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没料到自己会被这个少年会出卖,听到他这么说时好一阵子都没有反应过来。随着震惊的情绪接踵而至的,还有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愤怒和失望。贝希尔像是急着想要证实自己的话,又赶紧把那些干草搬开,将我们还未完成的“秘密”清楚展示在了易卜拉欣的眼前。那个挖掘了一半的洞,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充满嘲讽的大口,无声地讥笑着那些容易相信别人的傻瓜。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有瞒过那个人的可能,为什么要这么快放弃?
我死死盯着贝希尔的眼睛,想要从他的脸上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对方显然不想与我有正面的对视,始终低垂着头躲避着我凌厉的目光。
易卜拉欣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黑海般深不可测,微抿的嘴唇勾勒出了若有若无的弧度,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自己的下颌,似乎正在思索着如何处置犯了过错的我。尽管他的唇边含有淡淡笑意,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冷气息还是令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首先对我承认错误的人就会得到宽恕。那么相反,没有承认错误的人就要接受惩罚。”他笑起来的时候,比尼罗河畔的白莲更加迷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贝希尔的脸色明显变了变,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咬了咬嘴唇还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易卜拉欣朝我慢慢伸出了手,他的肤色是土耳其人中少见的白皙。形状优美的手指好似中国丝绸般柔滑细腻,在夜色中泛着如水晶般的光芒。那轻缓柔和的动作,仿佛是想要抚摸爱人的脸庞,带着某种令人失去警惕的慵懒温和。就在手指将要触及我的面颊那一瞬,他的眼眸深处突然掠过了一丝危险的流光。
我心里暗叫不好,几乎是本能的往后一闪,但还是被他一下子拽到了身前。接着,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拦腰抱起,转身就出了房间大步往外里走去。我不知道对方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脸上已吓得毫无血色,手脚却还是在做着徒劳的挣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柔韧结实的绳索紧紧缠绕住,并且收得越来越紧,无法再动弹。
这个人会杀了我的——此刻我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易卜拉欣抱着我一直走到了花园里的池子前,干脆利落地将我扔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我的整个身体已经落入了冰冷的池水之中。
这个季节的夜晚已弥漫着森森寒意,池子中的水自然也是冰冷彻骨。落水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的血管似乎瞬间凝固起来,原本急促的呼吸也被同时冻结,眼前一片模糊,大脑虽然还算清醒,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全身难受的好辛苦,可手脚却僵硬的不能挪动。所幸池水并不太深,我还是竭力将头露出了水面,可还没等我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被他用力摁回了水中……
我的大脑开始渐渐变得混沌起来,窒息的痛苦令我几乎失去了全部意识。某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在脑中掠过,就像是临入地狱前的回光一闪。就在我的心脏差不多快要停止跳动之前,他才像是宽恕般的松开了手。
一得到释放,我赶紧深深吸了几口气,挣扎着站了起来。凉凉的水珠从我的脸上,身上不停滑落……被夜风一吹,我更是冷得连打了几个哆嗦,单薄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易卜拉欣略略扬起了嘴角,若隐若现的笑容里带着让人恼火的讥讽。
“不用感谢我今天对你手下留情。我总是会给犯了错的人多一次机会。所以,如果有下次的话,你的结局会比这惨的多。”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要明白,一个不听话的奴隶,我随时都可以找别人取而代之。”
我恼怒地瞪着他,“下次最多你杀了我,不就是这样而已吗?”若是在平时,我也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赌气的话,但刚才濒临死亡的痛苦让我此刻冲动地无法控制自己。
“不就是这样而已?”他的眼中写满了嘲讽,“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难。我要是下次将你送到奥斯曼军队里充当军妓,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要知道,那些从社会底层出来的奥斯曼人的野蛮粗暴,恐怕不是你能招架的住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当下明白嘴硬现在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从墙下面挖个洞像老鼠一样逃走,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他促狭的笑了起来,口吻中带着冷漠的不屑,“既然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只有乖乖听话才是最正确的生存之道。”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连忙闭上了眼睛稳了稳身子,同时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可怜的孩子,这样子你一定会生病的。”他的灰蓝色眼中闪现出一丝怜悯之色,可接下来说的话却是那样冷酷无情,“来人,把她带回房间。这几天要是没事算她运气好,万一病死了就把尸体及时处理掉。”
我被送回房间的时候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隐约看到贝希尔面带关切地靠上前来,口中不知说了些什么。一想到是这个该死的叛徒把自己害成这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用尽全力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接下来,我的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再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我听到贝希尔充满担忧的声音依稀传入了耳中,“林珑,你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下一秒,我就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一暖,似乎是对方的手轻轻覆了上来。
一听到这个讨厌的声音,我就被气得清醒了几分,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拨开那人的手。
