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郁闷地从父亲房中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胸口堵得难受。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象环生,连他都跟着捏了好几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戗,眼下父亲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应付得了。
为了一个女人,弄成这般棘手的局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想了半天,他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异常安静,大概下人们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就很自觉地都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人就僵住了,此刻正立在书案边的,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吗?”青岚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地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她独自进了谢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迦夜只淡瞟了他一眼,没理会,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一身的脏污,换了干净的衣服,隐约能辨出绯钦的影子。
“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听好。留在这里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会教你武功,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人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她继续说下去,“也可以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跟着我不单要颠沛流离,或许还会被牵累,横死街头,再怎么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了。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皆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
一段话听得青岚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少年惊愕地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他还是太吵,迦夜皱了皱眉,回道:“被我点了穴,还躺在夏初苑,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青岚松了口气,转念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谢家希望的吗?”她一脸不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很难过。”
她静了静,别过了头,“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塞外?你不是已经叛离魔教了吗?”
“你真啰唆。”
不耐的话语噎得青岚一窒,她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她直视男孩的双眼,厉声道:“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这孩子相当早熟,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利索地回答:“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另一条。”
“只要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无嘉许,又有些感叹。
“不计代价吗?你决定了?”
“是。”
男孩又跪下磕了三个头,不等抬头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几天我会走得很快,想吐也要忍着点。”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她带着孩子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岚跟着冲出房门,脱口叫喊:“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纤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蓝天下,乌发如墨,素颜如雪,清婉而明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而去,轻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许久,青岚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尤甚,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背后无声无息地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叶姑娘已经走了,三哥还在夏初苑……她说不会再回来。”青岚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此时却神色平静,隐约听他叹了口气,“去接云书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青岚如蒙大赦,立即冲出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种种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过来的低语,是父亲的口气。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谢家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热闹的寿宴终于过去,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去,送辞之句此起彼伏,可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谢云书,时常有人问起,皆被谢家人虚言搪塞过去。众人也已猜到了几分,对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三公子,均默契地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谢云书一人,更无意气消沉的氛围。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已查过。”
“也没有相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翼回报着数日探查的结果,全是一无所获。
屋内一片静寂,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逆光在他的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她已离了扬州。蓝鸮去搜集消息,查出绯钦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鹄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迦夜剑上的铭文,“尽可能详细些。”
“墨鹞去跟踪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实来历,此人神秘莫测,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
屋里恢复了静谧。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无比,剔透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笃定,动辄心浮气躁。
迦夜,你到底在哪儿?
冲开穴道时为时已晚,她带走了绯钦的孩子,从扬州城彻底消失。寻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与四翼的追踪术皆是迦夜传授,惯用的手法对她不可能有丝毫作用。
不得不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渺茫。迦夜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竟是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或庆幸或同情的眼神,全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过。他再次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地等待四翼回传消息。
墨鹞回报,辞别谢家返程的玉隋一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查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实,谜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蓝鸮回禀,追杀绯钦的人确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暗里却如此无德。他嘱咐留人设法潜入,内线监视,端看迦夜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鹄暂无音讯,他并不寄过多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迦夜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极微,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塞外,搜尽碧落黄泉……也要找到她!
