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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眉间心头·朱砂 (2)

红尘里,却宁愿是那个糊涂物,千难万险,就是不断。

小鸾向心理佛,归引极乐,也许永远不再入这轮回,然而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也许还有根线,纺织间嘎然而断,牵出由头来,那绝世小鸾,再次下凡。

小鸾留下了一方砚台,是舅父沈自炳所送,此砚长三寸、宽二寸,厚半寸有奇,面有犀纹,形状腰圆,砚池宛若一弯柳眉,故称眉子砚。

小鸾诗书画俱佳,审美情趣不同一般,得此砚,欢喜异常,写了两首七绝镌于砚背。

天宝繁华事已陈,成都画手样能新。

如今只学初三月,怕有诗人说小颦。

素袖轻笼金鸭烟,明窗小几展吴笺。

开春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弟几弦。

这离了主人的砚,一直被收在舒香阁,几年后,明朝灭亡,叶家外出流亡,眉子砚从此失去踪迹,下落不明。

百年之后,眉子砚在西子湖畔露面,后又传到广东陶公子手中,他视之如宝,到处炫耀,果然是难得,好比解语佳人在侧,可喧哗之后又归于寂静,眉子砚悄悄地没了声息。

又过了百年,读书人王寿迈在袁浦的旧货摊上看到一方老砚,回去后一番清理,赫然就是《午梦堂全集》中的眉子砚,他立刻将自己的书房改名为砚缘斋,六年后天子下诏调他去小鸾的故乡为官,为了妥善保管这方砚,他专门放进了朋友家的藏砚楼,岂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藏砚楼突燃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眉子砚又一次神秘失踪。

街坊间流传,这是徐家人的苦肉计,只不过是想占为己有,越是懂砚爱砚的人,才越会忍不住下手。

一转眼,又一个百年过去,隐隐现现的眉子砚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现身江湖,它一定会再次出现,也许还有小鸾,还有重情重意的公子牵着她的红线。

落花人独立

千古伤心人,总有千古人来凭吊。

曾经她一直不敢让自己想,这一生会有一个怎样的道路,看似清平无忧的日子,心里却是密密麻麻的荒芜,所有她身上的光鲜亮丽都是属于别人的,那些一边喝酒一边吟诗一边豪谈的男人,她们坐在其间,只是点缀,或者连点缀都不是,她们像杯子里的酒,摆在桌上的雅玩,瓶子里插的那枝花,是这个屋子不可缺少的摆设,低眉浅笑,缓舞清歌,就换来了这罗衣霓裳,大院秀房的日子。

这些回忆,她都不愿意再想。

只是,每到春天来临,换上素雅飘飞的裙裾,有雨滴飘过瑞福棱格的窗棂时,她都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丝线,走到廊前,看那微雨携了落花飘过来,一双燕子飞快地掠过枝桠,追逐牵引地归巢而去,她会无端地落下泪来,心里闪过一丝哀伤。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那么清晰地记起,原来的自己叫小蘋,陈叔友家的歌伎。

唱过新词韵更娇,她和小莲、小云、小鸿一起,在主人请好友来家时,得了新词就由她们唱出来。

往来最多的,有一个清愁锁眉端,看什么都带着深情的男子,他叫晏几道,主人叫他小山,她不能,她对他只有礼,而晏几道对她,却是一种遇。

一种懂得、欣赏,并珍惜的遇。

一种只能缓缓地放在心里,不能有任何想象的知遇。

没有未来,也不谈未来。

犹记初相识,晒谷天气,花园里有绿草嫩芽的气息,她从后面转过来,怀抱琵琶站到他们面前,她穿着两重心字罗衣,淡绿色的,和她的名字极配,蘋,无根浮水而生者。

《诗经》里有句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蘋。

如果自己能够选择,她倒情愿被那小鹿寻到,或者长存于南涧之滨,等待采蘋人的到来,可她现在,只是漂流,无法自主地漂流。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除了歌舞,她什么都不会,没拿过针线,没下过厨房,没侍弄过花草,甚至连衣服她都不用洗,就是为了在手指扫过琵琶弦时能有完美的展现。

