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又回到四年前的僵局。
早该想到,她从来不是一个温驯听话的人。
不同的是这次还牵扯了另一个人,一股不得不考虑的势力。退出来的时候并未去见君随玉,对他了解得太少,还无法探知该如何应对。
他和迦夜是什么关系?那样大方超然的态度,到底为何?迦夜一口拒绝,不愿离开,她在想什么?最后一句隐晦的暗示,到底是真是假?他的心中有太多疑问……
汹涌的妒意充斥着头脑,几乎难以理性地思考。如果可能,他很想打晕她,将她带走,囚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逼问答案,而非正襟危坐看她面不改色地虚辞敷衍。
在她面前,他总是束手无策。
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君随玉竟然能获取她的信任,那个戒心强得令人绝望的女人,怎么可能这样彻底地接受了他……
冬日的寒气吸入肺腑,却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凉意,满腔的妒意烧得他快要无法自控了。
“她一定是贪慕虚荣,看君王府财雄天下有名有势,就嫌贫爱富,不把三哥放在眼里了。”谢青岚自打君王府出来就气鼓鼓的,为兄长不值。
“谢家很穷?”碧隼懒懒地接着话头,“怎么说也不算贫吧。”
谢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或许与君王府相当,财力却及不上君家数代之厚,这点青岚有自知之明。
“一看就知道君王府更富,她肯定是冲着这个,谢家又不可能让她过得那样奢华。”
银鹄怜悯地瞟了一眼,碧隼同样同情地望过去,弄得青岚莫名其妙。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碧隼难得地搭着青岚的肩膀,“谢五公子,你是不是把我们魔教出来的人都当叫花子了?”
“什么意思?”青岚警惕地躲开,生怕又被两人算计。
银鹄适时地走过去搭上另一边,“你知道主上原是魔教的四使之一吧?”
“知道,那又如何?”
“所谓四使,乃是教王之下,万人之上。”碧隼极耐心地解释。
“三十六国奉一教,四使的居所住行,衣食用度,无一不是尊贵之极,可以说大多国主都比不上。”银鹄补充。
“你今天见她在君王府的用度,大致与在渊山时相当。”碧隼一副“这你总该明白了”的表情。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重过之前的享乐生活。”青岚的回答险些让两人气结。
“你确定他真是老大的弟弟?”碧隼忽然问起。
“我现在不怎么确定了。”银鹄怀疑地打量。
“果然是龙生九子。”
“幸亏被捉到魔教的不是他,不然我们一定死了很多次了。”两人心有戚戚焉。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再迟钝也知道对方是在挖苦,青岚双臂一振,跳出丈外怒瞪。
“内力不错,看来还有些长处。”银鹄终于发现他一个优点。
“假如雪使要的是名利财富,她根本不用离开渊山,一切早已握在掌中。”碧隼不再调侃了,真惹火了他就不好玩了。
“她不肯走,必定有其他原因,绝不是你刚才猜的那么简单。” 银鹄附和。
“三哥找了她那么久,难道还抵不过一些莫须有的理由?”青岚想起来犹自恨恨,“她还跟君随玉不清不白,哪对得起三哥一片真心?”
“这事倒是有点奇怪。”银鹄在这一点上倒有同感。
“确实,能近主上三尺以内的男人,之前可只有老大一人。”
“君随玉是怎么办到的,我实在想不通。”
“莫非……”
“难道……”
正在几人叽叽咕咕之际,前面的人忽地停下了脚步。
“银鹄!”
“在。”低议声迅速消失,无人敢在此时惹怒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人。
谢云书沉默了许久,按捺住心底的烦躁,吩咐道:“你去查君家上一代家主君若侠,着重调查他可曾与其他女子有来往。再查一下傅天医,弄清他目前的行踪,一定就在西京某处。”
“碧隼,九微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已入了中原,你去接他过来。”
“青岚去写封信,请二哥务必来一趟西京,我有要事。”
两人垂首领命,青岚却一脸难色。
“三哥,不是我不帮你,大哥叫我跟到西京就是为了监视你,叮嘱我千万看好你,我已经违背了大哥的意思,若再叫二哥来,回去肯定被爹揭一层皮。”
谢云书瞥了一眼,拍了拍五弟的肩。
“罢了,我自己写,不难为你了。”沉沉叹了口气,郁结的眉心显出化不开的烦乱,“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灯节刚过就下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整个西京一片莹白。枯涩的枝条化作了玉树琼枝,长长的冰凌悬在檐下,宛如清亮的水晶。
难得有几个时辰的清醒,她静静坐在檐下赏雪,膝上覆着厚厚的裘皮,双手藏在袖中,阻隔了寒意,只余雪色。
“冷不冷?”君随玉轻问,“要不进去歇着?”
