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卷十七)记载,雍正初年有一个叫徐冠卿的学子,因写的诗里有“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两句,被仇家告发,结果服罪死。《东华录》乾隆四十三年十月载:乾隆时一个叫徐述夔的诗中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之句,被乾隆皇帝认为“显有去本朝而兴明朝之意”,因而被定以“大逆不道之罪”。这是由于清统治者在取代明朝的天下之后,深畏汉人怀念旧朝,不服新朝的一种心理,是当时激烈的民族矛盾的反映,也是清代统治者实行文字狱的一个重要内容。因此除上面这些话外,诸如“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明朝”“日月”等字眼,只要牵涉“清”“明”二字的均有入文字狱的危险。“清风”“明月”本是传统诗词中常用的语词,可在清代前期却成为十分敏感的字眼。清代文字狱的横暴,由此亦可见一斑。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许多作家就十分谨慎,讳言本朝之事,即使写的是清朝的事实,也要伪托异朝。一些现实性特别强烈的作品尤其如此。如与《红楼梦》同时代的《儒林外史》,就伪托为元末王冕时之事;稍后的《镜花缘》,则伪托为唐代武则天时的故事。生活在当时的《红楼梦》的作者,自然也不能不受此限制,然而他却别出心裁,不肯“假借汉唐等年纪”,而借空空道人之口,宣称此书:
无朝代年纪可考。
为了显得确乎如此,作者还煞费苦心,作了许多安排,如书中的官制既有古代职称,也有清代官衔;服饰上非满非汉,又似有满有汉;地点上一会南京,一会北京,有时又称京都为长安。对这一些如果过于“认真”起来,就会觉得它有许多自相矛盾、混乱不一致之处,而其实却是作者故意如此,用烟云模糊法来掩人耳目,以与“无朝代年纪可考”作呼应。
然而正如作者不甘心于自己所宣布的此书“大旨谈情”那样,他决不希望读者真的以为这是一本《女娲炼石》那样的神话时代的作品。他总是要以他独特的手法来透露它的真谛的。只要像作者说的那样,“一一细考较去”,就会发现它准确、真实的“朝代年纪”。
果然,就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作者借贾雨村之口,大谈“正”、“邪”二气时,提到了许多古代的人物,当说到“正邪两赋”这一类人时,贾雨村列出了一长串名单:
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
一个书中人物把从上古传说中的许由直到宋氏的柳永、秦少游等的时代统称为“前代”,把元、明两代的倪瓒、唐伯虎、祝枝山等人的时代并称为“近日”,这就明确地表明此书所写的时代必在明代中叶以后,那么后到什么时候呢?在这里无法判明,然而作者却又在后面的一些故事情节中,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其他一些更为确凿、具体的信息来。
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夜宴演的剧目是《西楼·楼会》,这是袁于令的《西楼记》中的一出,袁是明末清初的人,这一出戏,就把《红楼梦》的时间至少拖近到明末清初之后了。而早在第十一回宁府为贾敬庆寿辰所唱的戏中,就出现了洪昇《长生殿》中第三十八出的《弹词》。第十七、十八回元春省亲时,她所点的四出戏中,第一出是《豪宴》,它出自作家李玉的《一捧雪》,第二出《乞巧》,又是出自《长生殿》,而李玉和洪昇都是清初有名的剧作家,这样,《红楼梦》的“朝代年纪”就完全清楚了。
它是清朝建立一百年来的现实反映,是作者曹雪芹写的“当代”小说。它的“朝代年纪”虽然作者宣称“无可考”,而实际上是可以通过“细考较去”的办法找出明确的答案来的。
据此,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明白,作者完全没有必要为写一部普通的“谈情”小说而如此煞费苦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