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将行李放下,饶锦文与班超又闲聊了片刻,校场操练的新军方才回营。
营房中,爱说话的都来和班超打招呼,不爱说话的则躺在铺位上,闭目养神。时班超初到,众人比他早几天,营中新军名为招募,实则征召,见班超主动从军,甚为好奇。
有人道:“你年过三十,既非征召,何苦来军营受罪!”
有人道:“你兄长在朝中,为何不求个差事?”
班超见众人七嘴八舌,也不知道该回谁,直到众人问完,才道:“从军是我多年心愿,我年少便想从军,奈何父兄出身书香。父亲一直希望我兄妹三人能继承他的遗志,但我一直不喜文案。我已年过而立,将是不惑,若然错过,只怕终身遗憾,老死迟暮。今从军入营,当快慰平生,报效朝廷。”
众人恍然,一人道:“原来从军这般好,我本不想从军,听你这般说,从军倒像是好事!”
另一人道:“正是,这几日可抓挠我的心了,我那媳妇春草刚过门,还没有看够。”
这时,一人发出咳嗽声,众人向他看去,奇道:“沈祥,你咳嗽什么?”
沈祥乃是一名伍长,从军两年有余,他道:“我已经数月没有见过女人了,这位兄台新婚燕尔,正好讲一讲你们洞房之事,让我等想象一番!”众人哈哈大笑,那位刚结婚的人也不在意,一起大笑。
这时,门外响了三声锣,房中之人闻罢,倾巢而出,较之操练,身法更为迅捷。
班超尚未回神,沈祥拍着班超肩膀,说道:“吃饭了,你还在等神呐!”
班超知营房人多,军士食量大,稍慢一点,便没了饭菜。果然,到了饭堂,班超看到了排队的军士,远远望去,竟有十丈之远。
班超排了半个时辰的队,终于打到了饭,寻思这般排队,也太慢。众人打了饭后,有回营吃饭的,也有营房外吃的。班超端着碗,看到了蹲在营房外吃饭的孔祥广,便走了过去。
“孔兄是哪里人氏?”
“是仲升兄啊,我乃鲁国人,孔子第十五世孙。”
“呀,大贤之后,失敬失敬!咦,孔兄既然圣人之后,何以好武!”
“是啊,我这个大贤的后人也来从军了,你这个小贤之后,又还有何顾忌!”
班超大笑,指着碗里的肉片,道:“营中饭菜不错。”
“那是,这是拱卫京师的军营,饭菜自然过得去。我也才来几天,这几天啊,每天吃的都不一样,不过你也别高兴,虽然每天不一样,但是每隔五天一样。比如说今天是炖萝卜,第六天还是炖萝卜!”
班超对饭菜倒是不太在意,问孔祥广:“你们鲁国人都是蹲着吃饭啊?”
孔祥广嘴里塞满了馒头,听班超问他,呛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道:“这不是鲁国人的习惯,这是我跟随赵向西在塞外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班超恍然,见一些士兵从饭堂走出,竟也蹲在了饭堂左右,孔祥广道:“这些人可不是在塞外学的,他们只是跟我学的!”
是夜,星光满天,众军士吃了晚饭,回到营房,刚刚躺下,却听到三声锣响。众人整理装束,赶紧出了营房,贾武昂然站了门外,大声道:“校场集合!”
各营房军士按照高低站成四列,跑步到了校场。
陶嗔问贾武:“是否到齐?”
贾武道:“报告司马,刚清点人数,已经到齐。”
陶嗔点头,说道:“诸位军士,今夜召集大家到校场,并没有掌灯点火,为的是检验大家的目力。如何检查,便是要大家看天上的星星,大家据实回答,回答结果不做考量,为的是以后长官了解你的目力,贾武,开始吧!”
贾武命军士呈八列站立,每列间隔三丈,在各列前五丈处设有一处几案,案子上置有一盏油灯,一具笔墨,一本花名册。案前坐着一名军中伍长,负责记录,左侧是另一伍长,负责督查考核。
营中新军从未听说此项考核,大感新奇。排队之处与考核处相去甚远,考核之人说话声音又小,众人只知道是辨认天上的星星,但是具体哪一颗,便不得而知。
被考核之人居于校场左侧,考核结束的人居于校场右侧。临到班超,班超走到几案前。考核的伍长指着天上的北斗星,问道:“看到天上的北斗星了吗?”
班超看北方的天空上,星光闪烁,七颗亮星悬挂天空,道:“看到了!”
“你且看勺子柄倒数第二颗星,有何异常?”