银鹄在这个崎岖又潮湿的大山里转了一个多月,见惯了各种令人心悸的爬虫长蛇,青碧的树叶郁郁葱葱,仿佛永远在滴水,时不时就有一场急雨从天而落,闷热的汗裹在身上黏腻而不适,散发出腌得过久的咸菜味儿。
他一边低咒一边寻路,嘟囔着抱怨自己运气欠佳,离开了风雨如诗的江南跑来这个蚊子多过沙的地方,不小心还会遇到有毒的瘴气。若非躲得快,恐怕早已倒在这抬头幽林、低头泥沼的穷山恶水了。
要找的人会来这个鬼地方?他实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说的话也听不懂,鸟语般晦涩,当了几十天聋子,靠着比手画脚,终于学会卷着舌头憋出些简单的字句。
懂了还是白搭,此地小国林立,村寨无数,连年战乱,国与国之间混乱得一塌糊涂,经常是灭了重建,建了又毁,合并纵横数不胜数。许多百姓连当前主政的国主都搞不清,更别说数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国。
银鹄一向好强,哪里会甘心耗费了偌大的力气却无功而返,回去必然会看见三张幸灾乐祸的脸,好整以暇地等着嘲弄揶揄。他凭着最后一点意气勉强又转了十来天,眼见着实无望,开始盘算回去的路程。
这一天,吃完打来的野味,转到河边洗手,难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从枝叶间斜射下来,照得河水犹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见爬满青苔的河床。
异色的石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静静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鱼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灭,断断续续延伸至远方,竟像是一处古道。
左右也是无聊,银鹄一时兴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渐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处。他顺道而行,累累的青藤巨蔓如蛇,树木越来越粗壮,幽深得几乎看不见日影。顺着古道,他又发现了一段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来是长渠底道。长渠尽头是一壁残墙,翻过断垣,眼前出现了一栋宫殿般的建筑,建筑的白石多已倒塌,残余的部分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绿毯,依然能看出曾经的气势。
东头有弯月形石池,西头有石板平桥和层层花阶,曲廊倾颓,碧池干涸,残留着厚厚的落叶,完全不见人迹。
行过废弃的宫苑,步上最高处的主殿,样式各异的砌饰残楣颇为独特,其中还有不少莲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不堪,时而有艳丽的毒蛇被步履惊动,吐着蛇芯蜿蜒爬过,在石径上留下一道发亮的黏迹。
穿过最后一道苑门,终于踏上了殿台,所见的景致令银鹄愕然定住,竟忘了身在何处。这草蛇丛生的南疆密林深处,竟幻出了一处仙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层层石阶,连入一个美丽宽广的湖泊,纯净的湖水晶莹碧透,如一块硕大的翡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湖边青绿的细草茵茵,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层层树影随风起伏,仿佛有生命的气息。
山风一扫缠绵数月的湿热窒闷,吹得他遍体清凉,出乎预料的美景迷醉了心神,银鹄毫不犹豫地扑下湖水凫泳,享受数月未有的惬意。顺手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细鳞,腮上还有长长的须,样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却十分鲜美,香味飘得老远。
心满意足地啃着鱼肉,前方的树林忽然传来轻响,竹竿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一看衣衫式样即知是普通村民,身后还背着采药的竹篓,粗衣赤足,黝黑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见鬼一般瞪着他。
转了数日都没见几个人,正觉无聊,银鹄努力表现着友好,用刚学来的语言结结巴巴地表示自己并无恶意,邀请老人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放下背上的篓,盘着腿在火边坐下,但拒绝了他递过去的烤鱼。
“真没想到这里有人,我还以为撞了鬼。”老人的舌头很生硬,但说的却是汉话,银鹄听得险些跳起来。
“你是汉人?”多日被迫说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话,憋得几乎吐血,此时遇到了一个能说汉话的人,惊喜非旁人所能想象。
老人笑了,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为何反应如此过激。
“我在这里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说汉话的人,已经快忘光了。”
在这种鬼地方待五十年,银鹄佩服得五体投地,带着敬佩的目光,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仰着头思索,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回忆,“百年不遇的旱灾啊,一村人饿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流浪到这里,后来就安了家。”
“你们能适应这鬼地方?”他只觉不可思议,顺手拍死了一只大得吓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轻笑,从竹篓里翻出一株干草丢入火堆,袅袅的轻烟飘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声迅速消失了。
“天气湿热,容易生蚊蚁,外地人受不了,这种草味蛇虫都会避开。”
银鹄叹为观止,不管怎么说,今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今天的运气不错,他接着啃着手中的肥鱼。
老人望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干粮果腹。银鹄瞟了瞟他手里的粗糙米饼,大方地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鱼,老人却不停地摆手,往后退让。
“这鱼是不能吃的。”
“为什么?”银鹄不解其意,不懂这等美味怎会被拒之入口,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毒?”
