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话未说尽,银鹄顿了顿,“今日灯节,听说君随玉也会来此观赏,极有可能携主上同行,届时一见便知。”
碧隼望了望楼下水泄不通的人群,“到这儿?”
银鹄咧了咧嘴,忍住了没有挖苦他,遥遥抬手一指,“到那儿。”
斜对面有一幢玲珑雅致的小楼,从半开的窗棂约略可见室内之华丽,陈设无不精致,银灯高悬却清幽无人,与喧闹的街市形成了强烈反差。
“那是君府的产业,也是历年赏灯会的最佳地点,可以俯瞰整条街。灯火游龙必经此过,只要她来,一定是在楼上观赏。”
“难怪你包下了这里,费了不少银子吧?”碧隼恍悟。
“贵得要命,我出了天价!”银鹄眼也不眨,“端看今日运气如何了。”
夜,渐渐笼罩了一切。
华灯越来越亮,照得整条街犹如白昼。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银鹄和碧隼久未见面,又开始斗嘴。谢云书一言不发,默默凝望着下方的璀璨流光。
那年上巳,她与他并肩同游,在拥挤的人群中形影不离……
一错手,已是数年之隔。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名士佳人尽出,争睹长安极盛之夜。人声鼎沸,欢笑歌舞频传,勾得人心里痒痒的。谢云书神色冷淡,谁也不敢妄动,众人因着他的沉默而沉默,窗下人声如潮,座中清寂无声,仿佛被隔绝在欢庆之外。
枯等良久,银鹄突然跳起来。
“来了!就是那辆马车。”
不用刻意搜寻,一行惹眼的车驾排开人群缓缓驶近。
“你确定?”青岚随口道,禁不住探头细看。
“不会错,车上有君王府的徽号。”
纯黑的四骑骏马动作如一,马身旌饰鲜亮,黑漆车架上以银线刻出简洁素雅的花纹,并不过分奢华,却隐然有种王家气势,迥异于众多来去的华盖香车。
车停在小楼前,侍从利落地跳下车,放好脚凳,动作极为敏捷。
当先下来的是一男一女,身法轻捷,极快地探视周边,而后与楼内迎出来的人形成了一圈屏障,隔开了好奇的人群。
锦幔轻掀,一个气质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张脸甫一入眼,几个人皆认出是曾在谢家做客的玉隋。
“原来他是君随玉!”青岚错愕,登时直了眼,“当年还曾和大哥称兄道弟,竟然……”谁曾想那位文雅和气的公子,竟是北方武林的巨擘。
“怎么不先说一声?”乍然的意外令碧隼抱怨起银鹄来。
“我又没见过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银鹄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君王府的当家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这厢还在吵嚷,那边的君随玉回过身,伸手接过车中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厢内探出了一只白生生的手,玲珑秀美,在灯下犹如莹玉琢成,四周瞬时静了下来。那只手微微一落,搭在君随玉掌间,柔若无骨,指形纤长,无须珠玉增辉已令人移不开视线。
随着君随玉轻轻一牵,眼前现出一个锦衣丽人。
雪白的貂裘裹着纤巧的身段,黑亮的乌发轻轻绾起,容颜绝代,肤光胜雪,剪水双瞳似寒潭静月,柔嫩的樱唇诱人遐思,一静一动无限风情,如一尊活色生香的玉雕,华灯下明艳绝伦。
无数眼睛无声凝望,一时俱屏住了呼吸,刹那间神思全无。唯见他微蹙的眉尖若雾锁远山,恨不能倾其所有换佳人一展欢颜。
那一种教人失魂落魄的美,在夜色中不忍惊破。
一行人进了雅阁许久,楼前才渐渐恢复了热闹,许多人仍心不在焉,犹沉浸在那惊心动魄的丽色中。
“那个……”碧隼半天回不过神,“是雪使?我怎么瞧着……”
“变了是吧?我当初也这么觉得。”银鹄扳回一局,得碧隼认同,得意洋洋。“照说雪使的容貌是不会变的,可那不是她又能是谁?”
