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飞翩翩,四海求凰。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迦夜消失了整整四年,音讯全无。
她隐藏得很彻底,没有任何线索,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无人提起,无人得见。
胸中的愤怒愈发激狂,与爱念、渴望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哪一种更多。追索而不得,令他空虚焦躁,遂将全部精力投注于家族事务,用尽种种手段拓展力量,相较过去隐然龙头掌控扬州,现在的谢家全面控制了南方,大大小小的敌对势力被或明或暗的手段收服,谢家声威如日中天,已开始尝试渗入北方。
尽管查出了迦夜的故国,监控着蜀中方家,用尽了一切方法探寻,仍是一无所获。
夏初苑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却找不到曾经栖住于此的纤影,一切与她离去时一模一样。他隔几日就会歇宿于此,家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又不便多劝,唯有睁一眼闭一眼。
银灯,画屏,蝴蝶鸢。
对弈时剩下的半局棋,穿过的衣,握过的笔,挽过乌发的牙梳……还有她倚过的枕榻,她曾在榻上蜷入他怀中,细嫩的肌肤滑如丝缎。
冰蚕褥上仿佛残留着她的气息,一闭眼就能看见柔白匀细的颈,清瘦优美的背,曾在他身下细碎地呻吟,青涩地迎合,极尽欢愉地抵死缠绵。
旖旎香艳的回忆更令他身心炙热如焚,迫得他时常起身用冷水浸脸。一别经年,渴慕更甚。等他捉住那个任性的家伙,一定会百倍索取,再不让她逃走。
沸腾的思念总在夜里蔓延至极,恍惚中廊外传来女子的脚步,窗边现出一张素颜,雪衣乌发,黑眸清冷,至床畔对他盈盈一笑。
他本能地扣住细腕,一个天旋地转,玲珑娇躯被压在了榻上,触手温热,肌肤细腻,软玉温香抱满怀,竟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
“迦夜?”他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
清丽的脸偏了偏,抿唇不答。
日思夜想的人赫然在前,情欲再按捺不住,如灼烫的岩浆喷涌而出,激烈地亲吻着红唇秀项,手已扯开了素衣,迫不及待地探寻着曲线。
身下的女子顺从地任他放纵,被狂热的爱抚窒得透不过气。
似濒临渴死的人得了一勺水,他一路紧紧吻下去,品尝着诱人的馨香,甜美的香气刺醒了他,放肆的唇突然僵在了胸前,一切静止下来。良久,身体从火热转成了冰凉。
放开已然情动的人儿,替她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因欲望迷乱的双眼重又恢复了清明。
“抱歉,是我无礼了,冒犯了姑娘。”心底被失望的痛苦啃啮,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两年前,渊山上的争斗尘埃落定,遥遥传来了口讯,千冥的死亡奠定了新一任教王的地位,九微挟无上威权君临玉座,铁腕重整魔教。他立即请托,助他翻遍塞外,搜寻迦夜的踪迹。
九微几度寻索无果,却将烟容送到了扬州,其意不言自明。
他哭笑不得,唯有将烟容暂时安置于客栈,以礼相待,从未逾越,可今天竟似着了魔,将她认作了迦夜。
“公子哪里的话,是烟容不避廉耻自荐枕席,只是……”丽人坐起来,尴尬地笑了笑,纤手微颤,“公子对雪使的一片深情,委实让烟容羡煞。”
他苦笑了一下,默然无语。
有人羡慕,也有人弃若敝屣,头也不回地飘然远去。
“烟容本为蒲柳之身,能有三分肖似雪使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公子若不嫌弃,甘愿侍奉左右及至雪使归来,绝不会有半分不该有的奢望。”