班超知道那倒数第二颗名叫开阳,他涉猎群书,知道开阳星旁边有颗辅星,便道:“开阳星附近有颗暗星!”
“暗星在开阳何方位?”
班超抬头观星,道:“暗星在开阳左侧偏上的位置。”
“好,过去吧!”
班超离场,往校场右侧走去。
到了场中,众军士相互验证,方知所考的具为开阳辅星。军中之人从军之前,多在家务农,少读书,少有目力缺陷者,所以营中考试,多数人都能通过,但也有天生缺陷之人,目力匮乏,虽穷尽所目,终不得视,是以众人阔笑议论,亦有低头不语者。
夜色渐深,营中灯火点燃,众军士分八列站定。
陶嗔站在阵前,说道:“军士们,刚刚诸位伍长对你们的目力做了考核,我看了一下考核结果,甚是满意,军中大部分人都到了标准。诸位知道,我越骑营和长水营具为骑兵营,骑兵既要懂马术,又要懂骑射,既是骑射,必要目力极佳。但我检视名册时,仍有三五人未达要求,未达要求者,明日移送步兵营。”
营中新兵一惊,议论道,原来这越骑营要求这般严格,怪不得日间班超拼死也要与薛五一博,原来越骑营真是好去处。
考核结束,各方阵被带回。
饶锦文为班超领了被褥,为班超铺好。班超甚是感激,饶锦文道:“仲升莫要谢我,你好生休息!”
众人见班超铺好铺盖,皆笑而不言,独睡右侧床铺之人向其挥手。班超不明其意,还道是众人与他玩笑,直到了深夜,班超忽闻耳畔有炸雷之声,猛然坐起,听到邻铺鼾声大作,方知睡前众人因何发笑。
班超试着躺下,只觉打鼾之人鼾声如雷,难以入睡。班超轻轻推了一下那人,那人鼾声稍减,班超将要入睡,又闻雷声大作。他只得起身,所幸床铺左侧还有一处空地,便将铺盖向左移了一铺。班超盖好被子,心道,怪不得此处空两个床铺,原来是右铺鼾声甚大之故。他将要入睡,忽闻一股臭味,他坐直身体,去找臭味源头,鼻子靠近左铺那人屁股,听到左铺梦中放了一个屁,声虽不大,却甚清晰。班超心中释然,无怪营房狭窄,独此处空出二铺。他扯出左铺的被子,折叠三层,捂住那人屁股,这才稍稍透气。
如此折腾一番,班超再难入睡,他想起了家中的母亲。临行前,他已将心中所愿告知了母亲,母亲虽有迟疑,但是还是同意了。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比母亲更懂自己。
反对最多的是班固,班固视文如命,自比司马迁,他心中孤傲,自信胜司马迁一筹,时常言司马迁所著《史记》去繁就简,过于简要。对于班超从军一事,班固并不赞同,班家书香世家,从军之险,或未可知,若然仲升战死沙场,自己何以向九泉下的父亲交代。
班超虽未征得班固同意,但是还是离开了家门。黄询将其一路送出北门,临行前,班超劝黄询与之同往,被黄询所拒,黄询道:“混元子之言真假未辨,弃笔从戎,前途未卜,莫如在家等待察举征召。”班超答:“从军不为占卜,只为志向尔!”黄询执班超之手,道:“仲升胸有壮志,我自知也,君常言,人生渺渺如浮光掠影,与其撰书他人,不如他人撰书著我。”班超嗟叹!
天将要亮,班超方才睡去,但起床的锣声已经传到各个营房。
早饭刚过,越骑营在校场点兵,往日训话的是贾武,但今日训话的却是司马陶嗔,陶嗔在台上话不过三句,便后退了,一位身形宏伟、全身披挂的人走到军士之前,那人体魄魁梧,腰围甚大,台下军士见了,心生敬畏,本是嘈杂的方阵,一瞬间静如山林。
那人和颜悦色道:“刚才校场喧嚣的还像个菜市,怎片刻间,诸军士便似个新媳妇。”台下军士听了,原是紧张的神经,有了些放松,都笑了起来。那人忽又高声道:“但尔等确是新媳妇。”那人声音陡然增强,整个校场为之一震,众军士刹那间收敛笑容,不敢言笑。
“新媳妇该如何,便是要守妇道,孝公婆。”那人见众军士不说话,这才继续说话:“这便对了,从军便要有从军的样子。方阵行伍之中,禁止嬉戏打闹、交头接耳,若然没有军纪,岂不是一盘散沙。散沙是什么,散沙是随时可以被风吹走的沙子,纵然比泥土硬,它烧不成转,砌不了墙。”
“在下耿秉,越骑营校尉,我不在营中之日,都是陶司马打点军务,听闻新征召的军士身体不错,我很欣慰。但我今日到了营中才发现军纪涣散,校场点兵,陶司马在台上,营中兵士交头接耳,这配做我越骑营的士兵吗?”