她摇了摇头,“整日在屋子里有点闷,我想看看雪。”
“谢云书那天跟你说了什么?”
她不出声地笑了笑。
“他很在乎你。”他知道答案,明知无用仍劝,“或者你该答应他。”
“感情,改变不了任何事。”她神色微倦,淡泊得像一片死水,“我和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可他并不这么想。”
“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抬起纤手对着天空照了照,全无血色的冰白,“这样最好。”
“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现在就很好。”她淡淡一笑,“像这样静静地看雪落,真不容易。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翩跹……”君随玉默默叹息。
“做回翩跹……好像梦一样。”细指轻按着积雪,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掌印,有如一个无形的小人儿从雪地上走过。
“只要你愿意,你尽可堂堂正正地嫁入谢家。”
“小时候我很想当新娘,娘说新娘最漂亮。长大了我才知道那一刻的美有多么微不足道,许多事要重要得多,嫁人也并非想象中的美好。”她答非所问,“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他一定为你的固执很头疼。”君随玉竟有些同情那个谢三公子。
她微微笑了,“是啊,可我只有固执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见面固然是意外之喜,却也带来了麻烦,他必不肯就此罢休,或许……
“你想离开君王府?”男子的声音清沉,是询问,心底却已肯定。
良久,她轻吐了一口气,“确有这个打算。”
空气一刹那静默下来,雪落有声。
她抬头笑笑,“你们各有势力,地位也非同一般,我再留下去,怕会出什么乱子。虽然这几年养尊处优,浑浑噩噩,但我还有能力照顾自己,无须牵挂。”
“你何时在乎过旁人怎么想……”低微的话语渐趋无声。
“对不起。”她略带愧意地望着他,“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柔软的目光心痛而决绝,君随玉忽然开口道歉,“答应过让你自己决定,但我实在做不到。”
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无声无息地按住了她的背。奔涌的内力冲入经脉,随之而来的痛有如利刃穿胸,她禁不住弯下腰,呛出了一口血。
雪落无声,血落有情。
刺目的鲜红缓缓坠入白雪,逐渐融化了冰冷。
转眼间,过去了一个月,冰雪渐融,绵延日久的寒冷开始消退,枯黄的草地上又有了绿意。
这一个月,对谢云书来说,却是异常难熬。
不管他何时去君王府,迎接他的永远是恭敬有礼的回绝。
小姐已经入睡,小姐尚未醒来……她似乎永远在沉睡。
暗地潜入不复可能,守卫增加了数倍,纵然用上一切手段,总在前一处院落被拦下,出来应对的君随玉婉言劝阻,很客气,也很坚决。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迦夜的授意,还是君随玉的私心,明明知道那个人近在咫尺,已如天涯,甚至开始怀疑人是否还在府内。闹出了那般喧嚷的动静,她不会不知。
她怎么可能这样狠心?
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不是没想过撕破脸,在君王府的势力范围内,强行发难的后果,可想而知。
他的心里像着了魔一般牵挂焦虑,一时一刻也放不下。
“老三。”谢景泽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口,身边是一脸郁忿的青岚。
摸了摸五弟的头,景泽一个人踏入房内。
“回去吧。”听着青岚道过了来龙去脉,望着三弟憔悴下来的脸,谢景泽劝道,“爹娘很担心你,要我早些带你回扬州。”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要执拗到什么时候?她已另选了别人。”谢景泽叹气,“论实力,君随玉与你可称瑜亮,可现在是在北方,你争不过他。”
“我不是和他争。”谢云书凝视着案上的水仙,摘下了一朵因枯萎而行将坠落的白花,“我只想确定她的心。”
“她若心里有你,也不会跟了君随玉。”
谢云书沉默了。
“就算爹当年的反对令你们分开,如今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别再想着如何挽回,有些事错过了就回不去了。”谢景泽语重心长地劝解,“你一人放了手,两个人均能过得很好,何必还自我折磨?”