话听着婉转平常,纤指不自觉地掐紧,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镇定,清眸中漾着盈盈欲滴的泪,愈加楚楚怜人。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清婉解意的女子,眼前浮起的却是一张淡漠无情的脸。
终究是不同的,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从来不会落泪,更不懂屈情下意,软语温存。
“你是个好女人,值得男人专注呵护,而不是做别人的替身。”他垂下眼,有些愧疚。
“烟容自入清嘉阁,已习惯了送往迎来。”柔婉的声音轻颤,“媚园佳人众多,烟容也非绝色,能独居一阁,全是因这张脸有几分肖似雪使。往来无数,皆是身子拥着我,心里却想着她。”一滴清泪无声滑落,继续道,“唯有公子不一样,虽然也是在我身上寻她的影子,却总是以礼相敬,把烟容当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谢云书此刻无语,他心里念的,始终只有一个她。
“此来江南是我心甘情愿,能为公子暂慰寂寥,已是三生有幸。”她收起泪眼,绽开一个妩媚的笑,“烟容自知卑微,绝无妄念,更不会令公子为难,公子尽可放心。”深情的眼光让他无言以对。
“你配得上更好的男人,而不是我。”挥掉一瞬间的错觉,他拒绝得很歉疚,“你们确实相似,但你不是她……对不起。”
烟容跌跌撞撞回到居所,倚在床头泪如珠落,先是无声啜泣,渐渐转成恸哭。强颜欢笑地周旋往来,那些伏在她身上却想另一个女人的男人,让她厌恶至极又不得不敷衍,唯一倾心的一个,却连做替身的资格都不给。
不知这似她的容貌究竟是自己的幸运还是噩梦,揽过铜镜,泪眼模糊地望着镜中的脸,只觉凄哀无限。
“三哥。”青岚瞟了瞟左右,鬼头鬼脑地凑过来,仿佛有什么藏不住的话。
谢云书瞥了一眼,继续翻看手下部属的节略,盘算着人员变迁调用。
“说。”他大方地拨给青岚一炷香的时间。
“昨天我偷听了大哥和爹的闲谈。”少年半是夸耀地密报,不无得意之色,“很不容易的,你知道爹耳朵最灵。”
“然后呢?”重点当然不是偷听。
“他们谈了很多,认为最近谢家的势力扩张得太猛,担心与北方的君王府对上,毕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无端冲突只会让旁人得利。”
“嗯。”这一点他早在考虑,君王府踞守北方多年,树大根深撼之不易,但……
“所以爹晚上可能会找你谈谈,劝你收敛一下。”
“就这些?”他不认为这事至于让青岚如此鬼祟。
“还有嘛……”青岚干笑了两声,边说边观察他的脸色,“大哥说你该娶妻了,他认为凤歌姐是上佳的人选。”
正写字的手偏了一笔,在纸上留下了重重一画,谢云书沉声道:“爹怎么说?”
“爹没多说,不过看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父亲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了吗?一股阴影袭上心头,隐约有些烦乱。
“三哥,你打算怎么办?”好奇心促使青岚打破了禁忌,问起家中数年来无人敢触及的话题,“大哥说,你的婚事若再拖下去,江湖中怕有非议,连宋大哥都娶妻了。”
历来浪荡贪玩的宋羽觞被家中强召回金陵成亲,如今成了一个两岁孩子的爹,被妻子管得甚严,每每提起年少时光皆欷歔不已,过去的风流早化作了陈迹。
“就算我要娶,也不会是她。”谢云书没有正面回答。
“是谁都行,只要不是那个女人。”谢曲衡迎着烛火踏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三弟的话,神色相当不快,“不管是哪家小姐,只要家世清白,爹娘均不会有异议。”
“我要的,只有她。”淡淡的话语极是坚决。
“你把谢家的名声当什么?”谢曲衡见三弟仍执迷不悟,不禁大怒,“现在还对那个妖女不死心。”
“原来谢家的名声都系在我娶的妻子身上。”他微讽地一笑,不无调侃,“责任何其重大,寻常女子还真是担不起。”
“少耍嘴皮子,好不容易她自己肯走,你倒念念不忘,忘了她惹来多少麻烦?”谢曲衡百思不得其解,“她哪点比得上江南的大家闺秀?”
