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连海评点三国志(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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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三国志·魏书十二 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

第一节 文武双全的崔季珪

【原文】

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也。少朴讷,好击剑,尚武事。年二十三,乡移为正,始感激,读论语、韩诗。至年二十九,乃结公孙方等就郑玄受学。学未期,徐州黄巾贼攻破北海,玄与门人到不其山避难。时谷籴县乏,玄罢谢诸生。琰既受遣,而寇盗充斥,西道不通。于是周旋青、徐、兖、豫之郊,东下寿春,南望江、湖。自去家四年乃归,以琴书自娱。

大将军袁绍闻而辟之。时士卒横暴,掘发丘陇,琰谏曰:“昔孙卿有言:‘士不素教,甲兵不利,虽汤武不能以战胜。’今道路暴骨,民未见德,宜敕郡县掩骼埋胔,示憯怛之爱,追文王之仁。”绍以为骑都尉。后绍治兵黎阳,次于延津,琰复谏曰:“天子在许,民望助顺,不如守境述职,以宁区宇。”绍不听,遂败于官渡。及绍卒,二子交争,争欲得琰。琰称疾固辞,由是获罪,幽于囹圄,赖阴夔、陈琳营救得免。

【译文】

崔琰字季珪,清河郡东武城人。

年少时性格朴实,言辞迟钝,喜好击剑,热衷于武功。

二十三岁时,乡里按规定将他转为正卒,才开始感慨发奋,研读《论语》《韩诗》。

到了二十九岁时,与公孙方等人结交,到郑玄门下求学。

学了没有一年,徐州的黄巾军攻破了北海,郑玄与其弟子到不其山躲避兵难。

那时买进的粮谷十分缺乏,郑玄只好停止授学,辞谢众学生。

崔琰既被遣散,又到处都是盗寇,西去的道路不通,于是周旋于青、徐、兖、豫四州郊野,向东到过寿春,向南也几乎到了长江、洞庭湖地区。

自离开家乡四年后才归,在家中以弹琴读书自娱。

大将军袁绍听说后征召崔琰。

当时袁绍的士兵专横暴虐,挖掘坟墓,崔琰规劝说:“昔日荀况有过这样的话:‘对士兵平素不进行教训,战斗力就不会强大,即使是商汤、周武王那样的人,也不能凭借他们作战取得胜利。’现在道路上尸骨暴露,百姓未见到您的德政,应该命令各个郡县掩埋尸骸,以显示您为死者伤痛的爱心,追随周文王的仁慈之举。”

袁绍让崔琰做了骑都尉。

后来袁绍在黎阳县带兵,将部队驻扎在延津渡口,崔琰又规劝说:“天子如今在许昌,百姓的愿望支持顺从朝廷的一方,我部不如谨守治境,向天子述职,以便安定这一地区。”袁绍却不听从,于是在官渡大败。

等到袁绍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互相争斗,争着想得到崔琰。

崔琰说自己有病,坚决推辞,因此获罪,被关进了监狱,依靠阴夔、陈琳营救,才免于一死。

【评点】

崔琰(?—216),字季珪,清河郡东武城(今山东省武城县东北)人。先事袁绍,后事曹操。无论在哪里,均十分被看重。

崔琰有四美,用易中天的话来讲,就是“文武全才、朝廷重臣、正人君子、德高望重”。

文武全才不用说了,少时好剑,长大好书,师从郑玄,郑玄可是享有盛名的经学大师,遍注儒家经典。

他的美和帅不用旁的佐证,只用《世说新语》里面的一条就够了: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匈奴使臣求见,魏王曹操自觉面貌黑丑,有很浓厚的自卑感,觉得不足以威慑匈奴,就让眉清目秀,须长四尺,声音洪亮,姿态端重的崔琰顶替他,崔琰坐在上位,他自己则客串了一把带刀侍卫。

会见结束,曹操派个人询问使者:“魏王的仪态如何?”使臣说:“魏王仪表非凡,举止风雅,但是站在一旁持刀的侍卫,才是真正的英雄。”

曹操一听,这还了得!这个使者居然能够鉴貌识人。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杀了他!于是派人追杀这个倒霉的家伙。

曹操本人唯才是举,他又是个能作诗的大才子,儿子曹丕、曹植也是个中翘楚,他的周围更是聚集了一大批的名士,相互切磋、诗词唱和。里面不乏身材高、长得帅的人,曹操为什么要让崔琰来代替自己见远使呢?