“二哥,求你帮我一件事。”
“关于她就罢了。”
“如果……这件事有了结果,我会做出决定,不再这样耗下去。”谢云书勉强笑了一笑,“二哥,自小你就疼我,这算最后一次。”
“你……”好脾气的谢景泽不知该叹气,还是痛骂一顿这执迷不悟的人,见三弟那般失意,终是不忍。
“好吧,你说。”
踏进院子的时候,他的臂上还在渗血。
看见迦夜的一瞬,突然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隐然的释怀——她还在,安然无恙。
迦夜正跪在庭中的大树下挖着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土,衣襟沾满了泥。霜镜随侍在一旁,像见鬼一般瞪着他。
“你在做什么?”
他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她的情形,时而愤怒得想掐死她,时而又想吻得她窒息,真见着了,却只是一声柔软的轻问。
迦夜呆了一呆,不敢置信地抬头。
那个人立在树下,肩上一道深长的剑伤,看来有些狼狈。本就分明的轮廓又深了,血顺着手臂流下来,染红了一大片衣袖,正撑着手俯视她,像没事人一样柔柔地对她笑。
“你怎么进来的?”霜镜问他。
“硬闯。”他依然在看她,嘴角一扬,竟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自负,“我知道今天君随玉不在。”
单人匹马闯进戒备森严的府邸……霜镜张口结舌,不知这算愚蠢还是勇敢。
“总见不着你,怕你又去了我找不到的地方。”无视正在逼近的众多侍卫,他像解释似的笑,任凭血一滴一滴落下,“见到你,就安心一点。”
黑黑的眸子里渐渐有了雾气,呆呆地望着他。
“你在挖什么?我帮你。”他蹲下来拭去粉脸上的一点泥,神色温柔。
她眨了下眼,慢慢凝起散乱的心神,咬唇笑了笑,看起来却像要哭。
“已经挖好了。”
泥坑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坛子,看来埋了许久。他帮她拿起来,坛子里有液体在微微晃动。
“酒?”
点点头,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得正好,今天我请你喝酒。”
屏退了如临大敌的侍卫,他被引入隔室等候,直到霜镜过来唤人。
迦夜的卧房依然是温暖如春,红泥小火炉升腾着热气,几碟精致的小菜,清洗干净的酒坛。
他在软榻上舒适地偎下来,重帘半卷,银杯净亮,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更好的是,身边还有容色无双的佳人温言以待。
换了件随意的衣裙,长发松松地垂着,迦夜坐在身边替他上药裹伤。
动作很小心,眼睫如扇子般轻垂,一直咬着唇,好像疼的人是她。他深深地看她,贪婪地要把她刻入心底,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
裹好伤,她又令霜镜端来银盆,为他洗净双手,细致而体贴,像一个照顾丈夫的小妻子。他很想轻吻她,又怕破坏了难得的气氛,这样的相处,梦里期待过无数次。
收好药盘,又屏退了侍女,她这才启开坛上的封泥,醇厚的酒香冲出来,迅速弥散了一室,闻之欲醉。
“女儿红?”
她盈盈一笑,拿起银勺轻轻搅着澄亮的酒液,香气越发浓烈,不知封了多久,只剩半坛。慢慢兑入新酒,一点一点品尝,微蹙的眉尖慢慢舒开,最后移入银壶,置于炉上温着。
“你说得没错,喝陈酒的时候果然得兑新酒。”
“这是多少年的?”