“她的样子……”青岚还在发呆。
谢云书没开口,眼睛却不曾离开过分毫。
看着她在锦凳上落座,倚着窗边瞧景致,微偏着头听身边男子的话语,乌发上插着的还是那一支玉簪,怀里拥着一个套着锦袋的手炉。
现在不会再有人觉得她是个稚龄的孩子。眼前的玉人曲线优美,现出了十八岁少女的娉婷身姿。如果说过去的她像一朵待放的春蕾,今天即有了初绽的无限风华。
一别四年,她,竟真的长大了。
“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服那个毒花。”碧隼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要是这个样子被教王看见,会放过她才有鬼。”
“千冥的眼光确实不错。”银鹄就事论事。
“三哥也很有眼力!”青岚不服气地争辩。
“不过很奇怪,她那么多年都是老样子,怎就突然变了?”碧隼相当纳闷,“难道君随玉有什么秘法?他是什么时候搭上雪使的?”
银鹄立刻凿了他一记,碧隼吃痛,猛然醒悟,立时冒冷汗,偷偷瞥了一眼身侧,还好谢云书正专注凝视,仿佛未曾听见。
“原来他在扬州时已包藏祸心。”青岚咬牙切齿,敢跟三哥抢心上人,他当然极其不满。
“他为什么化名去谢家?”有人发问。
“记得当时那家伙好像提过她像一个故人。”银鹄费力回忆。
“雪使自幼在渊山长大,江南哪来的故人,仇人倒是不少。”碧隼困惑不解。
“一定是托词。”青岚恨得咬牙切齿,“竟没看出他这般奸诈,亏谢家还以上宾相待。”
“没想到她躲在西京,又有君王府挡着,难怪怎么也找不着。”
“亏我还跑了一趟南越。”
“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在那种鬼地方查出情报。”碧隼一不留神说了句心里话。
“真的?”银鹄先讶然后得意,继而自夸,“难得你说句实话,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现在你总算承认我的探听之术要比你精……”
……众人无言。
七嘴八舌了半天,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对面的楼阁。
雪玉般的脸在明亮的灯下映出了迷离光彩,美得极不真切,宛如梦里的身影,众人均有些心神不属。
君随玉替她斟着茶,望着街市盛景笑谈。说了一会儿话,牵过她的手摸了摸,转头吩咐了一句。很快,身边的女子递来一个鼓鼓的锦袋,替下了怀中的暖炉,想是温度渐渐低了,又添了新炭。
她懒懒笑了一下,星眼流波,带着三分谢意,又含三分慵倦,几许不上心的散漫,现出一抹无邪的娇媚。
碧隼无声地咽了下口水,定了定心神,佯做自如地环视,恰好银鹄略不自在地望过来,两人尴尬地相对一笑。
这君王府的戒备真不是普通的森严,银鹄并未夸大其词。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尽量多探些线索,了解虚实后再设法潜入。
可他等不了了,焦灼的渴望一刻也按捺不住。不等她和君随玉离开小楼,他已同银鹄、碧隼潜入了君王府。
守卫并未因主人不在而松懈。他先命银鹄、碧隼引开了部分守卫,又用上了渊山练出来的伏藏潜行之术,好不容易才探入了腹地。
迦夜的房间会是哪一处?