“确实。”谢云书索性撂下了笔,“弹琴绣花,行文作画,酬唱应答,家世门第,没一样比得上。”青岚听得有些傻眼,又不敢插话,只听三哥继续,“可论起武艺心智,坚忍沉毅,谨慎自持,聪颖机变,又有哪个女人及得上她?”眉间有毫不隐藏的骄傲,“更何况我喜欢的与这些无关,大哥身在局外,自是难以理解。”
“你喜欢她什么,无非是……”谢曲衡怒气腾腾,碍着青岚在,难听的话语不便出口,“惑于妖媚!”
谢云书当然猜得出兄长的语意,脸色也变了。
“大哥若念及兄弟情谊,就休要轻辱她,她没有哪里及不上旁人,更没什么可供挑剔指责。”一股意气平不下,他出言辩驳。
“她屈身魔教多年只为手刃亲仇;事后舍弃权位出走毫不贪恋;受我托嘱保护白家死战不退;仇家寻衅几置死地全不计较……这些在大哥眼中难道一无是处?若非念及我在谢家左右为难,不愿牵累,她怎会隐身远避?除了她不能决定的所谓出身来历,她何止胜人百倍,怎就恁般容她不下?!”
“原来她在你眼里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谢曲衡怒极反笑,“她骄傲自负行事辣手,弑亲犯上仇怨无数,居然被你夸得天下无双。当我不知你近几年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寻她,明为谢家壮大势力,实为一己私心,被一介妖女蛊惑至此,你究竟要何时才能清醒?”
青岚见两位兄长针锋相对,皆动了真气,拿不准该帮哪边才好,一眼瞥见窗边的影子,立时壮着胆子敲敲警钟。
“爹!”
青岚的叫声令两人都住了口。
谢震川缓缓踏了进来,威严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深沉。
打发走了谢曲衡与青岚,屋里只剩了谢云书面对不苟言笑的父亲。
谢震川负手凝望着壁上悬挂的一卷行旅图,半晌,又随手抽出案边未完成的画,随着画卷徐徐呈现,一个清冷少女,赤足拂弄着朵朵粉荷,着色匀淡,衬得点漆的黑眸摄人心神,望之栩栩如生。
又抽开一卷,女孩懒懒蜷在榻上食樱桃,丝发如水披散两肩,素颜带着三分无聊,纤指细白,樱果鲜红,自有一番无邪的韵致。
一卷又一卷铺开,尽是同一个人,衣饰各异,姿态鲜活,颦笑极是动人,待要打开最后一卷,谢云书再忍不住了。
“爹!”
瞥了眼儿子尴尬的神色,谢震川仍是缓缓展开了画轴。
画中的少女娇慵无力地卧在床畔,玉手垂落,长睫轻阖,粉颊带着令人心动的绯红,襟口微敞,隐现优美的锁骨,丝被下的细腰不堪一握。
谢云书的脸红了,心下暗自懊恼,这些画由他亲手装裱,并未想过会有旁人展卷,此时又不能上前制止,好生后悔。
“画得倒是不错……”谢震川看了片刻,放下画轴,刚毅的脸似笑非笑,“既不想被人看见,就不该动笔。”
他自知理亏,只能低头应是。
“你当真非她不娶?”威严的声音听来不喜不怒,反而更是难测。
“还望爹成全。”摸不透父亲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应对。
谢震川沉默了许久,忽然说起旧事。
“当年我婚娶之时,双亲百般反对,你爷爷嫌你娘身子骨不好,柔弱多病,怕她担不起谢家主母的职责,坚持要我另娶他人。”
谢云书有些意外,不出声地听下去。
“我早已心有所属,听不进劝,不顾阻挠硬是娶了她。谢家人丁众多非议不少,婚后你娘病了数次,我费尽心力替她调养,她也受了诸多委屈,直到生下你们几个才渐渐压住了风言风语,真是难为她了。”想起旧事,谢震川颇多感慨。
“你娘虽然体弱却心细如发,观人极准。她说你喜欢的是个好孩子,必定错不了。我听曲衡所言种种,确有过人之处,难怪你瞧不上别人。” 谢震川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说来我得多谢她,救了我两个儿子,又保全了白家。”
父亲罕见的赞誉来得过于突然,他按捺住情绪,沉默以对。
谢震川看了他一眼,微有欣赏之色,忽然转了个话题。
“谢家传到我手上,历经几十年才有如今的地位,江湖朋友提起我谢震川都要道一个“好”字,名誉这种东西无形无质,想得到极是不易,毁掉却在顷刻之间,你可明白?”