她笑而不答,忙着剥一个鲜红的橙,银刀旋过,切下来的橙皮置在熏炉上,空气中立时有了清雅的橙香,纤白的指尖撕去膜衣,将橙红的果肉喂进他嘴里。
冰冷而甘甜。
他已情不自禁,伸手把娇躯圈入臂弯,她没有推拒,软软倚在怀里,皓腕如霜,纤指似玉,黑亮的丝发披了一身,说不出的娇美可人。
酒温好了,他执起壶倒了两杯,馥郁的浓香入口绵长,滚落喉间醇浓芬芳,诱得人想一饮再饮。她替他挑着菜,谈着些散淡的话题,谁也没有谈及不愉快的事。
两人谈兴极欢,竟说起了渊山上的初会。
“……本来挺期待的,想着教王会赏点奇珍异宝,我也好拿来打点别人。结果居然赐了一个人,真是……”
“你很失望?”他没生气,梦寐以求的佳人倚在身边,被损几句又何妨?
她斜他一眼,悠然一笑,陷入了回忆。
“我一回头就惊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明明是跪着,眼睛却锋利得要命,直直地瞪着我。”那个卓然夺目的风华少年,鲜明一如昨天。
“当时我就感觉,你肯定是个麻烦。”
“难怪你一整年都不理我。”他忍不住咬了咬小巧的耳垂,颇为不满地抱怨。
她缩着脖子轻笑,眼神因追忆而恍惚。
“也不是,最初我还没想好,不知该不该让你去执行任务,走上这条路未必能再回头,可后来……”
“发现我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是我没办法护住你,你太显眼,而我不过是个小小七杀,必须让你自己变强。”
“你一直在帮我。”
她白了他一眼,“别说这么好听,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帮我。”轻轻拨弄着牙箸,听着碰击的脆声,“我知道你想回家,就肯定能熬下去。”
“就像你想杀教王?”
迦夜微微一笑,洁白的细齿有如编贝,“说得对,有目标才能撑下去。”
“你现在有什么目标?”
她静了一瞬,眼波水一般轻漾,“我想灌醉你,好让你任我摆布。”
他低笑出声,立刻配合地躺倒,摊开修长的四肢,“你可以下手了,我保证不动。”
她也笑起来,装模作样地呵了呵细指,故意装出来狰狞的样子,软绵绵地挠了半天毫无反应,她通过他眉梢的细颤发现了死穴,立时调整了方位,很快痒得他绷不住,笑不可抑,不得不拘住了她的手。
“你答应过不动的。”被制住的人不依不饶,娇颜微嗔。
“你来试试。”他承认自己耍赖,并理直气壮。
窄肩被他揽在胸前,听着有力的心跳,她的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指尖挠着他的掌心,忍了又忍,他终于翻过身以深吻惩罚她的淘气。
这一日她都没有睡。
和他饮了一杯又一杯,黑亮的眸子盈着温暖的情意,婉转娇媚,柔情似水。酒气氤氲,菜色可口,心情前所未有地好,喝干了一坛酒仍觉意犹未尽,他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坛,试图再倒出一些。
酒坛很轻,尚余少量残酒,忽听得玎玲脆响,翻过来倒了倒,一样东西掉出来落入杯中,映得满杯皆绿。
拎起来一看,却是一块色泽清润的碧玉。
玉色流动极似水光,犹如春日满铺的翠色,通体无一杂点,雕工极细,刻着百种芳花灿然招摇,一只寻芳而至的彩蝶在花中轻舞,翩然如生。
迦夜凑近来,接在掌中翻看了许久,黑眸渐渐蒙。
“怎么会在酒坛里?”他审视了半天,确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酒坛,封泥多年未开,这一方玉不知浸了多少时日,光泽丝毫未减。
浅笑如水一般在娇颜上漫开,眸光极软。
“或许是好酒多年可以生玉?”她随手把玉抛到一边,又被他拾过去。
“不是你的?”他锁住迷离难解的清眸。
“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她抿了抿唇,神色全无异样,“我不过是听说那里有坛埋藏多年的陈酒,一时好奇挖来看看。”
“你不要?”