他要挑,除了要挑相貌风度好的,必然还要挑有威仪,能够让远使心生敬仰的,那么这个人必然是他内心十分敬重的。这三条缺一不可。前两条是客观因素,被挑选的人自己所具备的条件;第三条是曹操的主观因素,说明他对于崔琰十分敬重,觉得他的气势足够超过自己,也足以威震远国。

第二节 正人君子的崔季珪

让曹操这个枭雄敬重,单一个文武双全是不够的。他麾下人才太多了。虽然曹操讲究不拘一格用人才,但是一个人如果人格过硬,走到哪里都受尊敬。枭雄也是人,也敬重正人君子。

崔琰就是一个标准的正人君子。

他时时处处事事都显示了一个正人君子的本色。

崔琰不仅对于袁绍敢于犯颜直谏,对于曹操也照样敢。

【原文】

太祖破袁氏,领冀州牧,辟琰为别驾从事,谓琰曰:“昨案户籍,可得三十万众,故为大州也。”琰对曰:“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亲寻干戈,冀方烝庶暴骨原野。未闻王师仁声先路,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校计甲兵,唯此为先,斯岂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太祖改容谢之。于时宾客皆伏失色。

【译文】

太祖打败袁氏后,兼任冀州牧,征召崔琰任别驾从事,对崔琰说:“昨天查核户籍,可以达到三十万之多,冀州可称得上是大州了。”

崔琰回答说:“现在九州分裂,袁尚、袁谭兄弟二人大动干戈,冀州地区的百姓尸骨遍野。没有听说王师以仁政为先导,访问民风民俗,救民于水火,反而却算计甲兵多少,把它当成头等大事,这难道是我们这个州的男女百姓所期望于明公您的吗?”

太祖肃然动容,向他表示歉意。

当时宾客都大惊失色。

【评点】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说得宾客失色,说得视死如归,说得惊天动地,说得曹操的野心以及不仁之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曹操当时是改容相谢并改容相敬不假,可是,是不是也就此时此地,曹操的心里结下了一个疙瘩,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召来了崔琰的催命阎罗?

曹操,可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君子!那么多忠直友谅之臣,都以各种各样的名目,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他手里。

而崔琰脾气上来,倔劲上来,根本不管这些。生死?去他的!

所以他说了。

所以历史尊敬他。

第三节 德高望重的崔季珪

曹操对崔琰确实是敬重有加的,他出征在外,就留下崔琰替他带孩子,就是辅佐曹丕,不让他“出轨”(不是情感上的逸出轨道——他有什么好逸出轨道的,不是想谁就是谁吗),而是不让他言行上逸出世子的轨道。

于是崔琰又冲着曹丕说了。

【原文】

太祖征并州,留琰傅文帝于邺。世子仍出田猎,变易服乘,志在驱逐。琰书谏曰:“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经之明义。殷鉴夏后,诗称不远,子卯不乐,礼以为忌,此又近者之得失,不可不深察也。袁族富强,公子宽放,盘游滋侈,义声不闻,哲人君子,俄有色斯之志,熊罴壮士,堕于吞噬之用,固所以拥徒百万,跨有河朔,无所容足也。今邦国殄瘁,惠康未洽,士女企踵,所思者德。况公亲御戎马,上下劳惨,世子宜遵大路,慎以行正,思经国之高略,内鉴近戒,外扬远节,深惟储副,以身为宝。而猥袭虞旅之贱服,忽驰骛而陵险,志雉兔之小娱,忘社稷之为重,斯诚有识所以恻心也。唯世子燔翳捐褶,以塞众望,不令老臣获罪于天。”世子报曰:“昨奉嘉命,惠示雅数,欲使燔翳捐褶,翳已坏矣,褶亦去焉。后有此比,蒙复诲诸。”

【译文】

太祖征讨并州,留下崔琰在邺城辅佐文帝。

文帝照旧外出打猎,改换服装、车辆,兴趣全在追逐猎物上。

崔琰上疏规劝说:“曾听说周文王不敢以打猎为乐,《尚书》记载此事以为后人借鉴;鲁隐公外出观鱼,《春秋》因其非礼而讥刺之。这是周公、孔子的格言,两部经典所阐明的大义。

“夏桀无道,成为商朝的一面镜子,《诗经》说‘殷鉴不远’;王者的疾日不该举乐,《礼记》记载此事作为忌戒。这又是比较切近的得失成败的事例,不可以不深思明察啊!