在屋宇上窥视了一阵,蓦然被一处亮光吸引。纱灯光影中,有一处泛着奇异的晶亮幽光,迷离夺目,令他想起了银鹄说过的珠帘,越靠近,戒备越紧,潜入也愈加困难。他屏息静气地腾挪闪避,飞过木檐时发出低不可闻的微响,似一阵偶然的风,他趁机掠进了珠帘低垂的外廊。
此时恰逢迦夜回到府邸,院内的侍女皆赶去苑门迎接,趁着空隙他翻进了房内,悬在暗色承尘下观察四周,黑衣仿佛化成了屋宇的一部分。
陈设并不复杂,虽然桌几器物均精致之极,却也不似传说中全是珍器宝玩堆砌。唯一特殊之处是相当温暖,一进入便觉热气腾腾,与北方凛冽的寒风形成了强烈反差。想是整间房都烧有地龙,即使主人不在也未曾稍停。
一阁书,一席案,几重素色的纱幔悬垂坠地,平添了一份朦胧之意。错金云纹博山炉上盈着袅袅淡烟,显得异常静谧。
玉屏风上绘着大朵青荷,一旁支着棋枰,玉石琢成的黑白云子泛着清辉,犹剩半壁残局。纱幔的另一头置着雕工精细的牙床,漆奁幽亮,罗帐半挽,银红的丝衾给房间增了一抹旖旎。
只有一个枕头……他悬着的心稍稍静下来。
檐下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当轻响,人声渐渐近了,数名侍女拥着迦夜走了进来。玉指揉了揉额角,仿佛有些倦意,任由侍女替她除下层层冬衣,解去发饰,换上寝衣。一名侍婢此时捧上一方托盘,黑漆盘中的白玉盏雾气弥散,隐散药香,迦夜略微皱了皱眉,端起来喝了下去。
一番洗面漱齿之后,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倚在榻上休憩了片刻,她慵懒地踢开丝履,赤足走入邻室,隔间一直传来水声轻响,想来是一间浴房。
良久再无动静,室内一片沉寂。
他无声无息地落下,踏进水汽弥漫的浴室。
汉白玉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平滑温润。温热的泉水从壁上的玉莲花口汩汩涌出,玉台边的银盘上置着丝衣牙梳,琉璃瓶中盛着沐发涂身的香膏,雾气氤氲,异色流光。轻软的银绡网兜着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从顶壁上丝丝垂落,荧散纯白的柔光,波影潋滟,水雾淡淡,恍如梦境。
迦夜大半身浸在水里,螓首枕着池壁,黑发铺散如云,长睫轻合,竟似已经睡去。雪一般白皙的脸颊让热气蒸得微红,丝衣遇水一浸犹如透明,几可窥见娇嫩诱人酥胸。他禁不住心神一漾,又莫名不安——被人侵入得如此之近,她却始终未醒,极是反常。
他轻轻走近,触手的肌肤有些暖意,迥异于过去的冰冷,拍了拍小脸,她仍然一动不动,竟似昏迷了一般。
心底一紧,他俯身查探,气息却全无异样,确定是睡去了,只是怎会睡得如此之沉,完全失了警惕?她……有这么累?胸中泛起了一股酸意,他暂时放下担心,将她从水中抱出来,指尖轻摩日日魂牵梦萦的脸。
比过去更美了,少了青涩,多了妩媚,肌肤却是光滑如昔,柔软丰盈的身子浮动着熟悉的冷香,微启的唇像是在邀他品尝。
他真就吻了下去,和记忆中一样甜美,一点点汲取着她的甘甜,他早已无法自拔,呼吸渐渐乱了。
她忽然动了一下,像是感觉到有人轻薄,尚未睁眼,纤手猝扬,他一把制住了双腕,压住掌间的劲力,望着睁开的黑眸不无得意地轻笑,圆瞪的双眼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久违的真实。
“是我。”轻啄了下她雪玉似的鼻尖,他微哑地戏谑,“瞧,我捉到你了。”
她愕了一瞬,眉尖微蹙,诧然自语,“这个梦好怪。”
“梦?”他笑起来,指尖刻意擦过酥软的胸,“这样荒唐的梦,你可喜欢?”
胸前的刺激令她颤了一下,粉脸嫣红,迅速握住他正恶作剧的手。
“你……”摸了摸结实的胸膛,又摸了摸俊朗的脸,“怎么这么真实……”她想咬一口自己细软的指尖,被他一把扯开。
“如果你想确定不是梦,我有更好的办法。”不等回答,他吻上了脆弱的锁骨,炙烫的呼吸拂在身上,带着压抑多时的焦渴。吻渐渐移下去,隔着湿透的素衣轻咬。她颤抖起来,软绵绵的手试图推开他。
“等等……”
他听而不闻,明知时机不适,却早已失去了控制,恣意沉湎。
背后乍然掠起一丝寒意,他本能地搂住迦夜翻出丈外,避开了杀机四溢的一剑。雪亮的剑芒追袭而至,腾挪闪躲,他空出一只手运劲点去,铮然一响,长剑直直荡开,拉开了突袭者。
执剑的是一个女子,正是陪着迦夜去赏灯的随侍之一。此刻脸如寒霜,杀气毕现,狠狠瞪着他。
“何方狂徒,竟敢到君王府放肆?放开小姐!”