“不要。”她像是真不放在心上,也没再看一眼。
“那我要了。”他握住掌心的一方冰凉,盯着她的脸。
执筷的手微微顿了一瞬,“喜欢就拿去吧。”
那一日,梦一般甜。
不是握在掌心的玉,他会怀疑是真是假。
不知迦夜什么时候下了迷药,又被算计了一次,醒来时已由君王府的人送回了宿处。青岚好一顿啰唆,半天耳根才得清静。
又见蝴蝶。
还是在深埋多年的酒坛里,单凭玉色已然无价,何况雕得如此精致,她却毫不在意,弃若敝屣。
银鹄探得的情报扑朔迷离。
君随玉的父亲君若侠娶妻清乐郡主,据称夫妻二人感情甚笃,相敬如宾。君若侠潇洒倜傥,持身自好,鲜少有红粉韵事沾惹,更在妻子过世不久后因病成疾,英年早逝,看不出什么疑点。
唯一特别的,便是他扬州的别业,十几年前君若侠曾在那住过一段时日,极爱那一苑风景,以致后来将房屋、树木悉数移至西京,筑起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华苑。那般庞大细致的迁邸,花费堪称巨大,多年后仍有人感叹传述,成为君家豪阔的又一例证。
迦夜住的那一苑,依稀有扬州建筑的影子。
偏好扬州菜,满是珍品的家,打碎的和阗汉玉耳杯,极尽宠爱却让她隐隐怨怼的父亲,消失未见的盛骨玉坛……
君若侠花了那么多工夫复制出一处一模一样的院落,重要的究竟是那间华宅,还是宅内曾住过的人?无数揣测如走马灯闪过,隐约的答案呼之欲出,却无从查证。
迦夜?君翩跹?
他定定凝视着一方碧玉,脑中盘旋的是一双清冷黑眸,婉转顾盼,嗔视也有情,极似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让人既想留住美丽,又怕伤了彩翼。心如千叠,飘忽不定,怎么也握不住。
一只手猝然抢过碧玉,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转瞬抢了回来,锐目过处,微黑的男子大大咧咧地对着他坏笑。
“九微!”
数年不见,惊喜瞬间溢满胸膛,上去狠狠地互捶了几下,俱在龇牙咧嘴中大笑起来,一时无比畅快。
“我该恭喜你做了教王。”他笑着调侃,上下打量好友,或许是经历了激烈的权位之争,九微多了一股强悍的霸气,也更自信。
“呸!”九微毫不客气地抱怨,“当年你拍拍屁股拐了人就跑,哪管我的死活,少来假惺惺。”
他全无愧色地驳道:“你还敢说?以为我不知道,她走了你不知多高兴,现在倒来吐苦水。”
九微大笑起来,藏着心照不宣的谢意,“没错,虽然少了你的臂助,但去了千冥一半势力,让我做梦都想笑。你没看见千冥那几天脸有多臭,他还以为能一箭双雕,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猜也猜得到。
“他实在高估了迦夜的野心。”
“我本以为她是托词,谁知道竟是真的不在乎。”九微坏笑着戏谑,“全是被美男计所惑,哎呀呀……”
“去你的美男计!”他笑斥着回骂,“你对紫夙才是用了这招。”
久违的两人再次大笑。
室内杯盘狼藉,空空的酒壶丢了一地,九微往嘴里抛了一粒花生米,微醺着坦承从未对别人说过的心事。
“……这教王真不是人当的,每天看下面勾心斗角,还得时时警惕,不留神一个浪打过来什么都完了……费了多少心力血汗才混来如今的地位,却连个安稳觉也睡不好!”
“你不是已经除掉了千冥,还担心什么?”心下微悯,嘴上却不露半分。
“何止是千冥,我连紫夙都杀了。”九微苦笑了一下,“她野心太重,靠媚术拢了一批人,威胁太大。”
紫夙也……他不由得一怔,“渊山上还没出过女教王。”
“她倒是有这个意思。”眼中掠过一抹狠意,霸悍之色一现即隐,“可惜没机会了。”
“看来你这几年过得很是辛苦。”摸了半天,谢云书拣了一个半满的酒壶替他斟了一杯。
“累死了。”九微一饮而尽,郁闷地咂咂嘴,“说实话,我真羡慕你能一走了之,可惜上了这个位置就不得不做到底,不然死得更惨。”
“现在无限风光,也算是值得了。”
九微明白他的意思,笑得复杂而无奈,“当然,比失败要强得多。”
他暗里恻然,叹了口气,恰好九微也叹了一声。
两人一怔,皆笑起来,一扫阴郁之色。九微故态复萌,又是一贯的不羁。
“你和迦夜怎么回事?我听碧隼那小子说不太顺利。”深觉不可思议地挑了挑浓眉,“这么久还没搞定她?”