“孩儿知道。”谢云书勉强应了一句。
“老天厚待,给了我五个儿子。”谢震川露出一丝笑意,刚硬的面庞浮出些许温和,“曲衡最长,性情像我,原则最强,可惜失之方正;景泽筋骨柔弱,不适合学武,做个杏林国手也好;你四弟留在泉州,将来说不定承你三叔的事业;而青岚跳脱,心性未定;唯有你,既有我的毅力,又有你娘的坚忍,处事机变心思缜密,特别是那七年之后又添了内敛沉稳,极是难得。
“若你喜欢的姑娘门第寒微,身子孱弱,原也算不了什么,就算她身中奇毒永不长大,我和你娘也能认了,独独她魔教的出身……”谢震川摇了摇头,“以她的心计手段,担当谢家主母绰绰有余,可她的过往却会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无法见容于中原武林,泄露出去立成众矢之的,届时你又当如何?”谢震川微微叹息,神色悯然,“黑道白道无非名号相异,行事均在个人,但既在江湖上立存,便得依江湖的规矩。她可以是景泽的妻子,也可以是青岚的妻子,唯独不能是你的,你是要继承衣钵的人,是将来谢家执事的龙头,不能因儿女私情而毁了谢家的清誉。”
父亲第一次以家业期许,他的心却沉甸甸,有些发冷。
“孩儿不敢,谢家一切该由大哥继承,孩儿不敢逾越。”
“以曲衡的才能,顶多守于扬州,承前启后则非你不可。”谢震川蹙眉轻喟,怎会不明儿子辞让的真意。
“你们几个的性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最适合,无须推辞。谢家之长既是荣耀,也是个沉重的担子,不是谁都能挑起。”
“孩儿情愿辅佐大哥。”
谢震川摆了摆手,示意无须多谈。
“我已决定,也和曲衡提过,他没有异议。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推拒,而是要你明白谢家的子孙有不得不背负的义务、不能卸脱的责任,为此……有些东西必须割舍。
“那个丫头看得比你通透,所以舍了你,也算是成全,纵然不死心寻到了又如何?别让你娘伤心,我也不会同意你离家,待静下来想清楚,终会明白其中的难处。”难得现出罕有的温情,谢震川望着成堆的画轴叹了一声。
“唉,你……好自为之。”
银烛将尽,光影越来越微弱。
谢云书一动不动,木然地盯着书案,案上的画卷垂落,露出一双灿亮的黑眸,画中人欢喜地护着蝴蝶纸鸢,天真的笑颜精神焕发,仿佛不知愁为何物。
蜀中方家传来消息。
偌大的家族被一寸寸蚕食,分崩离析,在外力的压制下溃散,外门弟子纷纷逃离,唯恐与之俱亡,犹如被狂风摧折的大树倒地前奔散的蚁群。
他本以为她会用刺杀之法,最终传来的消息却并非一人所能为。
北方君王府的势力南侵,方家首当其冲,被连根拔起以儆效尤,像剥一棵白菜般层层撕下了方家产业,逐层递进,直至核心的当家一门。
倘若这是上天的报复,确是相当残忍的,犹如钝刀割肉,蜀中大小门派无不心惊。作为君王府展现实力的一次试手,无疑相当成功。
可惜没等到迦夜动手。他曾考虑要不要暗中支持方家,再拖上一段时间,毕竟以迦夜的个性,定不愿报仇的机会旁落,他不想这个唯一可能让她现身的地方就此消失。
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暂时不宜正面对上君王府,况且帮助那个意图杀妻灭子的人渣,实在需要很大的决心。
迦夜为何不曾下手?是相隔太远?时机未至?还是……
他很担心,二哥的只言片语始终令他牵挂,可仅凭一次短暂的把脉确实无法确诊。她的身体究竟毁伤到什么程度?定期发作的反噬会不会令她遇险?一别数年,是否安好无恙?