近日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生物,不少看来正常的东西却藏有剧毒,难道这个也……银鹄蓦然绿了脸。
恐惧太过明显,老人忍着笑安慰。
“没有毒,只是湖里死过人,不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不以为然。哪个湖里没死过人,就为这放弃唾手可得的美味,大概也只有他们才会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没有和这个异乡的年轻人计较,老人和气地开口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宁肯挤在山底下淋雨受热也不搬上来。”
这确实奇怪,他立刻用眼神期待着答案。
“这地方,有鬼。”
恰巧一阵阴风刮过,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动的光亮中,老人脸上的阴影极深,险些让银鹄汗毛倒竖。
“老人家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他哈哈干笑,平抑着自己的不安。
“你听。”
银鹄静下来细听,风刮过了冷月下泛着白光的残垣,发出的声音竟真似哭声,在密林中分外可惧,想起沿途听说的巫力乱神使蛊下咒的诡秘传言,胳膊霎时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只是风吹石头的声音,哪有什么鬼啊。”银鹄心里不安,嘴还是很硬。
“这里死过好多人……”老人望着月夜下沉静的湖面,感慨万千,“数不清有多少,一国的女人都死在这儿,湖上漂的全是尸体……要不是为了采药,我才不会来这儿。”
听着沙哑而苍凉的话,银鹄头皮有点麻,又不愿相信,“是不是夸张了点?我走了这些天,附近根本没见过几户人家。”
老人摸出旱烟在脚边磕了磕,就着篝火点燃,烟气缓缓升腾,满布皱纹的脸仿似隐入了迷雾。
“这里原来是苍梧国的王宫,现在的人早不记得了,除了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还有点印象,是个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国就是一个几万人的大族,人丁兴旺,挖矿炼银的手艺又是历代相传,生活富庶,当时不知多少小国羡慕。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肤白皙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样,从不与外族通婚。特别是苍梧国的公主,据说她的歌声能引来鬼神应和,飞鸟游鱼静听,美得不像凡人,凡见过的没有不被迷住的。异地行脚的客商数不胜数,多半是为了碰运气见她一面,回去能炫耀个一年半载……”
或许是上了年纪,老人的话有点絮叨,听得银鹄云里雾里的。
“那不是很好,怎么现在……”他惋惜地环视周围。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来了祸端。”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老人显得伤感而无奈,“邻近的小国眼红,既想要他们的财富,又想要他们的女人,便合伙重金贿赂了驻守南越的将军,诬称苍梧国谋反,带着人杀过来……”
“那后来?”
“这一族的人骄傲得紧,明知敌不过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国主的带领下拼死力战,全死在了战场上,女人……”
“被捉了?不对,刚才说她们都死了……”银鹄渐渐感觉不妙。
环顾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老人的话里带着几分敬畏,“我也是听说,黑压压的军队围住了这座山,逼着躲在宫殿里的女人们出来投降。男人们都死光了,女人们恨透了这群毁家灭国的恶魔,又不甘心做奴隶,就在王后的带领下全数投了湖……”
“全死光了?”寥寥数语勾勒出惨烈至极的画面,想到湖上浮满尸体的场景,银鹄一阵恶寒,刚吃下去的肥鱼差点儿吐出来。
“……后来夜夜有人哭,哭得占领的敌军都担惊受怕。湖里的尸体也开始腐烂,疫病流行,巫医们说是苍梧国的诅咒。为了驱邪,他们往湖里倒了桐油,烧了三天三夜,几十里外都能看见火光……”老人沉沉叹息,“可还是听见有女人哭,最后实在怕了,带着夺来的大量金银撤出这地方。之后几十年一直这么荒着,湖里的鱼再好也没人敢去捞,都说那是苍梧国的女人变的。”
“真的是巫术诅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银鹄觉得肚子里开始翻搅,望着香喷喷的烤鱼欲哭无泪。
“那倒未必,我曾经在苍梧贩过货。这个国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样,男女皆擅歌,族里流传他们是天神后裔,不信巫咒,但秘术确实是有的,唯有少数王族才知道。”老人随手拔起一朵随风轻摆的花,丝丝舒展的细柔花瓣犹如流苏,繁丽而华美,“他们视这个为圣花,当年王庭里满目皆是。雪衣、白花、天乐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说话了,默默抽着旱烟。
静寂如死的夜里又一阵风掠过,呜咽之声隐约回荡,恐怖之外,有种哀怨悲婉的凄恻。月光如银,笼着斑驳苍凉的废墟,银鹄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一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时已近天明,醒来时日头升得老高,身边的火堆只剩余温,一夜娓娓而谈的老人不知去向。
鱼还剩下几条,他再也没了烤来吃的兴致,摸摸肚子决定去打几只野鸟,不留神绊了一下,弯腰一看,是一块被野藤遮没的石碑,上面刻着奇异的碑文。瞪了半天,银鹄摸出怀中的素帛,字虽不同,曲致笔锋却如出一辙,分明是同一种文字。银鹄摸了摸后脑勺,望着四壁倾颓的殿宇,千辛万苦踏破铁鞋,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遍寻不至的目标。
想起昨夜经历的一切,真是……见鬼了!