他丢过一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你,把人拐上……就算成了?”
九微笑得极其暧昧,眼神闪烁,“原来已得手了,想想也是,凭你这长相还有拿不下的女人?说说看滋味如何。”
“去死!当了教王还是死性不改。”他没好气地唾弃,“净想些不上道的事。”
“男人嘛……”九微不以为意,又兴致勃勃地凑近,颇有秉烛长谈的架势。“不用说你肯定是她第一个男人,身段是差了点,但皮肤看着不错,摸起来应该很……”
一个苹果塞住了他的嘴。
“好得不得了,满意了吧。”他控制着不去回忆,却禁不住漾起了笑。
“满意个鬼,一点细节也没有。”悻悻地拿下苹果啃了一口,九微心知问不出所以然,只好戏谑,“笑得那么美,看来确实很销魂。”
眼角斜睨,他只说了一句:“是你无法想象的好。”
“切。”九微嗤之以鼻,“女人不都一样,多稀罕!”
他倒也不驳,只是笑,藏不住的无限满足,九微恨不得把菜盘扣在他脸上。他越是说得含糊,九微越是心痒难耐,百般盘问无果,只好没话找话,“不说就算了,既然你得了手,怎么会成了这副鬼样子?”
这一问正中心事,他再笑不出来,丝丝苦涩又泛了上来。
“我想娶她,她不肯。”
“她愿意跟着你,却不愿嫁?”轮到九微愕然。
他摇了摇头,“她不愿和我一起,起初是因为家世……现在找到她,她还是不肯,却不懂是什么缘故。”
九微隐约明白了,了然地叹了口气,“不奇怪,要她那样骄傲的人低眉顺眼,比杀了她还难受。以你的家世也不可能容忍这样傲气的媳妇。”
“所以我想离开家。”他心事重重地盯着酒杯发呆,“这样才能留住她,可她藏得鬼都找不着,我找了四年才把她寻出来,她却仍然拒我于千里之外。”
“而且摇身一变成了声名赫赫的君王府小姐?”九微一时摸不着头脑,“她和君随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或许她本就是君王府的人。”尽管这个推想看来荒谬又无法证实,却可能是事实。
君随玉曾言及她似一位故人,什么故人能让一方霸主亲身远赴扬州,甚至甘愿动用武力吞并方家以成其心愿?他不相信君随玉会随意将她认作义妹。
九微的目光愕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干笑起来。
“怎么可能?君王府的人会去塞外?”转念一想,谢云书本是江南一代才俊,不也曾沦落渊山吗?
谢云书一一说了此番查探的细节,迦夜无意言及的只言片语,直至数天前偶得的碧玉。
九微打起精神寻思了半晌,将信将疑。
“既然有这样的来历,她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你,为什么还要拒绝呢?”
“我不知道。”眉间无法抑制地浮出苦涩,“她的心思太难猜,一直要逃,我已心力交瘁了。”
望着他的神色,九微由衷地劝慰道:“还是放了吧,或许她根本不喜欢你。”
“不,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能确定她是愿意的,她不排斥,甚至喜欢我的亲近,可一旦离开……”他挫败地摇头,“永远别想从她嘴里听到真心话。”
“你该把她绑在床上。”九微突然坏笑起来,轻浮地打趣,“女人那时候最诚实,只要技巧得当,想听什么都行。”
他也笑了,却笑得很落寞,“我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无计可施。”
“谁让你爱上这么麻烦的女人!”九微嘀咕了一句,转手替他倒酒。
“能不爱就好了。”他坦承自己的无措,“我真希望她别那么固执,乖一点,留在我身边,要什么我都答应……可她什么也不要,除了要离开。”
那样漫长的追逐,他投入了太多感情,犹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她却只留一个背影,永远不变的疏离,似远似近,犹如隐在雾中的雪山遥不可及,以致偶然的缱绻都成了梦一般的惊喜。
酒一点点见底,人在心事中醉去。
望着醉得失去知觉的谢云书,曾经的殊影,九微默默叹息。
时隔这么久,他仍为一个女人而醉,漫长的爱恋犹如炽烈的火,穿越多年仍不熄,迦夜迦夜,你怎么忍心如此?