众军士听他介绍自己便是越骑校尉耿秉,不禁一惊。京外征召来的士兵不知,但洛阳城征召的士兵都知道他的名字,便是少数不闻政事的人不知道耿秉,也听说过他的叔父耿弇的名号。耿弇是光武帝时所封的建威大将军,曾助光武帝平地河北、隗嚣,功勋卓著。
耿秉对身后陶嗔道:“陶司马,宣读昨晚目力考核不合格名册,即日送往步兵营。”
“是!”陶嗔从身后士兵的托盘中取出盛放的两片竹简,开始念昨夜考核没有通过的人的名字:“朱庸、万善、郗凉……”念罢,自行退回原地。
耿秉道:“皇上体恤民情,知民之多艰,此次北军五校只征召了两千军士,各营四百。今外有四夷,内有忧患,北军如何在逆境中取胜,靠的便是战斗力。似尔等这般,如何征战。”耿秉指着校场左侧的一列军士,说:“这些军士是我从各营挑来的,你们自己说一说,你们是从哪个营过来的。”
那列士兵自报出身。
“我是射声营的!”
“我是长水营的!”
众士兵自前往后,逐一报告,营中军士无不惊奇。
耿秉道:“好奇吧,这些人怎么到了越骑营?本校尉给你们解释一下,我们越骑营养了很多的战马。我专门向圣上讨了一块地,做养马场,又讨要了马料,但养马需三年,训练更需时日。一匹马要比一个士兵宝贵,我越骑营养了三千匹马,我们不缺马,我们缺骑兵,缺上等的骑兵。怎么办?我就和各营换,用一匹马换一个能征善战的骑兵,一匹不行就两匹,两匹不行就四批,那列军士就是我用五百匹战马从各营换回来的。”
众士兵忍不住向左看去,见左侧那列士兵不过二十来人,心中暗道:“原来一名越骑营的士兵抵得上二十匹战马。”
耿秉继续道:“从现在起,越骑营将开始骑术、徒步、射箭、剑术、矛戈诸功课的训练,考核标准会在训练时告知。一个月后,我将亲自主持考核,不合格者,将退至其他各营,你们是否明白?”
“明白!”众军士齐声喊道,因受鼓舞,军士喊声震动。
“好,从今天开始,新军进入北郊练马场。”
耿秉的训话结束,除目力不合格者留下,各方阵新军全部被带至北郊练马场。
新军一路无人说话,直至到了午饭时间,众人才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耿校尉威武雄壮,气势夺人,有的说自己占了大便宜,不想这越骑营这般难进。还有的说,要用心训练,莫被赶出越骑营,特别是那些体弱身瘦之人,更是上了心。
这是班超第一次见耿秉,他知道耿秉乃是将门之后,虽未对外领军,但对兵法颇有造诣,善于排兵,深受皇帝欣赏,在当朝将领中,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新军由各自的伍长带领训练。庚寅营房里的饶锦文和沈祥具为伍长,两人在越骑营从军已两年之久,班超的伍长是沈祥,沈祥看到班超,忍不住捧腹,笑道:“仲升精神不是很好,昨夜是否听到异常响动。”
班超道:“何止异常,正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众人大笑。
沈祥指着睡在班超左铺那人说:“此人名叫宋海,绰号惊雷,高九尺,腰如磨盘,食量惊人。宋海说,他从军前,从没有吃饱过饭,到了营中,勉强可吃七成饱。”宋海看着班超,嘿嘿一笑。沈祥说:“饶锦文在军营两年多,从来不去抢饭,自宋海来了,每天锣不响,他就守在灶房门口了。睡在你右铺的人名叫祁闻,平时爱捉弄人,说些笑话,因他总爱梦中放屁,所以绰号午夜叉,与宋海并称雷公电母。”祁闻望着天不语,众人忽闻一阵恶臭。
班超与宋海、祁闻编在同一伍,伍长是沈祥。同伍的还有孙复,一个河北的新兵。沈祥领来战马,让班超等人逐一试骑。孙复没有骑过马,多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宋海太沉,每次爬到马背,那马跑不了几步,便跑不动了。
班超刚上马,忽一人疾驰而过,班超试着跑几步,刚才骑马那人又回来了。班超看到是孔祥广,说道:“孔兄好骑术啊!”
孔祥广笑道:“这里的战马很不错,仲升兄好好练!”说罢,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