一滴汗从额上渗出,缓缓流过眉梢,滑过浸湿的脸颊,顺着下颌滚落在了衣襟上,逐渐被寒冷的室温侵袭,变得冰凉刺骨。汗透的身体犹如冰封,费力扯上身的棉被潮湿笨重,完全没有作用。幸好几度发作之后已摸出了规律,预先将孩子托给了店主,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痛,真要命,好不容易熬过去,身子如同散了架,意志近乎崩溃,极度的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却成了最大的障碍。
冻死在屋里,确实有点可笑,这该死的北方,该死的冬天。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去南越,据说那里很温暖,从来不会下雪。
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
记忆中最后的神情是彻底的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很吓人,还好不会再见。寒气一再侵袭,头脑逐渐昏沉,可这样一睡……
拖过枕畔的剑在手腕划了一道,没拿捏好,稍深了一点,血流得比预计的多,但凭着痛应该能再撑一段时间,只要拖过几个时辰就能恢复力气。
廊外响起了脚步声,很轻,而且不止一人。不管是何方的敌人她都无力反抗,干脆事不关己地静待。
门上传来轻叩声,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礼。待叩了又叩全无反应,终于传来了一声裂响——门闩被震断了。
门开了。屋里极幽暗,射入的光线令她一时看不清来者何人。
片刻,一个温雅的男声响起。
“你们留在外边,这里有毒。”
修长的身影踏进来,隔空掐灭了屋角微明的香,转首看着床上的人,抬手打开了窗。风裹着雪的气息卷进来,她轻轻眯了下眼。
“近两个月一直跟着我的,是你的人?”
“是。”望着苍白得近乎无色的脸,男子极轻地回答,又随手触了下冰冷的额,探了探脉,快速解下轻裘,掀开被子裹住纤小的身体,抱起来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间。
她非常累,却硬撑着不睡。虽然热气腾腾的浸浴化去了骨子里的寒意,服侍的丫鬟恭谨有礼,烘得发热的厚褥舒适之极,房内烧着地龙,温度足以让人冒汗,她还是不能睡。
“睡吧。”男子立在床边,温柔地劝着,“这里不会有危险,我没有恶意。”
“你到底是谁?”这疑问已在心底盘旋良久,“我杀过你什么人?”