他不敢去想,每每稍稍触及,心头便是锥心的痛。
不愿再继续纠结,他传唤门外等候的四翼入内。
“那件事查得怎样?”
银鹄首先报告:“回老大,传言起于洛阳,经查是由沈淮扬带去洛阳的善若国公主散出。”
“此事与沈家无涉,应该是莎琳公主擅自所为。沈淮扬已启程至扬州,可能是专程前来道歉。”墨鹞分析。
“如今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各大帮派均有疑问,不少人私下探问谢家弟子。” 蓝鸮补充道。
碧隼在一边暗自懊悔,“早知道这样,当初应把那个公主一刀宰了省事,都是主上心软。”
银鹄咳了咳,示意同伴闭嘴。
日前江湖中突然传出流言,称谢家三公子谢云书失踪七年皆因陷身魔教,沦为魔教的杀人工具,离开渊山后仍执迷不悟,与魔女往来频频,行事荒唐,根本不配以正道中人自居。
中原素来视魔教为寇仇,水火不容,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谢家执掌江南武林多年,如今爆出这般丑闻,焦点还是在近年英名日盛的谢云书身上,甚是令人难以置信,多斥之为荒谬。但愈是如此猜度愈多,流言一出即是口耳相传,私下议论日盛一日,谢家始终沉默以对,更助长了疑惑。捕风捉影的猜忌声越来越多,很多所谓的正道之士几欲跳出来斥责谢家不配统领江南武林。
“现下该怎么办?” 墨鹞不像碧隼那么多废话,直接询问对策。
谢云书显然全盘考虑了许久,“多说无益,按兵不动。”
“不管?可再这样下去……”不说谢家,单谢云书可能就会声名尽毁,弄不好会成了武林公敌。蓝鸮不懂他如何能置身事外。
“现在还早,观望一阵再说。”谢云书微微一笑,不做解释。
“还早?”碧隼更是匪夷所思,“到什么时候才合适?”