他没理会,怀里的人软软地往下滑,忙探臂搂紧了些。细看黑眸蒙迷茫,竟似又要睡去。这一惊非同小可!
“迦夜!”他顾不得面前的敌人,摸着她的脉,唤她,“别睡,究竟怎么回事?”
“放手!”
寒凛的剑锋刺袭而至,他无心恋战,一味抱着她闪避。离了温泉,湿衣被风一侵,绵软的身子冰冷起来,寒冷让迦夜略略清醒。
“霜镜……住手……”止住了侍女,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越来越小,“……别告诉随玉……等我醒来再……”
最后几个字尚未吐出,强大的睡意便攫住了她,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清醒的两个人互瞪了半天,女子冰寒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在他腰间长剑上停留了许久。
“扬州谢三?”
他没计较话中的无礼,点了下头。
冷意似乎退了稍许,口气却换成了讥讽,“想不到江南名门公子会如下三流的好色之徒一般无行。”
“你们给她喝了什么?”他想起了她换衣时的那盏药,怒气迅速蹿起。
霜镜还剑入鞘,拾起丢在一旁的绫巾,不客气地瞪他。
“出去,我要替小姐更衣。”
湿透的衣裳附在身上,曲线纤毫毕现,确实不宜给男子瞧见,他却不管不顾,不肯放开怀里的人,“拿来我给她换。”
“你!”
霜镜气结,险些又要拔剑,斥道:“无耻之徒!”
“总好过你们用药迷了她的神志。”他反唇相讥,心下确实担心迦夜受凉。尽管屋内温暖如春,也不能让她穿着湿衣入睡。抬剑挑过落在一旁候用的丝衣,真个要替她换起来。
霜镜看不下去了,冲上来抢了过去。
“你这淫贼,亏你还是江湖中数得着的人物,竟这般下流。”
他自觉理亏,不便再抢,只好退到一边。第一次被人称作淫贼,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霜镜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利落地替迦夜换了单衣,刚抱起来就被他轻捷地夺了过去,转头走入卧房。
又输了一招,女子气怒,追上来道:“小姐要睡了,不许你打扰。”
他将娇躯置在榻上盖好丝被,转头按住剑柄,俊颜冰冷。
“你们到底给她动了什么手脚?”
被杀气逼得一窒,霜镜强硬地对视,半分不让。
“真好笑,难道我们会害小姐?君王府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兴师问罪。”
男子没说话,目光越来越寒。对峙了半晌之后,霜镜不情愿地道出原委,“小姐用的是傅天医开的方子。”
傅天医,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医者,极难寻到的人。他心下打了个颤。
“她怎会一直睡?以前可不是这样。”
霜镜不客气地抢白:“你说的是多久以前,三年来小姐皆是如此,每日至少要睡八九个时辰。”
“那方子有安神的功效?”可这样的睡法也……看着她的睡相,谢云书不禁疑窦丛生,真想摇醒她问个清楚。
“为什么?”
“傅天医说小姐身体损伤得太厉害,这样拔毒痛苦会小一点。”气哼哼地说完,霜镜开始赶人,“出去,小姐要明日早上才会醒,午后又会继续睡。你自己挑合适的时间请见,别再这样鬼鬼祟祟。”
拔毒?是寒毒还是花毒?难怪她的身子有了变化。
手从剑柄上松开,他在床边坐下,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出去,我在这里等她醒。”
霜镜更是气结,想不到堂堂谢家三公子如此无赖,待要动手,又怕惊了榻上的人。
“这就是谢家公子的行径?江湖传言果然不可信!”