他微微地笑了,隐着几许悲伤,“你的身边只有敌人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眼神让她很不适应,仿佛无限心疼,她努力摆脱,却并不容易。
他按住手臂,不让她去动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别这样对自己。”
“我不认识你。”
“你见过我,或许忘了。”他坐在床边,神色温暖,“那是很久以前。”
“不可能。”她盯着他的脸,“我见过的一定记得。”
他又笑了,轻轻抚了抚黑发,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厌恶。
像安慰一个执拗的孩子,他轻声浅语,“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会告诉你一切,记住,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确定了对方毫无恶意后,意识渐渐模糊,尽管还有无数疑问,她还是放松了下来,几乎是立刻坠入了深眠。
许多年不曾做过的梦——梦里她在放纸鸢,非常美的蝴蝶鸢,手工不甚好,画得却十分漂亮。娘坐在树下缝着新衣,用的是淡粉的丝罗,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满心期盼出远门的爹能带回新鲜有趣的玩意儿。纸鸢歪歪扭扭地回旋打转,她越跑越远,不小心摔了一跤绊断了线,顾不得疼痛赶紧看天空,失去了牵引的纸鸢迅速从半空飘落,一个筋斗栽到了草地上,好不可怜。
她忙奔过去,纸鸢却到了一个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几分眼熟,冷冷地看着她。当时不懂,许久之后才知道令她畏惧的是他眼中的敌意。
男孩身后立着一个端庄秀美的女人,眉间有郁结不散的轻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地回头,母亲从远处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在笛声中悠然醒来,手脚恢复了力气,却不想动。
柔柔的曲声如梦似幻,是幼时依在母亲怀里的哼唱。父亲爱听母亲唱歌,也喜欢把她高高抛起又接住,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母亲常常嗔怪父亲的过度宠爱,那时的幸福没有一点缺憾,至今想来犹觉得不真切。
原来曾经那么快乐,才让回忆变得极为奢侈。
她在侍女的环绕下洗漱更衣,心神有些乱,任由侍女梳妆。衣料是昂贵的上品,轻暖而柔软,样式简洁雅致,虽是冬装,穿在身上却无厚重之感,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宽窄长短恰到好处,连足上的小靴子也极其合脚,仿佛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屋内的物件有细微的更动,想是换了房间。身体也无宿昔发作后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时间,想是……用了药,否则不可能换了地方都一无所觉。
短剑搁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开门踏了出去。
原本警觉的目光一瞬间涣散。
屋外是一间宽大的庭院,长长的廊檐,片片雪花自空中飘落,世界化为了一片莹白。可她竟清楚记得皑皑白雪下应该是一片青葱碧草,那几株枝丫分明的大树会在夏季开出细碎的小花,落满一地金黄,檐下会有数丛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单调而清静的沙响。芭蕉旁会种上大朵的白花,时常被折来插瓶,清雅的香气许久都不会消散……
檐下的风铃在寒风中轻响,流光旧影仿佛就在眼前。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印痕,她俯下身轻抚,曾经有个小人儿在柱前比画,吵嚷着要快些长高。细细的指尖又拂过一栏千百颗宝石串成的珠帘,缤纷绮丽,在雪下映出璀璨的华光,下方的宝石有几颗失落,那是被她揪下来做了弹子……
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场景,可梦中不该有那个倚栏吹笛的人。
“你是谁?”迷茫地问出口,又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攫住,“不对,我为什么要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退了几步,竟不觉撞上了墙壁,脸忽然惨白,却也因此而稍微清醒,猜到了些许因由。
“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男子收起短笛,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错了……错了,我不是……”利刃加颈也不会这般可怕,她神色恐惧,用力按着跳动的额角。
“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翩跹……”
他道出了埋藏在层层灰烬中的名字,那个在舌尖徘徊却如禁忌般说不出口的魔障,轻轻一掀,挑动了尘封如前世的过往。
她怔怔地抬起头,凝视着那双哀伤而充满怜惜的眼。
“我不是……你一定弄错了。”
“还记得这首曲子吗?”他耐心引导,“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几遍,因为我给你修好了弄坏的纸鸢。”
“……可是你说你听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过,有个好看的男孩总是板着脸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可由于某种莫名的亲切,她偏喜欢黏着他。
“不对,我不是她,我是迦夜……”神志时而恍惚时而清醒,苍白无力地呓语着,“我是渊山里的魔鬼……”
“我听不懂你唱的歌,但记住了曲调。”他语调轻柔,“你说我是你第一个朋友。”
她呆了一呆,脑中又变得混乱。
虽然非常受宠,她却从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伙伴,所以看到他时她很开心,甚至有些讨好他……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摆脱了迷惘,终于从错乱中镇定下来。
“抱歉,你认错了,谢谢你帮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没能及时制止她,他看着血一丝丝从她袖间滑落,一阵心痛,“从你们离开就一直寻找,从没间断。我知道来得太晚,错过了你最苦的时光,你甚至已经可以当作过去根本不存在。”
她尽力让自己冷静,口气变尖锐而讥讽,“想必是尊驾的眼光出了问题,看我像十六岁的样子?”