“到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深情的眸子闪了一下,仿佛一切了然于心。
四人望着气定神闲的俊颜呆了半晌,唯有银鹄隐约摸到点头绪,忍不住哀叹。
“老大到底在等什么?等众人上门围攻?”四翼退出来私下揣度,墨鹞百般不解。
“全怪那个该死的公主,饶了她一命还不知收敛。”蓝鸮也忍不住抱怨,“又不让我去杀了她,真是憋气。”
“老大该不会想借机名正言顺地离开谢家,可是还未探到主上的下落,按理不会。”碧隼颇为纳闷,努力推想谢云书的目的。
“很快会有了。”银鹄猝然一语,众人立刻精神起来。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消息了?”墨鹞问出了三人的心声。
“暂时还没。”银鹄摇头。
三人顿时一脸不屑
“只要主上还在中原,这么泛滥的流言不可能听不到。”看众人尚未会意,银鹄颇有得意之色,大咧咧地提示重点。
“那又如何,难道她还会出……”说到一半,碧隼顿悟,“他是想逼主上出手。”
“不错。”终于有人后知后觉,银鹄很是得意,“主上一露手,他就可以轻易探到头绪,再不用这样大海捞针了。”
“太冒险了吧,很容易危及自身,搞不好……”蓝鸮愕了半晌。
“不冒险怎么逼得出她?”墨鹞一击掌,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办法,“这几年她也躲得太隐秘了。”
“我觉得老大在玩火。”蓝鸮仍不赞同。
“我同意。”银鹄点头,“他根本就是在拿自己做赌注。”
“你也不劝劝他。”碧隼瞪着银鹄。
“我劝得了吗?但凡涉及主上的事……你去试试。”银鹄懒得驳他。
众人沉默。
“现在只希望这招能有效。”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中原,只要她心里还有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漫天的谣言压得谢家弟子抬不起头,连父亲都沉不住气招了他去质询,他尽力敷衍,心底隐秘的期待却日盛一日。压力越来越大,就在即将失望的那一刻,事态有了变化——流言又有了新说法。
传说谢云书当年被魔教中人掳上渊山,经过七年时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苦心筹划,终于使计杀了教王,回到中原。其间种种感天动地,不仅为陷落魔教的无数中原人报了深仇,更秉持侠道精神低调内敛,对此功绩秘而不宣,甚至默默忍受了多方的疑忌责问。
来去两地的塞外商人,言及四年前曾闻渊山内部哗变,前任教王暴毙,动荡之烈前所未见,魔教嚣张气势一度低迷,内部变动频频,无形中增强了流言的可信度。
新的传闻更清晰,也更有说服力,与谢云书的形象完美契合,卓越非凡的名门侠少屈身敌手隐忍复仇,令无数闺中少女动情洒泪。先前激烈的声讨者以更快的速度转成了拥戴者,因曾经的糊涂轻信惭愧万分,谢家的形象再度崛起,更加高不可攀。江湖各派的目光充满了敬仰,为中原人能在渊山核心诛杀最可怕的魔头而自豪。
传言甚至细化到杀死教王的一招一式,还衍生出谢云书不得不为了复仇舍弃爱人的故事,顺带着连谢云书迟迟不愿娶妻的悬念也有了答案,听得四翼瞠目结舌,对各色荒诞离奇的想象叹为观止。
随着每一天爆出的新内容,私下的谈议变成了传闻专场,笑得蓝鸮、墨鹞肚子疼。
“太肉麻了,但还真的很管用。”碧隼捶着桌子,笑得险些断气,“我还在想她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以流言对流言,效果妙得出奇,谢家不置一词,非议已风流云散,甚至再也不用为无端失踪的七年措辞掩饰。经此之后,无人能以魔教的经历作攻击之由。
“你也觉得是她?”墨鹞拭着眼角的泪花,揉着酸疼的脸腮问。
“除了她还有谁?”蓝鸮笑叹,“但这次可是黄雀在后。”
“不知道银鹄能不能顺利查出来。”碧隼满心期待,“几次去北方均一无所获,这次动静闹得这么大,应该会有收获吧。”
每三天即有飞鸽递来最新进展,谢云书按住焦躁静候。
辟谣的传言最初起于南方,却是缘自北方的指令。一路细探下去,抽丝剥茧的追查遇到了极大阻力,最近竟断了全部线索。银鹄一筹莫展,进退两难,再度陷入了困局。
能在北方大范围施加影响,势力深藏至此的门派寥寥可数。此次行事干净利落,丝毫不显痕迹,迦夜身后,必然有人。
会是谁?