“随你怎么说。”谢云书不再看她,只盯着沉睡中的娇颜,“不然我带她走也可以。”
霜镜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这样轻薄无行的家伙,哪有半点风传中的谨身自持,要不是公子提过,又碍于迦夜的指令不便妄动……
咬牙切齿了半晌,终还是在书案边坐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夜,寂静无声。
那个俊美无俦的青年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儿。
或许是怕打扰了佳人,指尖隔空描摹着她的眉心,又掠过粉颊,轻触散落的乌发。炽热爱恋的眼神蕴着深重的情意,极渴望又极珍惜,教人无端有种错觉,仿佛她本是他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失落了别处。连旁观者的心底都感触起来,渐渐放松了戒备。
天一点点透亮,朝阳东升,估摸着迦夜差不多要醒了,霜镜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打点晨起用具。
早晨的君王府安然有序,黑底金漆的匾额威严静穆。这安静忽然被急促的拍门声惊破,树上的晨鸟惊起,扑棱棱飞向了天空。
君随玉听着侍卫禀报,略有些惊讶,随即绽出一个含意莫名的笑,示意例行议事暂停。
“谢五公子。”君随玉对着清晨的不速之客彬彬有礼,温文浅笑,“当年在扬州多蒙照应,未能如实相告,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请见谅。”
“不敢当。”青岚虽不待见,却不得不端出客套话,“得君公子青眼暂宿,谢家真是蓬荜生辉了,公子自是有理由的,安敢多问。”银鹄、碧隼跟在身后皆有些讶异,没料到一贯跳脱的谢青岚能说出这番话。
听出讥讽,君随玉依然平和,“确是我的失礼,来日去扬州定然登门致歉,但不知五公子此来是……”
“请君公子放了我三哥。”青岚硬着头皮道破来意。
“谢三公子?”君随玉这次真惊住了,“自扬州一别未曾再见,五公子怎会到敝府来要人?”
见对方的神色不似作伪,青岚也呆了。
“三哥昨日入了君王府寻人,今日仍不见踪影,君公子岂会不知?”
“寻人?”君随玉沉吟片刻,以轻咳掩住微笑,“不知寻的是哪一位?”
“叶……迦夜姑娘。”青岚咬咬牙,暗恼对方的明知故问,“就是四年前在扬州,你见过的那位。”语毕又忍不住讽刺,“据说她现在是你的义妹。”
“三公子是来找翩跹?”君随玉已忍俊不禁,“这夜间探访未免有失礼数。”
“家兄一时心急,考虑不周……”说起来确实理亏,青岚心不在焉地敷衍,突然惊觉不对,“你说谁?翩跹?”
君随玉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答道:“对,她如今是君翩跹,君王府独一无二的小姐。”
不等三人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君随玉侧头对身畔的随侍道:“平日你们夸口说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进来,谢三公子大大方方地待了一夜,这回可是不能再吹牛了。”
淡淡的话语似调侃又似轻责,随侍立时低下了头,“请公子责罚。”
虽府邸防卫不周,君随玉却像是心情不错,“罢了,谢三公子是人中之龙,挡不住也不足为奇。”话锋一转,忽然问起青岚。
“五公子此来是寻兄长?”
“还请君公子成全。”青岚悻悻然。
“带五公子去瞧瞧人在不在,若是方便,也可请三公子过来一叙。”
不知是不是错觉,君随玉的神色总似在忍笑。
青岚纵然皮厚也觉得尴尬——都怪三哥,暗探香闺彻夜不归,传出去难听之极,闹到让主人家带路找人,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蒙的浅眠中,似觉有什么在轻触手指,他立即睁开眼。
纤白的手正把玩他的指尖,清亮明媚的黑眸已经没有先前沉重的睡意,在被子里慵懒地半支起身。娇软的身体温热而美好,他伸手拥入怀里,情不自禁地微笑。
“醒了?”
“嗯。”脸颊犹有刚醒来的粉红,美得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在这儿?”