日上三竿,君王府门前立着一个锦衣人,依礼请见君翩跹,隐然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严。
“请通报君小姐,故人九微,祈盼一会。”
既然迦夜已经更换了院落,连殊影都探不出,他也唯有依礼请见。很快,侍从恭敬地请入,在君王府某处静苑,他见到了正坐等他的迦夜。
虽然之前听碧隼提过迦夜的外貌有变,九微仍是恍了一下。
“一别数年,雪使委实变化惊人,我还担心被拒于千里之外。”
迦夜纤手引客,霜镜奉上清茶果盘又退了下去,留下两人单独相谈。九微不着痕迹地环视,静谧无人的院落看似空荡,却伏有多处暗卫戒备,重重设防并不合迦夜的脾性,想来应是君随玉的安排。
以她的武功根本不需如此森严的防卫,究竟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防范谁?
心底犹在寻思,迦夜已开了口。
“故人好不容易来中原一趟,迦夜自该尽地主之谊。”说着她轻浅一笑,“何况来者是渊山新任教王,岂敢怠慢。”
“哪里,想来多亏雪使成全。”九微呷着茶,打量着眼前容颜胜雪的女子。
“既来中原,想必塞外已定,该说一声恭喜才是。”长睫漫不经心地眨了眨。
“不过是侥幸未死而已。”九微自嘲地一语带过,“倒是刚来此地就听说雪使入了君王府,好不意外。”
“机缘巧合,运气使然。”迦夜不露半分心绪,“不知教王此来何事?仅是旧友探访?”
“我有点好奇。”九微淡笑着坦承,“想知道君王府的千金十九年前为何到了渊山。”
男子突然点破,迦夜静了半晌,忽而笑了。
“既然沙勒国的王子能化身月使,甚至登上了渊山的玉座,我上了渊山又何足为奇,不都是造化弄人?”
她没有回避,而是直承了事实,倒教九微有些意外,“你果然是君若侠的女儿?”
“是又如何?”她托起茶碗,慢慢掠去浮沫,全无一丝波澜。
“那你为什么避着殊影,他的心意你不会不懂?四年前也就罢了,如今依你的家世尽可与谢家比肩,何况君随玉……似乎对你也相当重视。”话语故意顿了一下,“或者你不过是耍着他玩?我既不是殊影,你也无须掩饰,同僚多年,真话假话我还分得清。”
“原来教王此来是为探问这般琐事。”迦夜轻讽,“真是大材小用了。”
“毕竟朋友一场。”九微无所谓地笑道,“相交多年,看他为了一个女人失魂落魄,折磨得憔悴可怜,想袖手旁观也于心不忍。”
“你很够义气。”
“没办法,谁教他当局者迷,只好我这旁观者来清一清了。”这话也只能由他来问,换了银鹄、碧隼,是绝不敢开口的。
迦夜没说话。
“你到底怎么想的?就算是杀人也该痛快一点。”冷眼盯着淡漠的素颜,决意要替挚友问个分明。
一片死寂,沉默了许久,她忽然给了答案。
“我……活不了多久了。”
千想万想也没想过竟是这个理由,九微一时惊住。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
白发苍苍的老人诊断了许久,不知捻断多少根白须,松开手后又久久不语,抬眼示意君随玉起身。
“不必换地方,就在这里说吧。”大致也猜得出不妙,女孩扯了扯唇角,“生死由命,没什么好顾忌的。”
年迈的医者微感诧异,望向一旁的君随玉,见对方蹙着眉点头才详细道来。
“姑娘病情实为老朽平生罕见,身中花毒倒还罢了,虽拔毒不易对性命却是无碍,但……”踌躇片刻,老人叹了一声,“姑娘所练武功太过霸道,祸害非常。如今已是寒入百脉危若悬丝,数年内定然经脉寸断,伤重而亡。”
女孩毫无表情,男子却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能出声问:“敢问神医可有补救之法?”