一张一张地翻查着密报,凝视着蜀中方家灭族的详细经过,眉间渐渐拧起了疑问。白鸽扑棱棱飞出窗口,掠向远处的天空,带着墨迹未干的指令。
探查的目标只有一个——西京,君王府。
“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弥补。”沈淮扬清秀的面孔因愧疚而沉重,“是我没有看住莎琳,致使谢世兄遭流言诋毁。”
“此事与你无关,何须自责。”谢云书扶住欲拜的少年在椅上坐下,亲切寒暄,毫无怨怼之色,客气问好,“沈世伯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特别交代我向谢世伯请罪。”见他如此礼待,沈淮扬越发难受,“莎琳在酒楼听说善若被精绝所袭,险遭灭国之祸,又恰逢隔座有人谈起谢世兄颇多赞誉,她意气之下……”
“她也是个可怜人。”总算明白了流言起因,谢云书云淡风轻地带过,“原也怪不得她,事情过去就算了。”
“都怨我的疏忽害得谢家声名受损,害谢世兄英名受累,万死难赎。当年叶姑娘好意宽谅了她,却……”沈淮扬内疚得不能自已,站起来一揖到底,自觉无地自容。
谢云书轻言宽慰,大度从容,化解了对方的满腹歉词。
四翼曾建议斩草除根,他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毕竟莎琳一生因他与迦夜而颠沛至此,虽然脱离了南郡王,但受制于一度为人嬖幸的经历,沈淮扬不可能将其纳为正妻。以公主之尊沦为小妾,委屈可以想见,恨怨难平不足为奇。
如今事已平定,以沈家之严谨,必不会再让莎琳道出半句波澜之语,他便也无意深究,唤过青岚陪同款待,一场平地风波就此消于无形。
回到书房,一只雪白的信鸽悠闲地在案上踱步,啄咬着狼豪笔管,见得人来,偏了偏黑豆似的眼,乖乖让他取出密笺。
笺上是银鹄的手笔,仅有寥寥四字:速来西京。
西京长安帝王都。
天子脚下,繁华极盛之地,热闹可想而知。
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挥汗如云,朝新而暮敝,庞大的都城满是八方来客,异地行旅,四夷会聚,万国来朝。
随处可见各色奇装异服,香风盈市,百态杂陈。深目高鼻的胡人娴熟地推销着闪亮的珠宝,高大的昆仑奴驾驶着华丽的马车,吐火的卖艺者耍弄着技艺惊起了喝彩,卖糖人儿的被一群孩子围得忙碌不堪。东西两市商贾云集,一百零八坊琳琅荟萃,叫人目不暇接。
青岚和碧隼一路兴奋,眼花缭乱还是看不过来。谢云书却无心留意,及至在指定的酒肆与银鹄会面,劈头就问:“查出了什么?”
银鹄行事一向稳健,才让他单凭四个字就匆忙赶到西京。
一问出口,银鹄左右挠头,吞吞吐吐地答道:“查……是查出了些东西,尚不能确定。”
碧隼上去就捶了一记,“不能确定你把我们千里迢迢喊过来作甚,卖什么关子,快说!”
银鹄尴尬地笑笑,“我好像有见到雪使,可……”犹豫了半天,明显底气不足,“未能证实。”
“什么意思?说具体些。”谢云书紧盯着银鹄,“你的眼睛从不出错,到底是不是她?”
迫人的压力让银鹄更不敢断定,“我只看了一眼,真的不能确信,君王府的守卫太严,我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她在君王府?”
