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在一旁看得真切,每个情思婉转的小姐,身边都有一个玲珑的丫头,如莺莺身边的红娘,黛玉身边的紫娟,都有古道心肠侠义豪情,她看丽娘不动声色,却最了解她,陪她理绣床,陪她夜烧香。
闺房里深深一拜,不求荣华富贵,只盼那个知冷知热知疼的人早点来。
夜烧香的不止是杜家小姐,还有那崔氏莺莺。
心间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一拜中。
一炷香,愿亡父灵柩早日归葬;
二炷香,愿老母福寿康宁;
这三炷香——
红娘接道,愿洞房花烛,得配如意郎君。
小姐羞于说出口的,丫头说,丫头说出来会遭小姐的啐,因为她点破了那个心思,女子的幽怀原本就美好如含苞待放的花,自己细细地收拢着,原本也是为护那份娇嫩。
嘴里说着这小蹄子不安分,心里却有一点喜,这身边总还有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人,总不会有孤单到寒夜里独立中宵的冷,更多的还是惆怅,原本春怨是藏在最深处落了锁的,怎么突然间千丝万缕都是波动,一不小心就探出了头来。
天上月含清晖,柳扫屋檐,深闺里一烛灯光,观音座下,莲花瓷盘,素果雅供,手拈香火,像是在照自己前方的路,她面容虔诚,心内祷告,缕缕的香烟袅袅升腾再消散无踪,她跪在蒲团上,一拜再拜,只在夜深人静时,尘世都已沉睡,她在这里,把爱情接引。
这深静的画面太多情,一个女子的娇羞盼望和热切,都在俯首的一刹那,热络地种下。
莺莺夜烧香,还被刻在汗巾上,迎风招展,被潘金莲拿了去,一路粉尘香艳。
春日困顿,这书也不是这么个读法,春香说,小姐,咱们不如去后花园走走吧。
丽娘猛然心惊,那院子离我一墙之隔,却从来没有踏过,整日里看瓶里日月画中流年,什么都是个假,放着偌大的园子,竟不曾见春风几度。
她翻了翻历书,明日不好,后日欠佳,大后日才是吉期。
小姐逛自家花园也像出阁一样隆重,可也真是贵气,顿觉得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敞亮得花开满堂。
这所谓的“吉”也来得简单,欲唤花郎,扫除花径,浩荡得连伏笔都不用。
剪不短,理还乱,闷无端。
这日还真是好天气,春情如线,织就锦书,小姐在镜台前妆扮,菱花镜里整花钿,云鬓梳罢,罗衣添香。要说迈出这一步,还真是难,心里总有些忐忑难安,她这个锦屏人做得久了,不知道到了那园子会有哪只雀鸣欢。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还是春香知晓她心里的踌躇和迟疑,俏皮地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小姐今天真美,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自家的园子,又不是去抛头露面赶灯会,在杜丽娘的心里,仍然不是那么容易。
但,你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也真想为这园子道声委屈,十几年来,景色万端,已经有了各自存在和生长的性格,也是多少年落了龙凤锁,小姐一日未来过,秋千架上蝴蝶望沧海,美人靠边荼蘼自开落,就少了那个端庄温和,多愁善感的红颜。
园子空着,少了两两相看无足厌,倒引了花神来修炼,缤纷紫陌红尘看得多了,手里的红线有时候也要弹上一弹。
小试宜春面。
踏出香闺,走在阳光里,开始靠近一个梦境,也许还可以这样说,以前都是生活在梦里,从这一刻她开始苏醒,点燃人生的热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开口起悲音,倒把这尘世看得深透,是心里的一腔幽怨在这韶光中流露。
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最先在春天里绽放的,永远都是石缝墙角里不知名的野花,泼辣辣无拘束,开得难管难收,却数尽风情,万物虽好,却也都是时圆时满时消散,她本是来派遣烦闷,让这花草搅得心里纷纷扰扰。
观之不足,少尽缱绻,赏遍十二亭台亦枉然。
意兴阑珊时,峰回路转又一梢,那个男子把名字都已经改成了柳梦梅,又怎么可能错过相逢呢。
无法选择的相遇,就是缘。
瓶添映山紫,炉插沉水香。丽娘倦了厌了,心里的委屈更是添了一层,想到才子佳人相会有期,她却连那春色也看不出喜来,偏偏心意寥落,回了房间仍然从那春满园里出不来。
汤显祖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这戏不是舞台上悠长的水袖甩过,也不是人生编撰的传奇,看在眼里是戏,看进心里,就都遇到了一个低到尘埃里的自己。
太守之女杜丽娘,梦见的是俊俏书生少年郎。
柳生拿着柳枝上,热语欢言地呼唤小姐,请她赏柳吟诗。丽娘好生奇怪,怎么会有陌生的男子,朦胧间有什么被牵起,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素昧平生的,何故到此?