男子的眼神温和而沉静,“我知道你不是十六岁。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岁以前住在扬州,五岁被人掠至渊山,十岁入淬锋营,十四岁成为魔教雪使,主理塞外三十六国事务。不久前联同另外三使携手杀了教王,两个月后脱离渊山,与亲随的影卫一道来了江南……他就是谢云书,在渊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对她的了解令她恐惧,“你怎么可能……”
“查到这些并不太难,你走后渊山陷入内乱,几乎完全分裂,有许多机会可供刺探。”他微带忧悒地笑了,“当然,雪使迦夜在塞外也是名震四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耳畔只听见纷纷扬扬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剑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遗物。练的武功心法来自南越古国,已经招来劲力反噬,每一次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将来更……”吸了口气,他说下去,“我也明白你为什么刻意不肯长大,以前的事你记得很清楚,却不承认自己是翩跹。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寻过旧宅,宁愿彻底遗忘,断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轻诉的话语越来越柔,溢满了怜惜。
“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翩跹,我一直在找的翩跹。”
她始终默默地听,胸口刺痛,险些窒息。她开始摇头,仿佛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用尽了力气。他止住了她,望着慌乱逃避的脸,禁不住红了眼眶。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八师弟!”一句怒喝止住了冲动拔剑的人,一脸颓色的男子按住了师弟的手,将寒光闪闪的利剑还鞘。
“大师兄,难道你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八师弟怨愤之极,“衡山派多年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
“还能怎么办,你以为我愿意?!”男子的脸色暗淡无奈,“谢家声势之盛,非我们所能抗衡。”
“我宁愿拼了。”八师弟环顾着众人,年长的师兄师姐一个个在年轻锐气的目光中低下头,“师父若在一定也会这么做,大师兄既然暂代掌门之位,就该担起本派名声,豁出性命相拼也好过任人宰割。”
激昂的话语换来一片沉默,如有万一的可能,谁会愿意俯首帖耳供人驱策,名重一时的衡山派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真是江湖难测。
怎奈扬州谢家近年扩张迅猛,实力高涨,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隐蔽而诡诈,逼得诸多门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导之权。剩余的少数抵抗被强大的力量无情吞没,数年来,谢家已从江南白道的龙头,转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个谢三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谢家以前行事可不是这样。”
“听说他失踪了七年性情大变。”大师兄沉郁地拧起了眉,“这次来的若是谢曲衡倒还容易对付,偏偏是他。”
“干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换不回师叔师伯,杀了他也能出一口恶气。”八师弟到底是血气方刚。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苦涩难当,一贯刚勇鲁莽的师弟怎会知道当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却尽被谢家使计诱出,至今失陷未归,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谢家威压之下噤若寒蝉,自顾不暇,哪还有同甘共苦的义气,何况师父死得……
二师兄开了口,“八师弟一腔热血,但谢云书并非善类,传闻其人深谋多智,身边高手如云,真要动手,怕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师父,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肆意妄为!”八师弟怒不择言,“衡山派的名声全让他毁了,师父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八师弟!”几人异口同声地喝止,殿中一时静寂如死。
这是衡山派最不愿意提及之处。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门灵珠子与弟媳乱伦私通,双双被刺杀于偷情密会的客栈中,一时成了轰动江湖的丑闻。舆论大哗,言者不齿,也正因此,一向以道德严谨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嘲讽的对象,流为市井笑谈。
灵珠子昔日旧友唯恐名声受累,大多撇清立场,谢家来袭犹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迫独力抗敌,偌大的门派风雨飘摇,江河日下。更有传言指灵珠子多年前觊觎美色而暗害了师弟,道貌岸然的表象下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尽管无从证实,却在口耳相传中让这一场争斗的人心向背了然于心。
灵珠子遇刺的时机过于巧合,在狭小的房间内杀死一派掌门也非常人所能为,尽管并无任何线索,但谢家毫无疑问地成为众弟子推断的幕后主使。
“前事休说,先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为好。”良久,二师兄出言。
大师兄刚要点头,警示的钟声已自山下遥遥响起。
俊逸的年轻公子气质非凡,带着数骑昂然入山,全无提防之态。眸光掠处,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气迫人而来,衡山派的女弟子无一例外地红了脸。
江湖中人皆知谢家三公子外形出众,却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袭玄衣掩不住夺目风采。不少人心生暗语,无怪江湖中皆传白家二小姐为其神魂颠倒,其君不嫁,看来确实有过人之处。
“来者可是谢家三公子?”