她是从小被精心雕琢打磨过的,要碎步轻快无声地走路,这样裙子可以有轻盈的摆动,上台阶的时候要悄悄地提一下裙子,这个悄悄也不是藏着掖着的,动作大了太孟浪,没有女人味,真的遮遮掩掩让人看不出来,又会显得不自然太生硬,就要那份半藏半露,别人见了绣鞋尖尖的水莲红,要有一点慌一点羞,出场的时候要微低着头,不能直视客人的眼睛,唱曲的时候要全情投入,眼神里要有迷茫有伤情,唱到最后终了,眼眸里是清澈寒潭漫雾气,快速地扫一眼客人再深深地低下头。

我见犹怜。

小蘋不喜欢被这样调教,她喜欢唱歌,她喜欢别人静静听她唱歌的样子,所有的反应都该是文字和音乐融合时自然而然的展露,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从心里向外散发的,而不是演习编撰好的教程。

那天,是个例外,那个人把写好的词递过来,说,先念一遍吧。

她抬起头来看他,却看到了一片柔情,而那柔情的背后,却似又连着无边无际的清愁。

她的心里顿时起了涟漪,投下的石子,将在岁月里百炼成夺目晶莹的珍珠,四目相对,所有的人生喧哗,所有的春色莺啾,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也不剩,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走了太久太久的路,终于在你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原以为时间已经凝固,除了春萌夏盛秋收冬藏,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练曲陪唱,偶尔还有一点酒。

她是能喝一点酒的,这个朝代的女子都能喝酒,但她从来不敢醉,她害怕抱不住琵琶,手里空得没了着落,她怕,本就一无所有的她,把自己都忘掉。

这一次,她无酒自醉,冰凉的指尖拨动琵琶弦,流淌出来的,全是相思无尽。

他都看在心里一一捡拾入怀,他知道这种苦,他也是半世流离。

晏小山,晏殊第七子,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他是春风得意,词名早播,他把浓艳到几乎快要化不开的词从尊前花间里打捞出来,扯了一层纱笼覆上,顿就有那那种视觉上的朦胧美感,和念后余味悠长的远意。

这样的出场注定他才华横溢,也注定他在权贵府第下永远够不到那个合适的位置。小山是倔强的,他用孤傲来独对红尘,偏不依靠家门身份,拼尽所学去努力,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打击。

不想用官场里的残酷和枯燥再来委屈小山,他生而有情,带着一颗痴心,真诚地对着身边有缘擦肩的一草一木,一段风景一个背影,一个楚楚有致的女子,哪怕她在青楼。

画屏深处,斜月半窗,他们依偎着却一句话也没有,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这一刻,只要这此时此刻,他们是彼此的守候和支撑,两情相悦,心心相对,这写在罗衣上的软语,彼此珍惜得只恐荒废了一个时漏,若时间停止多好,若这样一刻一刻攒在手里握紧了过,是不是,就能如愿一生?

小山留有《小山词》,他的词清丽雅致,婉转多情,饱含泪水,梦里醉处尘世飘零,铭记处,惟那满腹相思,真为词骨。

共有多少人听?

他是侯门子弟,锦衣玉食,中年后家道没落,渐趋悲苦,幸好还有沈廉叔和陈君友,他们一起填词赏舞,今朝有酒醉今朝,可是很快,这两个知己或亡或病,他只剩了自己孤寂的影子,于是,他的心里除了相思回忆就是梦里的情节。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扬花过谢桥。

绣花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

陈君友病后,家里的歌伎也一应遣散,小蘋也就失去了消息,他也没有再找,他没有能力来安顿她的一生,她进了一户中等人家为妾,日子还算平和,比起以前的日子,衣着首饰逊色了些,但心里却有了安稳踏实,不管怎么样,这辈子入了这个门,拜了大妇,她就有了家的感觉,哪怕是在一只鹿的腹中,她也不用再疲惫地漂流,更不用担心,明天会不会有流离失所的可能。

所以,她想把从前的日子尘封,琵琶已经放在厚重的箱子里落了锁,钥匙埋在花园入门右数第九块石头下,她做这些的时候,好像锁的是一个陈年秘密。

她开始学着做针线,红泥小炉上的锅里煲着八珍汤,丈夫不来,她就打发人给他送去,她是一心一意对他的,有了名分,什么都不做是娇,什么都愿意做,则是一颗心低低地伏下,心甘情愿都交给你了。