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轮回之苦,世间万千,我为你一人而来。
相看俨然,相对无言,再也没有了陌生,两个人寻寻觅觅终于走到了一起,原来从前的幽闺自怜,全都是出场前的铺陈,没有她,序言写得再完美也开不了篇。
太逼真的梦,果然摄人心神,丽娘一觉醒来,忧伤成疾,病染相思,怎么也放不开的一晌温存,让她渐入膏肓。
汤显祖写到丽娘寻梦,定是也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他仍告慰着内心深处的真性情,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想起明朝的皇上来,几乎都是个性鲜明传奇不绝,好比江湖人要有霸主地位,还要有逍遥,还要把江山按自己的风格摆一摆。
明朝提倡理学,要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这样的社会现状,汤显祖仍然做着他的梦,而且一做就是恢弘四梦,他让杜丽娘做梦,让这个一出生就压上贞节牌坊的女子在梦里被爱系着委身他人。
明朝这事儿还真有意思,皇家钦定的理学渐渐衰微,越来越大胆露骨的艺术形式却遍地开花。
不是垒起四面墙,闺房阁楼间连梯子都撤下来,再准备好拈花翠钿、绣窗针线、实在闷了还有书籍琴弦,这人生的步子就能按设定好的线直着向前,万里河图好描,心尖一点难猜。刻骨相思入梦来,哪个能挡?
丽娘去园子里寻梦,一点点回忆梦里的情节,来时荏苒,去也迁延,她记得清楚,却不能让罗浮一梦再重现。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她为自己画了一张像,把香魂寄在里面,嘱咐春香要把它埋在后园湖石下。
这一生的路,就到了尽头。
再这样写下去,也几乎唱成了自己的戏,只要结局圆满,中间的艰难都可不提。丽娘人已去,魂未散,荒了园子,荒不了真情真意真性命。
柳生梦梅病倒在赴京路上,恰遇老先生陈最良,并被带回梅花观暂居修养。
偶一日,闲来遣散,行到附近一家废弃的大园子,在石边捡到一个檀香匣,里面放置着一卷画,绘着女相庄严。
事出有因,皆发偶然。
人世间也会有这样的机遇,在某个时刻,某个场景,对着某个人,却好像有曾经经历过的熟悉,熟悉到一笔一划都不差,茫然间也不知道为何,只能怪时空偶然出了错。
怪还得怪记忆,是曾经忘记,还是记得太牢固,看山是你,看水是你,看风情日下的点滴,都写满了相思句。
受的苦多了,就不再觉得苦,梦得太深了,也就不再有梦的樊篱。
他日日观赏,与画对谈,不在梅边在柳边,分明是他的人。
那女子,也果真为他下了凡。
此时的丽娘,是冥府里回来的女鬼,已知道柳梦梅就是她的姻缘苦主,私情密会也由此放开。
曾经读《聊斋志异》,就觉得书生遇鬼狐,情节几近相似,或者枯灯夜读书,或者荒园暂栖身,整个风廊明月下就只剩了这么一个伶仃人,正对着狐仙艳鬼的柔肠。
女孩有母亲教诲,切不可丽妆去清深的老园子,以防撞着花神木精灵。男子怎就没个人嘱咐,万不可在异乡夜下孤身独处。
也多亏了没有,否则该少多少唯美,那切切等待的一颗心靠谁来收留。
丽娘只能夜间到来,这样的日子她也明白无法久长,她毕竟只是一腔怀了真性情的魂魄,柳生也是真爱,他拈香对天拜,生同室,死同穴,心口不一,寿随香灭。
丽娘倾泪如波,三生石上又一梦,梦得风雅神会,她对着画,把前世今生道分明,今生也还不是生,她只是清魂一缕未沾尘。
柳梦梅也入了梦。
丽娘在梅花树下有花魂护体,等待柳生来救。
想那白素贞却没有这个福,对许仙千好万好,抵不过法海和尚一句妖孽的称呼,水漫金山白娘子用的全是自己的泪,也难怪小青从来都看他不顺眼,她替姐姐委屈。
好个柳梦梅,不恐惧不逃离不嫌弃,找道姑细问究竟,择日开棺,让深夜里幽渺的人,做他日头下堂堂正正的妻。
牡丹亭里,还魂相对,如梦似幻。
情根一点是无生债,两人在这观中拜堂成亲做了夫妻,而后迅速赶往临安应试。
两人在一起了,再有曲折也都是小波澜,阴阳两隔都挡不住,还有什么能分得开?