第一个扬声的居然是小师妹,美目灼灼闪烁,在场的师兄弟尽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小师妹是无量师叔的女儿,此刻长辈失陷,素来娇宠放纵的人失了管束,看样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亲还在别人手上掐着。
“在下谢云书。”
男子略一点头,身后的一名随侍捧上了一方精致的锦盒。
“初次拜访,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三公子挟势而来,何必说得如此客气。”大师兄踏前接话,“敢问本派的各位师叔长老……”
“安好无恙。”谢云书展颜一笑,教人移不开视线的眩目,“谢家待如上宾,只要贵派愿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门派一般低头臣服,以供驱策?”闻得长辈安好,大师兄脸色稍霁,语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贵派,为盟友自是上佳。”虽然稳居上风,男子言辞仍是相当客气,“以代掌门之明,当明白此乃两宜之事。”
“阁下莫非以为本派都是傻子,会与杀师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贱?”八师弟语出讥讽,尖刻的语气令众人纷纷色变。
“此话从何说起?”谢云书淡瞥一眼,深沉莫测,“在下对灵珠子前辈素来景仰,听闻噩耗内有隐情,却不甚了解,愿闻其详。”
“休要再假惺惺,还不是你……”
“八师弟!”大师兄喝住鲁莽的八师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请三公子勿怪,师弟年少无知,才会听信街巷传言。”
男子弹了弹指,身后的两名随侍将手从佩剑上垂下,肃然静听。
“代掌门何必客气,是非真假日久自现,灵珠子前辈的为人自有公论,何有可畏之处?”
凛冽的杀气随着笑语淡去,八师弟煞白着脸,望着挡在身前的师兄,勉强压下了不甘。适才已有暗线回报,纵然怒气沸腾,又岂会不懂形势逼人。谢三公子敢于亲身犯险肆无忌惮,是仗恃着谢家大队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以谢家近年锋芒之盛,真要将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环视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师弟师妹,大师兄叹了一口气,将谢三公子引入厅室。八师弟紧紧捏着拳,瞪着仇人的背影,恼恨几乎冲破了胸膛,肩头忽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二师兄附耳低劝。
“适才确是你太鲁莽,别怪大师兄,一切总要设法让师叔师伯回来再行事。”
“这谢三难道真的会放人?谁知道他会动什么手脚。”八师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师父死得蹊跷,必定是他所为。”
“是又怎样,无凭无据又能怎样?”二师兄苦笑,只怪师傅失德在先,连争回公道都失了立场。“他若问一句师父为何不顾伦常与女子私会,又该当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这件事已经让衡山派名声够臭了,还是少提为妙。”
“二师兄说的是,八师兄休要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害了各位师长。”小师妹从旁帮腔颇有嗔意。她排行虽末,倚父之名地位却不低,脾气也不小,凤目一瞪,众人都不再开口了。
门环扣了两下,一个清朗的男声轻道:“请进。”
娇丽的女子一袭玫红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待放的鲜花,端着一壶清茶几份细点,经过门口的随侍踏入房门,不忘随手带上。
“请三公子先用些点心,大师兄正和师兄弟们商议,少时自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独坐房中的男子抬眼笑了笑,看她换下一壶冷茶,“多谢姑娘。”
“三公子何必客气。”女子大方应对,明眸毫无顾忌地打量,“敢问家父现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无量子。”
“原来姑娘是无量道长的千金。”谢云书带上了三分惊讶,仿似顿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气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谢公子告知,稍慰牵挂悬念之心。”女子盯着他的脸,美目流动,樱唇噙笑,“别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兰吧。”
谢云书微微一笑,“直呼闺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于礼法,假使一切顺利,将来自是一家人。”
“姑娘说的是。”接过玉手递来的香茗,执起碗盖拨了拨浮叶,男子的一举一动优雅从容,赏心悦目。
湘兰望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了句题外话,“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谢云书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顾及于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来江南无数女子倾慕,竟无一人能令公子动心?”不顾逾越失礼,她进一步探问,“听说白家二小姐对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说笑了。”谢云书不着痕迹地敷衍,“皆是些无根之谣。”
“江湖均言谢家极重门风,三公子谨身自持,莫不正是为此?”
