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去爬一座不知名的山,山上有很多的小庙,有的简陋得就像是顺着山壁开出一个浅洞,放上牌位,前面香灰也是厚厚的信义。记得那山上什么都有人供,包括蛇精鬼怪,只觉得人生的温情就在这里弥漫,民间的岁月也这样如山风野花般烂漫,又华贵得在心里屹立不动。
山上没有路,都是上香人蜿蜒踩出的荒草小径,一路向上,偶然却遇见一块大的石头,也不是甚大,却很光滑,和曹雪芹遇见过的有些形似,嵌不上故事,却嵌得上相思,旁边写着,三生石。
我在前面立了良久,只是看着,却不敢抚摸,好像真的有什么天机在上面,神圣而苍茫,经历了千重劫难终于化成了一个传奇,上承天地,下接厚土,本身就是一段不可洞悉的秘密。
从它面前走过,人生好像厚重了许多,世事无常,或聚或散,凭的真只是那一方印迹。
再转过去,前面有一个山门,一座山经年累月地被风吹过,直到吹透成一个穿梭,山的心跟风一起去四海流浪,这门宛然就是通往云雾缭绕的天庭,那上面又有多少册页封锁着凡间痴心的梦。
汤显祖写到杜丽娘之死时,忍不住大哭。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这句话,惊心而又甜蜜,总留了无限美好的期待给伤痕累累的痴念。
若我离去,必会再遇。
信一场《牡丹亭》,信人间,真情至性。
不与离人遇
她人在江湖,我觉得她人在江湖,这样恩怨情仇可以畅意些,可以走到天涯那么远的距离,再来怀念你。
曾经的回忆是难以梳理的过去,叶子都被心血染成了红色,秋天来得太快,单薄的裙袂还没飘到完美,转瞬就觉得凉了,她在那个清爽的、有着晶莹露水的早晨,走过寂寞的院子,牵出打一离开故乡就跟随她的雪龙马,出了城门,绝尘而去。
身后的城池才刚刚苏醒,只有做生意的人准备开门,也是静静地,是夜喧哗的歌楼舞馆都陷入沉寂。通往远方的驿路也连着衰草的清绝,偶尔打马飞过的,是精神奕奕的邮差,很小的时候她就懂得站在村口等邮差经过,只有他能捎来父亲在外的一许消息。
但从此再也不用邮寄,她唯一在乎的人,生平里仅有一次的相逢,也仅有一次的告别。
从决定走的那一刻起,原本是要远远地离开,可身边所过的一草一木,她都那么生怕遗忘地牢牢去记,也许以后不敢再想他,可是怎么能够不想呢,进了城会想,入了乡会想,到了秋天会想,见了早晨还是会想,她能去哪里忘?
只恨马跑得慢,她有点像逃亡,说逃亡似乎也有点道理,她逃的不是他,不是爱,是怕爱情在他们之间一点点消磨殆尽,他不快乐,他那么的不快乐。
当我遇见你,你的心事就是我的全部。
玲珑筛子嵌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
她情愿。
这个时候,他该知道她已离去了吧,他一定会发怒,还有怨恨,然后跑出去找个地方喝酒,他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他的牢骚只会对她一个人发,他会在心里把她怨了又怨,爱情若在,又为何离开?