只是怕过春天,怕想起那些伤心的句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倒春寒,连骨子里都是冰凉,偏是忍不住还是要到门外去,呆呆地看着半空,无韵相和,却有谁在念着。

她一直不爱笑,笑到最后也是带着泪的,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就为这一句,也躲不开今世相逢,她想念,如外面密密麻麻的春雨似线,却缝缀不起一个已然结束的过去。

斗草阶前,曲水桥边,都已成空。

一觉醒来,小山极其艰难地睁开眼睛,恍惚还在梦中,半醉半醒半沉睡,那繁华只是一片心思落寞孤凄的梦,梦是虚幻无踪,可是思念中的小蘋却是那样生动,如今不知人在何处,他只得一个人,孤独地立在屋檐下,看恼人的雨带来这潮湿的情思,还有那一枝横斜、簇簇落下的桃花。

另一片雨中,也许只隔了一条闾巷,小蘋也急急地走到楼阁外,身边再无那个人共这春天清绝,一地相思,两处哀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诗情就入了余集的画意,余集生活于乾隆盛世,气象开阔,博学多艺,工诗古文词,做诗神韵间远,不屑庸词俗语,画山水多秀逸别致,有“山光在掌、云气生衣”之韵致。所画仕女,风神闲静,绝无粉脂气,有“余美人”之称。

小山和余集,是知心人相对,隔世清谈,余集福寿双全,他却能懂小山的孤寂和怅然,还有那份刻骨的相思。

《落花独立图》依据小山词而作,潮湿迷蒙的雨意淋漓地洒过画端,那个女子无言的哀思,也随着一纸墨痕轻轻笼罩,寒意顿生,浸到心里,只觉外面或许也是风雨欲来的天气。

我和她就到了同一个时空,也如她一般,站在旁边不远处,细雨飘到头上发上手上,仍是痴,恍惚间,没了她的身影,那份清楚的感受,分明就换了自己凝视着飘落的桃花和微雨中低飞的双燕。

图中仕女衣纹为兰叶描,线条流畅,简洁飘逸,设色淡雅,全图用笔疏简,画境空寂沉静。是余集仕女画的代表作。

小山是词里藏画,余集是以词入画,说更具有文人气还远远都不够,他给词中人,一个更深厚,更深情的空间。

让梦清晰些,醒来也看得见。

合上《小山词》,掩上余集的画,心里还有一点莫名的情绪徘徊着不肯离去,索性关了灯,陷入彻底的黑暗里,说是黑暗也不尽然,好像时光流转看得见,他的期盼看得见,恍然不知身何处,也许夜已深,倦极恍若一梦。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纵然想不到,也还是会梦到,此生此世,如何忘得了?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

身,已至此。心,犹未死。

只一梦缠绵,刻骨相思,纵已阴阳两隔,也还要踏破三生,看这梦里的人,是不是也等她在红尘间。

写《牡丹亭》,单这一个开头,就让我觉得诸般难,怕一不小心就落了俗,而我原本就是脱不得俗的,只听那唱词远远传来,就已心醉神痴了。

杜丽娘生于名门,在闺阁里长到十六岁,竟然还不曾去过自家的后花园,她温顺,矜持,长向花阴课女工,好在陪伴她的还有俏丫头春香,陪着她秋千画图、鸳鸯绣谱,否则这生活真是一口枯井。

她的太守父亲想给她找一个读书人,为了让她们以后能谈吐相称,所以特地为她选了一个私塾先生。

老先生名叫陈最良,真难为了父母苦心肠,只盼望女儿学孔孟,习周礼,待日后到了夫家能从容些。

老先生极认真,从《诗经》开始,不知道他是怎样往深里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这堂课让小梅香搅得热闹欢腾,丽娘端坐一边,看梅香捉弄先生,也忍不住微微笑,心里却是春情难谴,心怀幽怨。

那段隐隐暗生,怎么驱也驱不散的情绪,萦绕在目及笔触上面,她用画眉细笔螺子黛,薛涛笺里镶红豆,鸳鸯砚上打泪眼。

小姐写,思,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