“家父确实素来教导甚严。”他指节轻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礼。
女子泛起甜笑,随手推过一碟细点,殷勤道:“大师兄真慢,请三公子先尝尝衡山的栗子糕。”
“无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细细商议,是在下来得突然了。”嘴里说得客气,男子微微支颐,目光已转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这是新栗所制,异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强取了一块咬下,目光一动,放下了残留的半块。
“确实不错。”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点。”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闪烁。
“姑娘好意心领了,可惜我历来不爱甜食。”谢云书将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遗憾了,这是厨房特地为贵客所制。”俏颜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丽人轻颦,令人见之不忍。
谢云书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绝这份心意?”
话声一顿,他扬声唤道:“碧隼!”
“在。”随侍的青年推门而入。
“这碟点心是专为我所备,可惜我不喜甜食,又却之不恭,你代我用了吧。”
这命令着实古怪,青年眼露怪异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不等碧隼走近,女子仓皇起身,袖口带翻了茶盏,尽数泼在了糕点上。
“哎呀,失礼了。”仿佛强抑住慌乱,女子娇声致歉,“这碟不能再用了,我马上去换。”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点心里有什么?”银鹄随着走进来,相当好奇。
“春药。”谢云书摇了摇头,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碧隼惊得张大了嘴,“她胆子真不小。”
“脸皮也够厚。”银鹄点头。
这等正派江湖侠女,算是开了眼界。大概是想借此攀上关系,一旦事成,最不济也能凭着谢家的暗助执掌衡山派,时机得当还可再进一步,家风严谨的谢家绝不会容许儿子出这等丑闻,背上始乱终弃之名。
碧隼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这几年在江南对其倾情示好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如此大胆的还是头一位,愚蠢之外,实在是勇气可嘉。
“要不要告诉……?”那个人真慢,不然哪有机会让这女人来这么一出。
“算了,给衡山派留点颜面。”谢云书莞尔,“等演完戏自然会过来,急什么。”
“劳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礼,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谢云书止住了对方的歉词,“其他人可安抚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衡山派的暂代掌门,“均无异议,在我剖析利害后答应奉谢家为尊,但若是将来长老折返,怕……”
“这点你不用担心。”谢云书洞悉未尽之意,“我既能让你坐上这个位子,便会助你扫除障碍,那些长老能回来的不多。过一阵衡山派该办件喜事了。”
“喜事?”
“你与湘兰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声,“无量长老一定会很高兴女儿做了掌门夫人。”
对方眼神一亮,口中低语:“可她……”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谢云书只点了一句,未再多说,“我想你会有办法。”
“公子说的是。”如能成功确是一条巩固地位的良方,凭着无量长老的地位声名,再不必顾忌同门的非议。
“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尽,有能用上一二之处,当效犬马之劳。”
谢云书抬手,身后的银鹄随即捧上一卷画轴。
“目前需要你襄助的仅有一事。”他平静地道出此行的目的,“借用衡山派的势力,帮我寻一个人。”
“找人?”这桩请托简单到令人诧异。
“对,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找到她,但要记得隐秘些。”男子的话音忽而低柔起来。
“在下一定尽力,找到了立即给公子送过去。”约略看了一眼画卷,仿佛是位豆蔻少女,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现,找到她估计轻而易举。
碧隼闷咳了一声,被银鹄横了一眼。
“用飞鸽传书知会即可,千万不要惊动。”谢云书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画中人的发,“只要能找到她,衡山派就是你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