贝希尔连忙挡住了我的手,语调急促地低声道,“林珑,你的额头烫得像火烧,可是身上却没有出一滴汗,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喉咙干得直冒烟不说,整个人就好象是被放置在了蒸笼上用大火烘干了所有的水份,由内而外都蒸腾着滚烫的热气,除非现在有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才勉强可以稍微缓解一下体表的高温。
不用说,一定是刚才受了凉才发起了高烧。
“你滚开。”尽管脑袋痛得要命,我还是思维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之情,“要不是你这个叛徒,我又怎么会生病!我就算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对不起……林珑……真的对不起……”贝希尔的声音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愧疚,“真主也会为我的卑劣行径而感到羞愧。更何况,你还是帮助过我的人。”
我哼了一声,转过了脸不去理他。
“其实,我并不是被他们抓来的。”贝希尔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的父亲早亡,全靠母亲将我们兄妹几人辛苦养活。但是最近生活越来越艰难,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都会活活饿死。我无意中偷听到姐姐为了家人打算想要卖身给这些奴隶贩子。于是我就赶在了她之前,将自己卖给了奴隶贩子。卖的钱虽然不算多,但总算能够她们熬上一阵子了。”
少年自述的凄凉身世令我心里的火气减弱了几分,但想到他刚才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情景,我还是无法对他抱以同情。
“因为从小在贫困穷苦中长大,我失去过很多珍贵的东西,所以常常会觉得绝望,所以就会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包括——生命。”他再次握紧了我的手,正如之前我握紧他的,“对不起,林珑。其实我真的很怕死。现在我只想顺应自己的命运,以一个奴隶的卑微身份活下去。没有自由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能够活下去。”
我想要甩开他的手,可身上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得忿忿重复着刚才的话,“你滚开,我死了也不用你管。你不用假惺惺的……”我的声音突然一滞,惊愕的目光凝固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连语调也走了音,“你你……我……我的衣服呢?!”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在薄薄的毡袍下,自己的身体竟然不着寸缕!
“你被送进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如果不及时脱掉衣服会加重你的病情的。幸好还有这件卡皮纳特,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帮你除去了所有的衣服……”贝希尔神色忧伤地解释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次都是我害了你。”
我本来就已经快撑不住了,现在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都被这个家伙看了个遍,不禁怒急交加又再次晕了过去。
这一次失去意识后的状况比之前更加糟糕。在昏昏沉沉中,我依稀感到有人动作轻缓地扶起我,往我的嘴里灌水……然后又有人将我紧紧搂在了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帮助我发汗,同时还不停擦拭着我额上脸上的汗水……我大概能感觉到这个人是谁,尽管很想拒绝他的关心,但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抗,就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头痛得就快裂开来了,我甚至已经想到了最糟糕的后果……
如果再次死去的话,是不是又会重复之前那种情景?
就像是——西西弗斯的诅咒。
无穷无尽。
到底,是谁对我下了这样的诅咒?
又是怎样诡异奇妙的力量,将我送到了古代的伊斯坦布尔?
带着许多未知的困惑疑虑,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灌了铅般越来越沉重,整个身体也仿佛失了重在无底的黑暗中不断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复苏,刚睁开眼就见到了贝希尔正疲乏地靠在墙边。他神色憔悴,微蹙着双眉,似乎就算在睡梦中也有许多放不下的心事。这个样子的少年,看起来就像是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秋日薄荷,散发着微带凉意的寂寞和淡淡伤感。
就在这时,少年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忽然睁开了眼睛。我们视线相交的一瞬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欣喜之色,“林珑,你终于醒了!你都昏睡了两天了!”
两天?我愣了愣,自己这次竟然昏睡了这么久?
正想着,他的手已经伸过来碰了碰我的额头,声音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热度总算是退下去了,应该是没事了。当初我的小妹妹发热时,我也是这样照顾她的,看来还是挺管用的。”
我的心里不禁一动,难道说这两天来一直都是他在照顾着自己?想到这里,我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脱口道,“谢谢。”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嘶哑无力,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不必道谢,林珑,这本来就是我的过错。”贝希尔摇了摇头,“你没事我也放心了,不然的话,我……”他顿了顿,像是试探般问道,“林珑,你能原谅我吗?”
我沉默了几秒,“那么,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好,你说。”
“那晚他并不一定发现我们的计划,为什么你要这么快放弃?”对于这一点,我实在是还有些耿耿于怀。
“他发现了。”贝希尔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天他的眼神在你的手上停留了一下,你的手指上还有残余的泥土,接着我就看到他望了那些干草一眼。那个眼神告诉我,他已经发现了这一切。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我微微一惊,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了他几眼,这个少年看上去比我还要小上个两三岁,可那种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却似乎和他本身的年龄并不太符合。其实当时我也觉得对方是发现了什么,但没想到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手上。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种奇特的直觉——这个少年在将来可能会和我形成某种未知的联系和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