“袁氏家族富强,而其公子放纵,游玩作乐,极为奢侈,正义之举天下不闻,明哲君子,顷刻间便欲离去,勇武壮士,不肯为其尽爪牙之用。这就决定了袁氏虽然拥有百万民众,地跨整个河北,却没有立足之地。

“现今国家衰败,恩惠的施与尚不普遍,男女百姓企望、想念德政。

“况且您父亲亲自参与戎马征讨,上上下下,操劳辛苦,世子您应当遵循正道,谨慎地使行为端正,思虑治国的最高战略,对内有所鉴戒,对外发扬高远的节操,深加思索你太子的责任,宝贵你的身份。

“而您却失了身份地穿着管理山泽园囿者的卑贱的服装,急急地四处奔驰,身临险地,志向只限于猎获野鸡、兔子这类小小的娱乐,忘了国家社稷才是最重要的,这实在使有识者痛心啊!

“希望世子您烧毁猎具,舍弃行旅戎服,以满足众人的愿望,不让老臣获罪于天。”

世子答复说:

“昨天奉悉您的谆谆教诲,要我烧猎具、弃戎服。现在猎具都已焚毁,戎服也已脱去了。以后再有类似的错误,还望您再次给我教诲。”

【评点】

因为文武全才,成为朝廷重臣;因为是正人君子,所以德高望重。曹丕不是一个谦逊的人,但是,对于崔琰,却着实不敢奓刺。什么叫以德服人?这就叫以德服人。

崔琰的正人君子不是只说两句漂亮话,对于主上犯颜直谏好沽名钓誉的,他是办实事的。

建安十三年,曹操恢复了丞相制度。丞相府下面有一个东曹、一个西曹,替丞相选拔任用人才。换句话说,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组织部,实权在握的机构。崔琰当部长的时候,选拔人才是“文武群才,多所明拔”,就是出于公心,不是唯才是举,而是德才兼备。语出《先贤行状》:“琰清忠高亮,雅识经远,推方直道,正色于朝。魏氏初载,委授铨衡,总齐清议,十有余年。文武群才,多所明拔。朝廷归高,天下称平。”

要是他自己无才,有才的人就会看不起他;如果他自己无德,有德的人就会心里翻白眼鄙视他。他自己有德有才,是以有才的人尊敬他、有德的人佩服他,就是那有才无德的人也会变得有德,因为有他这么一个正直公允的表率。他好比污水里一块明矾,因为他的存在,水也就清了。

第四节 无辜蒙冤的崔季珪

可惜文也有、武也有,德也有、才也有,相貌还长得好,胡子特别帅,这些到最后都救不了他的命。

因为他站在光明地,小人们心里恨他,暗箭嗖嗖地射向他。

【原文】

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朝士瞻望,而太祖亦敬惮焉。琰尝荐钜鹿杨训,虽才好不足,而清贞守道,太祖即礼辟之。后太祖为魏王,训发表称赞功伐,襃述盛德。时人或笑训希世浮伪,谓琰为失所举。琰从训取表草视之,与训书曰:“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琰本意讥论者好谴呵而不寻情理也。有白琰此书傲世怨谤者,太祖怒曰:“谚言‘生女耳’,‘耳’非佳语。‘会当有变时’,意指不逊。”于是罚琰为徒隶,使人视之,辞色不挠。太祖令曰:“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对宾客虬须直视,若有所瞋。”遂赐琰死。

【译文】

崔琰体态雄伟,声音洪亮,眉目疏朗,须长四尺,很有威重的仪态,朝廷中人很是敬仰,而太祖对他也有几分敬畏。

崔琰曾经推荐过巨鹿人杨训,说他虽然才能不足,却清廉贞洁,遵守正道,太祖于是以礼征召了杨训。后来太祖做魏王,杨训上表称赞太祖功绩,夸述太祖的盛德。

当时有人讥笑杨训虚伪地迎合权势,认为崔琰荐人不当。

崔琰从杨训那里取来表文的草稿一看,写信给杨训说:“读表文,是事情做得好罢了!时代啊时代,总有变化的时候。”

