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末世悲歌红楼梦(大家小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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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说不完的《红楼梦》

在长期的封建专制社会里,传统的眼光是不把小说当文学的,所以在正史《儒林传》《文苑传》等列传中,三四流之诗文作者可以赫然荣列榜上,而杰出的小说家们则踪影全无,甚至在野史遗文中也找不到他们的多少事迹,以至许多名著连作者是谁也搞不清,真是何其不幸!

自金圣叹出,把《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列为六才子书,将戏剧小说与传统的诗、文名著并列,大大提高了小说的地位。同时代的毛宗岗又把他自己评点过的《三国演义》推为第一奇书:“吾谓才子之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三国志》一书乃文章之最妙者”(《读三国志法》)。金、毛二氏,对确定小说在文学中的地位,可谓功德不少。他们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评价,也时有精到之处,对时人和后代亦颇有启发意义。

时隔百年左右,说部中又出了一部《红楼梦》,它一问世立刻蜚声文坛,一直得到众口一词的赞誉,其名声又掩盖了《三国演义》《水浒传》:

《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

——杨恩寿:《诗余丛话》

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

——甲戌本《石头记》卷末批语

少读《红楼梦》……以为文章之奇,莫奇于此矣,而未知其所以为奇也。

——孙桐生:《妙复轩评石头记序》

……《红楼梦》一书,其词甚显,而其旨甚微,诚为天地间最奇最妙之文。

——犀脊山樵:《红楼梦补序》

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

——林纾:《孝女耐儿传序》

《红楼梦》一书,近世稗官家翘楚也。家弦户诵,妇竖皆知。

——缪良:《文章游戏》初编

世所传《红楼梦》,小说家第一品也。

——赵之谦:《章安杂说》稿本

若论小说本色,则《红楼梦》其圣矣。

——邱炜萲:《续小说闲评》

这从作品产生时就开始了的一片赞扬声一直延续到今天。当代评论中对《红楼梦》所作的评语,如“封建社会璀璨的画卷”“形象的封建社会的衰亡史”“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等,不管在具体提法上是否准确,都反映了它是长篇小说中受到了人们一致的最高评价的。

《红楼梦》之被称为“奇书”,又和其他小说之“奇”不同,如《三国演义》之被称为“奇”,署名金人瑞的《三国志演义序》就指出是因为“三国者乃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国者,又古今为小说之一大奇手也”。所以“作演义者以文章之奇传其事之奇”。也就是说,《三国演义》之所以“奇”,一方面是因为作者具有“奇手”笔,另一方面,它所写的题材乃是“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即轰轰烈烈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历史政治大事件。若用这一点来衡量《红楼梦》,那它是显得异常平淡无“奇”了。因为《红楼梦》里写的尽是一些家庭的生活琐事,诸如父子矛盾、夫妻反目、婆媳争斗、妇姑勃谿、嫡庶夺产、妯娌不欢、儿女私情等,这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中时时皆有、处处可见的平凡事情,与那种“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题材远远不能相比。可就是在这种平凡的、许多作品都写过的琐事题材中,《红楼梦》却创造了其他“奇书”所没有的种种“奇”迹出来。

首先,这是一部漂亮的通俗白话小说,在字面上人人都看得懂,人们也众口一词地在总体上给予它以最高的评价。可是当一接触到具体问题时,麻烦就来了。可以说,《红楼梦》从主题思想,人物评价至一些事件的性质,某个细节的意义以至一个词语的理解,都存在着许多分歧以致对立的意见。拿主题来说吧,鲁迅先生曾总结过在他以前的种种看法,有“淫”书说,有“宫闱秘事”说,有推广“易”理说,有“缠绵”的言情故事说,有革命家的“排满”说;到今天则有“爱情小说”与“政治小说”之争,在相持不下时,又出现了“多主题说”等。人物评价也是如此,光一个主人公贾宝玉就够繁杂的了。最早的评论者脂砚斋认为他是“今古未有之一人”,但却无法评出他是“何等人物”(均为“庚辰本”批语);同时的永忠则称他为“情痴”,时至今日,又有“封建叛逆者”“新人”“纨绔子弟”“多余的人”等毁誉极其不一的看法。至于薛宝钗与林黛玉,其正反、褒贬之争,从两百年前以“几挥老拳”形成高潮开始,到今天仍然没有结果。其他问题的争执大抵皆然。