柳梦梅高中状元,特地去扬州寻访杜太守,告诉他小姐还生,岂知陈老先生发现小姐尸骨被盗早已先行告了官,他这一去就先被拿进了监牢,后来问清缘由老太守不信,咬定是花妖狐媚托体,拉扯着上了朝堂。
天子断这案子倒是有逻辑有条理,探了影子,试了踪迹,先定下这是人不是鬼,然后丽娘左边父亲和老师,右边三生不断丈夫柳梦梅,外面朗朗风日,上面天子垂堂,她跪在阶下细细地把前生后世妥妥当当地讲来。
最后,喜团圆的鹊儿踏上了枝梢。
汤显祖写《牡丹亭》,取材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此剧一出,《西厢记》减价。
话本的故事,单是题目就狭隘得让人不想看,那个杜丽娘倒像修了精的花木,喜欢上了俊俏少年郎。汤版的杜丽娘是为情而生为情而亡,只是梦里相见就魂断相思,柳梦梅单只对着她的画像也已爱得深切,他们在世间,是痴心人对痴心人,惊天地泣鬼神,花神、阎罗、小鬼、道姑、天子都来护。
这梦不是戏里的梦,是人间温情。
万历年间,广陵有个女子名叫冯小青,在读罢《牡丹亭》之后,感于身世,抑郁而亡。临终前所作绝命诗。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
人间自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王愫的这幅画,取材于小青诗意,翻开这一篇,却是悲剧结局,待收拾好情绪,另启程吧。
画中的人,一条素带挽起青丝,那柔情便也不相与顾,劳碌的尘世,淡化了那份诗情画意,甚至纤弱女心,惟有在这深夜的时候,清月高挂寒空,树影洒在窗边,竹枝疏淡,芭蕉默然,这夜色恍然换了空间,她凝神读着《牡丹亭》,不时有泪水流下来,再匆匆地拭去,惟恐想起自己,只有这瘦弱灯花陪伴。
王愫的《挑灯闲看牡丹亭》,是仕女四条幅之一,这画多有冷色,幽深处,随那一枝一叶横绝而出,小格的窗关不住细密哀伤,月下的情思就随着笔墨迤逦开来。
娄江女子俞二娘,相貌俊美,精通文墨,待字闺中,闲来就读《牡丹亭》解闷,并用端正的蝇头小字在旁边做了密密麻麻的解读。年长日久,梦里梦外,深恨自己不能如杜丽娘一般获得美好姻缘,那剧本在她的摩挲下渐渐成了自己的故事,锁了一腔化不开的幽怨,年仅十七岁便断肠而亡。
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艺著称,饰演杜丽娘,其风情无人能及。她心有所属,却因故不能得偿所愿,因此郁郁成疾。舞台上的她,根本就是活脱脱的杜丽娘,难分辨,也分不开。一日,演到杜丽娘花园寻梦,忽然芳魂远去,她演活了杜丽娘,却葬了自己。
仿佛《牡丹亭》是带了蛊的,心思一动就生了根,越痴越繁茂,林妹妹在大观园远远地听到一句,就已如痴如醉,再不能忘。一次行酒令时,她无意中脱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被宝姐姐抓了把柄,要她跪下来接受审问。可见这等关乎性情的书,深院府宅是恨不得烧之毁之,严令禁之拒之的。女孩家一读,就犯了贞静,移了性情,坏了闺阁规矩。
昆曲把《牡丹亭》打磨得更加柔媚深情,把原剧里的艳化解成幽香缕缕欲引还无,添了几许清丽雅谵,一双璧人在江南庭院里缓缓走过,四目相对皆是蜜意浓情,连周围的山石树木都痴迷。
怪不得让世人这般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