崔琰的本意是讽刺那些批评者好谴责呵斥而不寻求合于情理。

有人却报告说崔琰这封信是傲世不满怨恨咒骂,太祖发怒说:“谚语说‘不过生了个女儿罢了’。‘罢了’(译按:原文为‘耳’)不是个好词。‘会有变的时候’,意思很不恭顺。”

从此罚崔琰为徒隶,派人去看他,崔琰言谈表情一点也没有屈服的意思。

太祖的令文说:“崔琰虽然受刑,却与宾客来往,门庭若市,接待宾客时胡须卷曲,双目直视,好像有所怨愤。”于是赐令崔琰死。

【评点】

文字狱不光清代有,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制造。

崔琰之死,就是死于他说的话。

所以说,语言是最无效的沟通工具。

一个叫杨训的人写了一封歌功颂德的表章给魏王曹操,被人讥讽他是拍马屁。偏偏这个人又是崔琰举荐的,于是火就烧到了崔琰那里,说他识人不明,作为一个负责选拔官员的人,你看你选的那叫什么人!失职!

崔琰看了表章,说了一句话:“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

就是说这封表章还是可以的,事情做得也蛮好,时间啊时间,这个东西它总会改变人们的看法的。

这话是对杨训来说的,意思就是说你上表歌颂的行为也没什么不好——崔琰备受曹操重用,他对于曹操是感恩的、图报的,所以对于这样的颂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会改变你是个马屁精的看法——意思是勉励杨训以后拿出真本事来,让大伙看看,你不是光嘴巴上抹蜜。

这话看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却被人诬告到曹操那儿,说哎呀主上啊,他这是在讽刺您啊!您看,他说“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是说别看您现在威风八面的,以后总会有变化的,会倒霉的!

曹操一听,好哇,这个崔季珪!你看他说的什么话!还说什么“事佳耳”,这个“耳”就是“罢了”“而已”的意思,不是个好词,他说的也不是好话!他对我不恭敬!来呀!给我把崔琰“髡刑输徒”!

就是说,把崔琰的头发给剃光,然后让他去做苦工。

那么,那个向曹操告密的人,心态就很奇怪。

也许他是想向曹操证明自己的忠心,也许是崔琰曾经得罪过他——崔琰得罪的人肯定很多,既身居要冲,又行事方正,不得罪人才怪。君子被得罪了,可能一时生气,过后就好了;如果小人被得罪了,就会龇出獠牙,暗地窥伺,随时随地准备咬你一口!

崔琰被咬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平常人尚且受不了这个,更何况这个德行高洁、名声一向很好的崔琰呢?这是曹操明摆着要羞辱他。

如果说他能够就此表现得惭愧、无地自容、羞于见人,表示曹操对他的惩罚算是起到作用了,也许曹操就会放他一马。当然,只是也许,但毕竟算是一线生机。

但是偏偏崔琰不肯。

这个人的内心力量之强大,已经达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地步,给我剃掉头发就剃掉,让我做苦工就做苦工,反正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坦坦荡荡,平静自然。

曹操一听,这样啊!然后派人去跟那监视崔琰做工的人说:“三天以后,我们来听消息。”

什么意思?

隐诛!

就像给荀彧一个空饭盒。

曹操奸雄,他不想背杀贤者的骂名,你最好给我识趣点,自己死,免得我还得借刀杀人。于是荀彧识趣,自己死了;许攸不识趣,被曹操手下的许褚给杀死了。

崔琰算是个不识趣的,因为他没死。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他根本没有领会曹操的精神。也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因为一句话,自己被羞辱了也就算了,居然还会搭上一条命。

三天后,曹操听说崔琰还没死,气坏了。“崔琰非要让我来拿刀动锯砍了他吗?”