“昨天你去看灯会。”他深吸着馨香,语音有点模糊,“我看见你了。”
她稍稍明白了,“你怎知我在西京?我应该是掐断了所有线索。”
他笑了一声,把头埋进她的肩颈,惩罚式地轻啃,“要么你就再心狠点,看着我被流言淹死,那样我一定什么也查不到了。”
肌肤的麻痒令她禁不住退缩,反而让他贴近了酥胸,益加放肆。她努力推开,被他勾住纤腰不放,指尖轻佻地流连在玉背,肩头的单衣早滑落下来。
“等等……”她费力轻喘,徒劳地避让。
“我等了四年。”他执意索取更多,从鼻子里哼出装狠的语气,“你竟然敢逃走。”想起来犹有怒意,稍重地啃了一口。
她蜷起身子,低语道:“……我只是……觉得那样比较好。”
“所以你就逃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这样就算比较好?”说起来怒气更盛,凹凸有致的曲线比昔时愈加撩人,他换了个更敏感的地方磨牙,“还让他摸你的手……对他笑,还有些什么?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忍住颤抖,推开他的头,刚分开少许他又挨近来。俊颜混杂着情欲和妒意,哪里还有半分谢家三公子的模样。
“他不是在扬州已对你留上了心?有没有吻过你,碰过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身下的人气息微乱,玉色冰肌上有他啃出的点点轻红,柔嫩的酥胸随着呼吸起伏,足以让人失控。
“他不是……和你不一样……”她试图拉起半褪的丝衣遮挡灼热的视线,反而被他扯下更多。
说不出是耳畔的热气使人昏然,还是在放肆游移的手更致迷乱,她隐约听见他问:“不一样?他是你什么人?”
“他……”忽然恢复了一线清醒,她咬住了唇没有说下去,狠狠地瞪着他,“你以为这样就能……”
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氲着情欲,却已经找回了理智,不能不说有些失望。他低笑起来,停住了同样令自己失控的挑逗,“我以为是有用的。”
“你!”她一时不能确定是否该扑上去咬几口,还以颜色。
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没有预兆,门突然被重重撞开。来不及应变,他抄起被子掩住她,两双眼同时瞪住了冲进来的人。
青岚也傻了,直勾勾地望着床上的人。
三哥完好无恙,可眼光简直要杀人,而被子里伏着的另一个,黑发凌乱,玉颜绯红,还有未及遮住的半边臂膀——很明显,他闯得不是时候。
没等转过脑筋,后颈一空,人已被谢云书拎着甩出了门外。要不是银鹄、碧隼接着,肯定摔得相当难看。
气冲冲的质问忽然在耳边炸响,待看清房内的情景更是拔高了几度。霜镜周围几乎能看见火花四射,“谢公子!你就算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该为我家小姐想想,这成什么体统!真不该放你进来,十足的登徒子……”
像是对尖叫般的怒斥充耳不闻,谢云书低头吻了吻粉颊,“我等你穿好衣服。”
霜镜重重摔上门,嘴里仍在不停咒骂。
想起刚才的荒唐尴尬,她止不住开始发笑,笑得全身发软,无力地蜷在被子里望着屋梁发呆。
他……竟真的找到了,该怎么办?
银鹄、碧隼难得好心,伸手接住了青岚。
青岚正要道谢,左右各凑上来一张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你看见什么了?”
眼前忽然浮起软玉似的肩,失惊的盈盈清眸,雪颊上令人心动的绯色……青岚忽然莫名地红了脸。
“他看了不该看的。”银鹄肯定地下着结论。
“谁叫他那么冒失!”碧隼幸灾乐祸,“我赌他会被修理得很惨。”
“我就知道不宜踏入,这干柴烈火的……”
“所以你才怂恿他去!”
银鹄得意之下竟没觉出突然插口的声音不对,还在优哉游哉地点着头,“不然我们怎么知道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三哥!”终于觉察到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把,青岚对站在跟前的人扯出讨好的笑,“我只是担心,你一夜未归,怕被人家扣下了,绝不是有意撞破你的好事……呃……”
只见俊美的谢云书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轻声附在青岚耳边低语。
“把你看见的给我迅速忘掉,要是让我听见一个字……”
青岚不禁打了个寒战,头点得如捣蒜。
四翼早已噤声。
在偏厅候了没多久,下侍抬入几个火盆,屋内的寒气迅速驱得干干净净。有旺火而无明烟,全无灼人的炭气,不知烧的是何种材质。
青岚觉得热,咕哝着唤人把火盆撤下去,被谢云书以眼色止住。
“这火盆可不是为我们设的。”左右无事,碧隼代为释疑,“主上畏冷,没发现这里一切布置都是为她?”