爱情的事,向来说不清,相爱是一种感觉,爱情变淡也是一种感觉,能分明白的,多半不是爱情,可能连感情都不是。
或者,他怨了也好,所有的错都是她的,至少是她先放手的,那就让她把这些错都带走好了,他最好恨到遗忘,忘了,就不疼了。
她不忘,她永远不忘,遗忘是一件残忍的事,回忆忽然间倒塌,纷纷一地惊心的灰烬,她是岁月里的飞蛾,遇见了他,就遇见了火,她留得性命,再去找一个角落,做一个严严密密的茧,把自己紧紧地包起来,待有一天化了蝶,那是又一个轮回,纵然飞不过,她也还要再为他,葬身沧海。
也许没有化蝶的机会了,生不出美丽的翅膀,只得丑陋地无人知晓地深埋在飘零的茧壳里,她的心里已有了一道伤痕,汩汩地连着心跳,采来深山里的草药潦草地敷上,麻木中逐渐结痂,生硬地烙得人发疼,愈加没了柔软,连折皱都不见了,再次直通回忆深处,又一道细细的伤口在暗处滋生。
你曾说,我是医你的药,良药无情需苦,我们双双苦。
在我床下的木箱里,有一套汉式的白衣,电视剧里小龙女的款式,我却从来没穿过,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一份情结,门外江湖里的小龙女,虽然只是小说里的虚构,但我始终觉得,一定有这样一个女子,即使在最荒凉的地方,也能遇见杨过,历经几次分分合合,生死考验,爱情依然坚韧如丝。
我书橱里唯一一本金庸的书就是《神雕侠侣》,很久不曾看了,因为有时候,我分不清小龙女的心,是不是根本就已住进自己的心里。
他们在绝情谷身中情花之毒,在挑选武器时,选了君子淑女剑。
中国有十大名剑,我从小学时起就知道干将莫邪,那时候对铸剑的故事还是囫囵吞枣,只觉得这剑也太可怕,好比洪荒猛兽病毒瘟疫,平白地也要人性命。后来读《吴越春秋》,再到《搜神记》《拾遗记》,读到干将醒来不见了莫邪,会忍不住垂泪,这不只是锻造一把绝世的剑,这是锤炼爱情。
莫邪以身饲剑,不是她想成就一把剑,也不是成就干将这个有名的铸剑师,她是无法看着干将炼剑不成被吴王杀害,她是不能承受生生面对爱人离去的痛苦,于是她做好打算,如果世上只能留一个的话,那么一定是她的干将。
莫邪站在高高的炉壁上,宛如仙子,连笑容都无比圣洁,她说,我们还会在一起。
因为爱情的凝结,剑也分出了雌雄,也要相爱似的有了名字。叫“干将”的雄剑被献给了吴王,“莫邪”被藏了起来。吴王听说后派人来取,“莫邪”剑化为白龙,带着干将消失在天边。同时,吴王爱不释手的“干将”剑也不见了踪影。
干将莫邪和两把剑,讲述起来有点乱,但你会明白。
千里之外贫瘠的延平湖里出现了一条善良美丽的白龙,保得一方水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贫城变成了丰城,它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含着泪水痴情地张望湖面。
六百年后,丰城县令雷焕在修筑城墙的时候,从地下掘出一个石匣,里面有一把剑,上面赫然刻着“干将”二字,雷焕欣喜异常,将这把传诵已久的名剑带在身边。有一天,雷焕从延平湖边路过,腰中佩剑突然从鞘中跳出跃进水里,水面翻涌,跃出黑白双龙,两条龙脖颈亲热地纠缠厮磨,双双潜入水底不见了。
第二天,县城里搬来了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丈夫是一个出色的铁匠,技艺非常精湛,但他只用心锻打挣不了几个钱的普通农具,绝不打造有千金之利的兵器,在他干活的时候,他的小妻子总在旁边为他扇扇子,擦汗水。
这一生,一分一秒都不要再分开。
做了人间的柴米夫妻,平凡得连幸福都变得那么容易,只要厮守就好了,故事里落到这也是最让人期待的结局。
然而红尘中,有些厮守却像梦一样,永远都摸不到,醒来全是泪。
马已不再年轻,驮着她挡风的行李,她偏离官道,在山谷前停下来休息,弹起小忽雷,群山齐哀,似风雨就在山前。
有金石之韵,却与刀剑无关,这是心里的裂帛声,响在冷月潭边。
小忽雷是琵琶的一种,盛于唐朝,与它对应的,还有大忽雷。
据《乐府杂录》记载,建中元年,宰相韩滉出使四川,于骆谷处得一奇木,请名匠制成二琴,曰大小忽雷,献于皇上。
可见盛世即便到了晚期,也仍然是平乐气象,诸侯纷争的短暂平静,也暗藏着刀光剑气。
一个甲子后,“甘露之变”发生,宫廷惨遭劫难,武帝罪连乐府,忽雷流落民间。
直到清康熙年间,写《桃花扇》的孔尚任在北京得到了小忽雷,并在牙轸上刻了自己的题诗,后又辗转倒手数十次,如今存放在故宫博物馆中。
博物馆里也有大忽雷,可惜是后代仿品,唐朝的早已连流向都不可查了,现在也没有人再会弹忽雷,也许有一天,哪里的忽雷声又响起,一定是爱情的片头曲。