除了作品本身的纷争,《红楼梦》还存在作品以外的许多问题。如版本问题,曹家家世问题,《红楼梦》的作者问题,曹雪芹的生平问题,“脂批”的评价及其作者问题,有关《红楼梦》及曹雪芹的真伪问题等。而在这每一个问题当中,又存在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具体问题。就拿曹雪芹的生平来说吧,就有曹雪芹的生、卒年问题,他的父亲是谁?江宁织造府是因何被抄家的?西山正白旗三十九号是不是曹雪芹的故居?曹雪芹是不是《红楼梦》的原作者?他和脂砚斋的关系怎样?等等,这些之所以可以列为问题,主要不在于有许多人对它们有浓厚的兴趣,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而在于弄清这些问题对理解《红楼梦》作品本身有很大的关系,它们和曹雪芹头上究竟有多少根头发之类的问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一部公认的名著,竟有那么多里里外外的、却又长期得不到统一认识的问题,岂非一奇吧?

我国文学史上有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也都有许多人在对它们进行研究,但对《红楼梦》的研究却与对其他小说的研究不一样。因为《红楼梦》研究已经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红学”。这个名称不是什么人随意创造出来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更重要的是有与名称相符的研究事实。《红楼梦》还在创作的时候(当时名《石头记》),就有人对它加以反复的评论,面世后研究的人越来越多,从它诞生到“五四”后,又出现了一个新流派,叫“新红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红学”虽经过了不少曲折,但始终是在前进的,特别至今天,已经出现了一个蓬勃的新局面。国内成立了中国红楼梦学会,每年都有一次全国性的讨论会,研究队伍不断壮大,还出现了不止一家的研究《红楼梦》的专门刊物,特别令人瞩目的是还召开了两次国际“红学”讨论会,它已成为一门国际性的学问了。更有甚者,这种热潮的浪头实际上已超出了“红学”领域之外,请看,在艺术界里,戏曲、电影、电视、音乐、美术、芭蕾舞、说唱等都与《红楼梦》结下了不解之缘;古建筑家已在北京、上海兴建大观园,而精微的小型大观园模型则早已有多种在各地巡回展出;医学家在研究《红楼梦》里的医案;食品学家在研究并已制出《红楼梦》里的佳肴美馔;而电脑专家则已设计出为“红学”研究服务的多种软件,这也是一个首创。这不是由于科学家们特别垂青于《红楼梦》,而是因为《红楼梦》所特有的广博的内容而自然导致的结果。“红学”的这种热潮,绝不是凭少数几个红学家的主观愿望在那里弄得起来的,而是其来有自。早在《红楼梦》还未定稿的时候,它就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程伟元:《红楼梦序》)。当时的京师《竹枝词》还说:“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可见在它诞生之初,其本身就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并非有谁在哪里作宣传、贴广告的结果。这也是《红楼梦》的一大奇处。

如果是一个完全没有接触过《红楼梦》的人,他就绝对想不到这部影响如此巨大的作品,还有一个使他惊异不止的绝无仅有的奇处。那就是这样一部旷世无匹的杰著,竟是一部未完成之作。从内容情节来看,全书所缺尚有约三分之一的篇幅,现在的后四十回乃是他人所“补”。这样一来,又自然给“红学”增添了丰富的内容,带来了一大堆、同时也是和前面一样的说不清的问题。比如对现在的后四十回应如何评价?它的作者是通常说的高鹗还是别人?里面有没有曹雪芹的文字?曹雪芹是没有写完《红楼梦》还是本来写完了却又遗失了后半部?如果写完了又是什么原因使之“遗失”了的?按照原著的本意,全书的故事情节和各个人物的结局本是怎样的呢?等等等等,又给读者和研究者们留下一大串说不完的题目。这些题目自然不是本文所能说得清楚的,这里只想说明这样一点,这样奇之又奇的一部书,不仅是空前的,或许也是绝后的吧。

“红学”研究,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它不但有这么多的问题一直未能解决,而且从总的趋势来看,还有许多新的问题正在与日俱增哩。

真是说不完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