崔琰听说这句话,才恍然大悟:“我真是不合时宜,不知道曹公是这个意思。”

于是自杀。

《魏略》记载:

“人得琰书,以裹帻笼,行都道中。时有与琰宿不平者,遥见琰名著帻笼,从而视之,遂白之。太祖以为琰腹诽心谤,乃收付狱,髡刑输徒。前所白琰者又复白之云:‘琰为徒,虬须直视,心似不平。’时太祖亦以为然,遂欲杀之。乃使清公大吏往经营琰,敕吏曰:‘三日期消息。’琰不悟,后数日,吏故白琰平安。公忿然曰:‘崔琰必欲使孤行刀锯乎!’吏以是教告琰,琰谢吏曰:‘我殊不宜,不知公意至此也!’遂自杀。”

这段话里,活跃着一个小人,上下跳梁,崔琰不死他不休。

所以也可以这么说,崔琰一半是死在曹操手里,一半是死在小人手里。

崔琰之死,再次显示了曹操这个人的生性猜忌,他的处世大原则是“宁使我负天下人,勿使天下人负我”,在他晚年更是变本加厉。他把“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这句话理解成变天的征兆,崔琰却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他明明是有申辩的机会的。

可是他不屑于。

如果他肯鼓动一条如簧巧舌,替自己脱罪,那么他也就可以鼓动一条如簧巧舌,和周围上下各色人等打成一片;也就可以黑白不分、清浊不辨,那么,他也就不是崔琰。

易中天在《品三国》里推断说崔琰之所以不申辩,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品行高洁,对自己有信心,觉得上不愧天地,中不愧主公,下不愧黎民;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申辩无效,因为曹操就是要让自己死的。从204年他面折曹操,到216年曹操杀他,这家伙足足等了十二年。

另一个理由就是曹操杀崔琰是为了安排自己的后事——曹操已过六十,他要为接班人把道路给清干净。就像朱元璋晚年狂杀人,就是为了帮太子把道路清干净。不过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一切分析都在理,又都无据。不过就是曹操晚年糊涂,疑心生暗鬼。他也未必非杀崔琰不可,却是崔琰死在他的倔强不屑辩白的脾气。曹操大权在握,壮年时心地清明,尚且容不得挑战他权威的人,到老来崔琰对他的种种处置行若无事,让他大感受挫,于是崔琰必死。

权柄这种东西,用得对了,是活人的刀,用得不对,就是杀人的剑。

总之,崔琰是死了,冤死的。

第五节 盖棺论定的崔季珪

人死之后,按被人追想的程度,可以对其盖棺论定。

崔琰死了,他的好处被一一道来。

【原文】

始琰与司马朗善,晋宣王方壮,琰谓朗曰:“子之弟,聪哲明允,刚断英跱,殆非子之所及也。”朗以为不然,而琰每秉此论。琰从弟林,少无名望,虽姻族犹多轻之,而琰常曰:“此所谓大器晚成者也,终必远至。”涿郡孙礼、卢毓始入军府,琰又名之曰:“孙疏亮亢烈,刚简能断,卢清警明理,百炼不消,皆公才也。”后林、礼、毓咸至鼎辅。及琰友人公孙方、宋阶早卒,琰抚其遗孤,恩若己子。其鉴识笃义,类皆如此。

【译文】

原先崔琰与司马朗友善,晋宣王司马懿正值壮年,崔琰对司马朗说:“你的弟弟聪敏明哲公允,刚强果断英勇,几乎不是你能比得上的。”司马朗认为不是这样,而崔琰总是坚持这个看法。

崔琰的堂弟崔林,年少时没有名望,即使是亲戚也大多轻视他,崔琰却常说:“这是个所谓大器晚成的人,最终必定有远大的发展。”

涿郡的孙礼、卢毓刚刚进入魏王军府,崔琰又评论说:“孙礼诚信耿直、刚毅果断,卢毓清醒机警、深明事理、百折不挠,都是可做三公的人才。”

后来崔林、孙礼、卢毓都官至宰辅。

还有,崔琰的朋友公孙方、宋阶早逝,崔琰抚养他们的遗孤,那份恩义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的明鉴卓识,笃于情义,大都像这个样子。

【评点】

一个人被当权者诛杀之后,世人都为其抱冤,一方面,是他真的冤,另一方面,他是真的很得人心。

“初,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南阳许攸、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诛。而琰最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