我的家乡有闻名世界的杂技,在“红牡丹”剧场里,有一个节目叫《绸吊》,一男一女两个杂技演员,配着凄婉的音乐,在空中或追逐或分离或相拥,看到心里去,会觉得有一种震撼。
爱情其实就是那只没有脚的鸟,张国荣曾经那么生动地讲过,传说中,有这样一种没有脚的鸟,它的一生都在飞翔,飞累了它就在风里睡觉,一生只着陆一次,就是死亡。
它是名荆棘,还是名极乐,其实都是幻象。
这是爱情。
任熊,号不舍,与他的旁若无人不守成法看似对应不上,这样的人也最是难得,他幼时家贫,后四处流浪寄人篱下,这样的人,把归属看得淡,把权势钱财看得淡,心里愈加是有重若千金的分量,不舍红尘静园里描临古人淡洒心性的日子,恨不得把这纷扰人生都画下来。
任熊有一幅自画像,袒露着半个臂膀,不修边幅,好像正在奔赴梁山的绿林好汉,面容刚毅,神态凝阔,正值清末,太平天国举旗四起,他少时随一私塾先生学画,因不满呆板的绘画方式,遂出走江湖飘零,成了流浪画家,却没有把自己放逐的避世之想,画中的他,顶天立地,傲然硬朗,比把自己隐于山林湖畔的高士,更有一种出尘入世的风骨和担当。
任熊擅画人物,她笔下的仕女形象多高古奇倔,传承自陈洪绶,又有自己清朗决然的三分入骨,衣纹的勾勒用铁画银钩,很见功力,江湖上闯荡过来的成名绝学,那份不舍,就得要这样刻,才不负自己昼夜靠近的心。
于是,读他的画,总会在某一个不设防的时刻,隐隐约约浮现出他的样子,他没有因苦闷而放逸于江湖,他追逐的是一个可以由自己掌握的绘画之路,可以静下来在大梅山馆一画就是一百二十幅,工笔写意,不可方物。
大梅即姚燮,晚清文学家、画家,他们朝夕切磋诗画,珠联璧合,秋色连波,馆里心香融合,高山流水遇知音是懂得,也许只属于伯牙子期,然而认真地去把一个人的句子,读成自己的眷恋,那就是大梅和不舍,是你和我。
一段深情漂流于江湖,从此,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哪怕我牵着马走过你的馆楼,也依然不会发出半点声息,如沉默的白衣,结满无处可送的积念。
章台柳
陕西长安县故城西南,有街名章台街。
几年前,西安的朋友来电话说,那里要建灞河滨桥公园,再现古时“折柳送别”“灞桥风雪”的景致。
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中学毕业时我折了校园里的柳枝,不过没有送人,而是自己拿回了家,与一段岁月做着依依告别。
柳,音为“留”,不忍相别。
柳还有一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把这柳枝插在异乡也能成活,表达了一份美好的祝愿。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时也许我只是为这《诗经》里的句子。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后来想起这柳枝,则是为李白。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直到我看《太平广记》,才忽然发现,那在岸边路上摇曳多姿的柳枝原已茂盛了千年。
也沉淀了千年。
柳氏这名一出,更像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妻,没有名字,没有称呼上的那种艳,自然也少那份贴心的柔,可日子是那样山长水静,丈夫从外面劳作回来,她放下手里缝补的衣裳,递上温热的茶,而后急匆匆地去灶间烧火做饭,隔着一道粗布门帘,她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火光映着她的脸庞,有了些红润,听到丈夫在里面喊柳氏,她理了理裙子才过去。
多少小门小院里都有这样的寻常人家,没有诗情画意,院里也不种芭蕉牡丹,只是枣树石榴,后院一畦蔬菜,一群小鸡热闹地奔跑着,只是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说到牛郎织女苦相思,他们会对望一下。
民间只讲婚姻,惟它是终身大事,男大娶妻,女大出阁,不需要有什么爱情,平和得只是自然现象,就像春天到了,柳条因为萌芽而变得柔软多情起来,大红喜帕遮上头,连路都不知道是怎样走过去的,拜过堂就有了自己的家,和身边的男人是要过一辈子的。
她们是房前屋后盛开的花,纵然无名,也是有家的。
唐天宝年间,长安李生的姬妾柳氏不仅容颜出众,而且爱慕贤才,也许是受了李生的影响,总有一种豁达的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