银鹄稳了稳心思,报告起近日的收获,“接到飞鸽传书后我开始探查,但对方来头太大,坊间流传虽多,却尽是小道消息,内里获知的有限。”
君王府并非如南郡王一般的新贵,来历要深远得多。
隋朝末年,群雄纷争。
君家为江南士族大宗,家资不可胜数,倾力助太宗军资。长子披甲出征为太宗臂助,几经生死。及至天下大定,高祖亲封异姓王,君家坚辞不受,退居为贾。后赐万金,敕令建王府,更以郡主下嫁,声名极重。君家自此以商为业,旗下铺号如云,日进金银无数,渐有富甲天下之誉。多年来延揽天下英豪,稳居北方武林之首,为中原鼎足之力。
其祖君成安,仅凭隋末偶见太宗一面即决意倾家扶助,殡逝之时葬仪极尽哀荣;其长子武艺超群战功赫赫,旧伤复发而早逝;次子君若侠,妻清乐郡主,修体俊貌风流倜傥,兼之手腕过人,君府规模之盛多赖其运筹帷幄,可惜天妒英才,盛年病逝,将整个宗族交到了刚刚成年的独子手上。
君随玉,君若侠与清乐郡主之子,现任君王府之主。行止神秘,鲜少露面。江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自幼随父习武,世人不知深浅。十七岁上,其母与其父先后病亡。君随玉以弱冠之龄继掌大权,杀伐决断沉毅善谋,无人敢以后生小视。
以君家在北方的势力,迦夜若隐身其中,足可躲得滴水不漏。
“她几乎不出门,君王府的防卫盘查比渊山还紧,我好不容易混进去一次,院落繁多门禁重重,完全摸不清路径,唯有狼狈退出来。”银鹄面有难色,这般棘手还是头一遭。
连银鹄都束手无策的地方……他沉默了一刻,又问:“你何时见过她?”
“前些日子在君王府的马车上。”银鹄不好意思地禀告,“惊鸿一瞥,我瞧着依稀有点像,她……”半晌也没说下去。
“会不会是偶然?”碧隼出言质疑,“或许她根本不在府里。”
“这……”银鹄飞快地瞟了一眼谢云书,肯定道,“我想应该在。”
“你怎么知道?”青岚听了半天,终忍不住参与了讨论。
“因为近年长安最轰动的话题就是……君随玉收了一位义妹。”
“义妹!”
几人同时脱口,又面面相觑,俱是傻了眼。
谢云书紧抿起唇,俊颜没有一丝表情。
君家历来低调严谨,风评甚佳。但因地位特殊,一直是街坊传言的谈资。相较于帝王将相,讨论君家这种非官非民的世家不会招来横祸,也随意得多。
君家的传奇,君家的财富,君家的势力,君家神秘莫测的种种传闻,皆为人津津乐道地一谈再谈,从酒楼里拥挤的人潮低议中即可轻易窥出一二。
这次来的时机恰好,适逢长安灯会。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长安三日不禁夜,一夜灯火璀璨,满城流光溢彩,正是难得的玩乐之日。
街头搭建起座座彩灯,有如宝塔楼阁,有如玉树琼枝,有如仙山灵台,形形色色,幻彩鲜明,有些甚至达二十丈之高。以锦绮为罩,饰以金银流苏,望之夺目生辉。另有万余大小彩灯高悬,犹如火树银花。
千余女子衣绮罗,披锦绣,珠翠摇摇,妖娆可人,在灯下载歌载舞,三日三夜不息。天下太平已久,又逢良宵佳节,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极尽盛世之欢。
在酒楼雅座间俯视这绚丽纷呈的场景,谢云书却毫无喜色,冷着脸听银鹄述禀。
“大约三年前,隐隐有消息传出,君随玉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名女子,极尽宠爱,无论何等珍贵之物,只要能博她一笑,均会毫不犹豫置于面前。君府为她连换了九名擅做扬州菜的厨子,甚至请来御膳房的御厨指点,这是长安最出名的锦衣坊匠师亲眼所见。据说她起居之处,饮食用度莫不奢靡,一卷珠帘更是数以万计的上等宝石串成,还为她凿了一条暗渠,费尽心机引入了温泉水以供沐浴……”其实关于两人还有更多传闻,但看谢云书的脸色,银鹄知趣地咽了下去没说。
“巷间传闻……极杂,直到前年君随玉对外宣称此女为义妹,猜测就更多了。她深居简出,得遇的人寥寥无几,但听一两个见过的人描述,应该就是主上。”
“什么叫应该?你不也见过。”青岚没好气,心里有些替三哥不值。
银鹄翻了下白眼,“等你看了就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谢云书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