就是说,本来,太祖性格忌刻,凡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人,如鲁国人孔融,南阳人许攸、娄圭,都因仗着自己是太祖的老朋友,有所不恭而被诛杀。

而崔琰最被世人所痛惜,至今为他抱冤。

孔融之所以死,是得罪过曹操。

建安九年,曹操攻破邺城,曹丕收了甄妃。孔融写信给曹操,说当年周武王攻下殷都时,把妲己给了周公。曹操就写信问孔融,典故在哪儿啊?没记载啊!孔融说:“以今度古,想其当然耳。”曹操明白过来,原来是孔融讽刺他。

曹操虽然生气,却不敢杀他。因为孔融很有名,是孔子的第二十世孙,杀了他,天下儒生都会起义的,一人一篇文章就能骂死他。

然后官渡之战前,孔融又说袁绍不可战胜。这是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性质很严重;然后在曹操被封为武平侯之后,他又提出来京城千里之内不能封侯,如果这个政策实行开来,曹操不就得被赶出千里之外?再加上孔融又和刘备交情很好,所以在他五十五岁那一年(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给他扣上招合徒众欲图不轨、谤讪朝廷、不遵超仪的罪名下狱,处死,弃市。

许攸之所以死,是因为他没有眼色,仗着自己立了功,就直接叫曹操小名“阿瞒”,还居功自傲。写到这里想起陈胜杀同乡,就因为这些泥腿子对当上王的他不恭敬: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史记·陈涉世家》)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

陈胜称王以后,名气流传,他少年时一起耕作的伙伴们想起他当年“苟富贵勿相忘”的诺言,于是像刘姥姥找贾府一样来找他了,惊叹陈胜生活在深院中,起居有人照料。这些少年同伴得到陈胜优待,但是个个是泥腿子,说话随随便便,到处说陈胜早年的一些故事,对陈胜的声誉造成损害,于是陈胜把这些少年同伴杀掉,以后就没有人敢再靠近陈胜了。

许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死的。没眼色真可怕。

娄圭字子伯,是曹操的旧识旧友,刚开始依附刘表,后来归附曹操。曹操对他很重用,军国大计常和他商量。刘表死后,曹操率军进发荆州,刘表的儿子刘琮请降,诸将疑诈,娄圭说没事,肯定不是诈降。事实证实确实如此。破马超的时候,娄圭也立了大功。后来曹操和几个儿子一起出游,娄圭也跟着游玩。就这一次要了他的命。因为他看见曹操一家和乐融融的景象,说了一句话:

“此家父子,如今日为乐也。”

就是说:看这家父子啊,今天看上去多么快乐。

别人拿这话告诉了曹操,曹操以为他是在腹诽:看这家父子啊,今天这么快乐,这种快乐兔子尾巴长不了。(大概是这个意思,要不然还能怎么往歪里理解呢?)

于是把他下狱,杀掉。

娄圭纵横乱世二十年,最后死于旧友之手。曹操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性忌”啊!

这几个人被杀,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恃旧不虔”,就是仗着自己跟魏王是老朋友,有老交情,所以对魏王态度不好,不虔诚。

这里面,数崔琰最冤。

别人有的讽刺过曹操,有的轻慢过曹操,有的调侃过曹操,只有崔琰,因为莫须有的“腹诽心谤”,以及受辱之后的从容不迫被杀。

其实,若是他肯申辩,尚有一线生机,好比毛玠。

毛玠也是一个贤人。

《先贤行状》说他:

“玠雅亮公正,在官清恪。其典选举,拔贞实,斥华伪,进逊行,抑阿党。诸宰官治民功绩不著而私财丰足者,皆免黜停废,久不选用。于时四海翕然,莫不励行。至乃长吏还者,垢面羸衣,常乘柴车。军吏入府,朝服徒行。人拟壶飧之絜,家象濯缨之操,贵者无秽欲之累,贱者绝奸货之求,吏絜于上,俗移乎下,民到于今称之。”

他也是曹操的谋士。清廉俭朴,时人称之“廉公”。

建安十三年,曹操任命毛玠任东曹掾,和崔琰共同掌管官吏的选拔、考核与任免。两个贤者凑在一起,当然要选拔清廉有为、品德高尚的人为官了。被选拔的人既要有真才实学,又要廉洁俭朴。结党营私者,退;品行不端者,退;现任官吏,营私舞弊者,免;贪赃枉法者,免。