暖炉,温泉,地龙,火盆,温玉,连坐垫都是熊皮褥子。倘若足不出户,根本感觉不出是在北方过冬。做到这般细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工财力。
“君家果然是豪富天下,名不虚传。”细细打量着四周,银鹄自言自语。
难得的是,与渊山上的过度铺排不同,君家的阔不在表面上的镶珠嵌玉,而在留心才看得出来的细枝末节,要说平常也真平常,若说奢侈足可让最有想象力的人咋舌。
门口光影一动,踏进来的人已换了一番装束。
天青色的胡服织着极淡的花纹,襟领袖口滚了一圈雪狐毛,衬得脸庞粉嫩玉白,乌发如墨。光滑的额间悬了一粒拇指大小的明珠,圆润莹亮,却压不过点漆双眸的清光。
明明是素净的装扮,竟有种逼人的明丽,屋子都似亮了几分,众人一时失语。她自己倒未觉,眸光打了个转,算是一一招呼过,在谢云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屏退了屋内的侍女。
“看来你过得不错。”原本想单独谈谈,青岚偏偏不知趣地跟了过来,唯有在一群人面前探问。
“我从没这么悠闲。”长长的眼睫颤了下,浅浅一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不动脑子。”
“你喝了多久的药?”
“三年零七个月。”她回忆了一下,“变了很多?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长高。”
“是他替你找来傅天医?”其实不问也知,迦夜自己是断不会费这般心思的。
见她颔首,心里微微泛起酸涩,这样的事情原是该由他来做的,想到此处,禁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他能找到你,而我却不能?”
她先是一怔,随即又笑了,唇角有一丝俏皮,“因为我躲的是你,不是他。”
静了片刻,她又道:“当年我离开扬州来了北方,心想离南方远一点比较容易藏匿。没想到北方的冬天那么冷,恰逢旧伤发作,险些冻死,是他救了我。”那样狼狈的苦楚,她说来只是平平,“后来我就到了君王府。”
“你的旧伤……”
“那些药会让痛苦轻得多,已没有大碍。”她答得很轻松,存心略过,无意细说,“他四处搜集灵药,傅天医也很是费了些心力。”
“他是你什么人?”他忍着心疼,眼神却泄露了心绪。
“什么人也不是。”素颜毫无犹疑,“他对我很好,如此而已。”
“听说你现在改了名字。”
她牵了牵唇角。“到了君王府,对外总不好再称迦夜,所以随便起了一个。”
“谁起的?”他盯着她,不放过她一丝表情。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错愕了一下,别开头。
“不记得了?又是他吧?”
翩跹……翩跹若蝶。
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又垂下头,“你能来我很高兴,可惜我多数时候在睡,无法作陪,或者……可请随玉陪你看看长安的风景。”
气氛一瞬间僵滞起来,青岚坐直了身体,瞪着她。
他尽力让自己忽略掉后一句,“我来是要带你离开。”
她静静看自己的手,笑得很是冷淡,“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能给的,我一样可以做到。”
遥望着廊外的一卷珠帘,她隐隐有些怅然,“不一样的。”
“你想要什么?”凝视清丽的娇颜,他想弄清无数的疑问,说出口的却是这般意气的一句。
她自然听得出来,“我什么也不要。”说着微微叹了一声,“你会遇见更好的女子,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留在这你又能得到什么?”嫉妒犹如毒蛇啃啮着心房,语调仍然平静轻柔,“他对你好,你拿什么换?”
“不是每件事都会有代价。”纤指轻抠着光硬的扶手,黑眸略微自嘲,忽然淡淡一笑,“或者说……有些代价是我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