“很难。”老人示意随侍收起药囊,“若是废去武功,以针药调理,当可多延几年。”
女孩突然问:“照现在的状况,还有多久?”
“不出七年。”老人惋惜地低叹,“再要妄动武功,时日会更短。”
“翩跹!”
“办不到!”黑冷的眸子极其坚决,“废掉武功,我宁愿立时就死。”
“留着它会害了你。”医者离开后,君随玉苦苦相劝,“君王府的力量足以让你安枕无忧。”
“舍了又怎样,不过是苟延残喘。”清丽的脸庞异常平静,“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宽待。”
“别这么说,还有机会,一定会有办法。”
“生死寻常事,早晚也无甚差别。”无视他的苦劝,她坚持己见,“你答应过由我自己决定。”
是,他是答应过,这是她同意延医诊治的条件。但他怎能眼睁睁地看她走上不归路?
“翩跹……”怎么也说不动,被她的执拗逼得五内如焚,“君王府所有侍卫任你驱策,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必亲自动手,杀人也好,报复也罢,吩咐一声自有人办得妥妥帖帖。当年阴错阳差让你受苦,如今已无须独自承担,你到家了。”
她淡淡地笑。眼前关怀的眼眸如此焦急,让她想起另一个倾心相待的人。
偶尔回忆一下也不错,但终是过去了,生命中多数时候困顿乏味,活那么久相当无趣,何况还得软弱无能地依附于人。
“命运让我从江南到渊山,从渊山到西京,又在这里受你庇护,也能让我再度匍匐在它脚下。我不清楚将来还会怎样,宁可保留这一点力量,至少还能有所选择。”
望着君随玉痛心的脸,她说得很认真。
“这是我的命,请你让我自己做主。”
“我练的功本来就是极损经脉的一种,当初为了杀教王不惜后果,其实……也无所谓。”没人将秘术练至那样的程度,连母亲都不知晓代价几何。四年前她才明白,获得超常力量的时效原是这样短。
“你……此话当真?”九微着实不敢信,难以想象这个女人很快会有濒死的一天。仔细观察她的气色,竟比在渊山时更好,唯有目光失了锐利,隐隐一抹倦怠的空乏。
看出他的怀疑,她大方地伸出手,“你不信就自己试试。”
九微狐疑地按上细腕,嘴里仍在调侃:“我可不是名医,让我看也白……你!怎么……”声音蓦然止住,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收回手,疲倦而无奈,懒得再扯出虚假的笑,“你明白了?我现在不过只剩一个空壳。”
九微好一阵沉默。
“反正时日无多,道破了更麻烦……索性发点善心放了他,免得最后还害他久久受苦。”长睫一颤,捧起茶又抿了一口。
“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你一直咬死了不说的。”勉强回神,九微有些许迷惑。
她望着远处,春日的生机洒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到处是绽放的春芽,嫩黄浅碧恣意铺陈,在暖起来的和风中悠然摇曳。
“因为你讨厌我。”黑眸转过来淡瞟了他一眼,“而且你比谁都看重他,希望他过得好,所以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
九微唯有苦笑,“我现在后悔自己不该问。”
“可是我想说。”她恍惚低喃,“总闷在心里很难受。本想躲上几年,死了也就罢了,反正他迟早另娶名门淑女,忘了还有我。谁知他竟找到了这里。”纤白的指尖抚着额,近乎失神地低语,“我该说得更绝一点,教他彻底死心,可看他的样子……我说不出口……他那样的傻瓜……”
看着眼前人百年难见的烦乱,再想起昨日醉酒的人,九微禁不住叹息。
“我之前只知道他对你好,现在你对他如何,我也算明白了。”
“我对他?”她不自觉地咬住了唇,樱唇泛白,“我对他一点也不好,不懂他到底看中我什么……”
“我的确讨厌你。”回忆着昔时的印象,九微坦言,“你太冷,太聪明,对自己毫不留情,完全没有弱点,让人无隙可乘,做你的敌人会很头疼,那时的你一点也不像个女人。
“我本以为你对他仅是利用,没想到你会冒险去善若,还用了色杀,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