魏文帝曹丕做五官中郎将时,亲自去见毛玠,托他任用自己的亲属。毛玠答复说:“老臣我因为能够恪守职责,才幸而得以免于获罪。现在您所提到的人不合升迁的次第,因此我不敢奉行您的命令。”

曹操夸他:“用人能做到这样,使天下人自己治理自己,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平定柳城,分赏所缴获的器物,特意把素色屏风、素色凭几赐给毛玠,说:“您有古人的风范,所以赐给您古人的用具。”

毛玠自己就是清廉俭朴的典范,从不以权谋私,不收受馈赠,常年布衣素食,十分清苦。所得赏赐用来接济贫困族人,所挣俸禄抚育兄长遗孤。为官数十年,家无余财。

有一次群臣聚会,毛玠起身去厕所,曹操看着他的背影,说:“他正是古人所说的国中正直之士,是我的周昌!”

老同事、老朋友崔琰被杀,毛玠心中不爽。后来有人也就检举毛玠,说他“毛玠出门看见脸上刺字的造反犯人,那人的妻子儿女被籍没为官家奴婢,就说:‘使老天不下雨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意思是有天大的冤情)。’”

曹操一听,大怒,把毛玠也给抓了起来。(曹操这时候已经不知道理智是何物了。)

大理寺卿钟繇就责问了毛玠一大篇话:“你说这样的话,是认为魏王的法令过宽了,还是过严了呢?如果是过严了,应当导致阴雨连绵,怎么会反而天旱?成汤时代可称圣世,可田野不生青草,周宣王是好的君主,但当时也是大旱成灾。眼下的大旱发生以来,已有三十年之久,归罪于给犯人脸上刺字,这联系得上吗?

“春秋时卫人征伐邢国,本来是干旱天气,但刚出兵天就下雨,要不是邢国罪恶确凿,怎么会感应上天?你毛玠讥刺诽谤的言论已流传到百姓当中,心怀不满的声音,魏王已有所闻。

“毛玠你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不是自言自语,当时你看见的脸上刺字者,总共是几个人?那些黥面的奴婢,你认识吗?为什么能够见到那些人,对他们叹息谈话?当时你这些话是对谁说的?他是怎样回答的?是在几月几日?在什么地方?事情已经暴露,不得隐瞒欺骗,要原原本本地写出供状。”

毛玠于是申辩说:

“我听说萧望之自杀,是因为石显的陷害;贾谊被流放,是因为周勃、灌婴的谗言中伤;白起被赐剑自刎于杜邮,晁错被斩首于东市,伍子胥命断于吴都。这几位人士的遭遇,都是由于有人公开妒忌,或是由于有人在背后暗害。

“我自年少时就做县吏,积累勤勉取得官职,我的职务处在中枢机要之所,牵涉复杂的人事关系;如有人以私情请托,他再有权势我也要加以拒绝;如有人将冤屈告诉我,再细微的事件我也要审理。

“人的本心是想无限制地追求私利,这是法律所禁止的,谁要按照法律去禁止非法求利,有权势的人就可能陷害他。进谗言的小人就像青蝇一样一哄而起,对我进行诽谤,诽谤我的肯定不是其他人。

“过去王叔、陈生与伯舆在朝廷上争辩曲直,范宣子进行评断,他叫双方举出证词,这样使是非曲直各得其所。《春秋》称许此事,因此加以记载。

“我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也谈不上什么时间、对象。

“说我说过,则必须有证据。我请求得到范宣子那样的评辨,和王叔那样的诬陷者对质。

“如果曲在于我,行刑的日子,我就会像得到安车驷马的赠予那样安然就死;送来让我自杀的赐剑,我将把它比作重赏的恩惠。

“谨以此状作为申诉如上。”

一边有他自己的申诉,一边有桓阶和和洽的进谏营救,毛玠终于被免刑、废黜,后来死在家中,也算得了善终。

崔琰的性格是倔强的,在他这里,明哲保身那一套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一套也行不通。他是宁可死也要坚持原则、不违逆本心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在袁绍死后,就差点被袁绍的儿子处死。

品性高洁的人,往往于治世不得令名,于乱世不得善终。

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