹起伤痛,你可有和我同样的不忍。
许俊就听不得这等拆散恩爱的事,他让韩翊写下了书信,而后骑马带箭直接闯进了沙吒利的内宅,口里喊着,将军得了急病,接夫人前去。趁旁人慌乱之际,速给柳氏看过纸条,把她带回了韩翊身边。
两人再也想不到的重逢,握着手只是落泪,不敢有安慰,也不敢有许诺,这变化太快,好像一场太久的梦,难以醒来。
就是这无声的诉说,却胜了长篇累牍,他们心里都明白对方压抑的痛苦,也惟有在面对面时,才能释放得这么从容,哪怕只是一时片刻,哪怕只是狠狠地哭。
侯希逸将此事上报了皇上,皇上下诏把柳氏还给了韩翊。
他们团聚后,回乡过了数年闲逸的归隐生活,日日相看两相欢,爱情几经沉浮,落成了红尘里柴米灯烛的平淡,她是他捧读的那本书,他是她一生吟唱不止的歌,他们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诗作却流向天下。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绝色的人总在安静的屏风内,绝色的句子,总在安稳里生出葱郁的绿,路边柔弱多情的柳,经历了重重磨难,栽在寻常屋后,是最有生机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