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直射进来,为车厢内混浊压抑的空气带来了几分干净温暖的气息。可此时的我非但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反而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所乘坐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朝着前方行驶着,车轮碾压石子路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令我的心绪更加烦躁。之前那一连串的疑问又开始在脑中回荡,迫使我不得不将头转向窗外,想借此转移注意力,不再继续胡思乱想。
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吹来的风轻拂过我的面颊,一道又一道全然陌生的风景在我的眼前如旧电影胶片般掠过……虽然我不知道这位买主易卜拉欣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从旁人对他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此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刚才他一开口要买下那个少年,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却是毫不迟疑地同时退出了这场竞争。
想到这里,我又将目光转到了那个北非少年身上。
少年还是低垂着头,被褐发半遮住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透明的光线滑落在他那蜜色肌肤上,就像是一匹上等的丝缎闪烁着比珍珠琥珀更加夺目诱人的光泽。可少年的周身却似乎笼罩着一种模模糊糊的伤感,恍若清晨初晓的一股轻雾,黄昏时分的一缕暮烟。
从我的这个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他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那纤长柔软的手指就像是在风中轻颤的郁金香花茎。一枚看起来并不值钱的戒指戴在他瘦弱的指节上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晃落下来。
看得出,他很紧张,也很害怕。
我不禁心里一软,忍不住涌起了想要安慰他的冲动。不知是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少年,让我感到有种说不清的怜惜和亲切感。就仿佛……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见过。记忆深处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却是怎么也分辨不清。
我忽然伸出自己的手,用力握住了那正在颤抖的郁金香花茎,紧紧地。
少年明显一惊,身体也随之轻轻一颤,却并没有挣开我的手。
比起这个少年,我的处境或许不是能用糟糕两个字来形容了。莫明其妙来到个陌生的时代已经是匪夷所思,更恐怖的是我对于之前的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除了此时记起自己来自中国,原来的名字叫做林珑外,我实在想不起更多具体的东西了。
所以,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少年,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他的手。我知道,对方一定能够了解我想要表达的心意。
因为,十指连心。
寂静无声中,我和他,交错的双手,交错的命运。
以及,无法预知的未来。
大约过了半小时左右,马车终于在一幢颇具伊斯兰风格的建筑前停了下来。这幢私邸的房顶全部是由用华贵的蓝色琉璃瓦铺就而成,青铜所铸成的厚重大门边沿镶有金色树叶图案,打开的窗户上安装着五彩缤纷的玻璃,从各国运来的彩色石料交错镶嵌而成的花纹装饰着洁白的墙面。穿过正厅有一个极为美丽的庭院,花园里栽种着不少芬芳袭人的黄玫瑰,被阳光蒸腾出的浓郁香气漂浮在空气之中。造型优美的喷泉带着几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浪漫风格,晶莹剔透的水花在午后艳阳的照耀下折射出彩虹的绚丽。
房子里的仆人们纷纷出来迎接,对这位易卜拉欣大人的态度都是恭敬有加,隐约似乎还有几分畏惧之意。
“大人,您总算回来了。”一位穿着米色压领长袍的中年胖男人走上前来。他的头上缠着阿拉伯男人常见的那种头饰,布头卷掖在头饰前方偏左的上面。浅色的布料紧裹着他的身子,令这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大袋会移动的土豆。当男人看见易卜拉欣身后的我时,不禁笑了笑道,“大人,您的眼光果然厉害。相信这个漂亮的女奴一定会令那个人满意的。”
易卜拉欣微微一笑,淡淡道,“要想让那个人满意……恐怕还要花上些时间好好加以调教。”
“不过大人……”中年男子的目光又落在了少年的身上,眼中掠过一丝困惑,“您不是只打算去挑选女奴吗?”
“哦,这只是个附带品。”易卜拉欣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哈桑,你就暂时先将这两人安置下来。”
哈桑迟疑了一下,“那么大人……还是按照老规矩办吗?”
“当然。”易卜拉欣微抿着嘴角,他的笑容就像是尼罗河畔的白莲悄然绽开,美丽不可方物,但那双如子夜般漆黑的眼眸却蕴含着深冷的暗光。
我还没弄清是什么回事,就被哈桑带到了一个狭小阴暗的房间里。和我一起同病相怜被扔到这里的还有那个北非少年。从上了马车到现在为止,少年的头始终低垂着,一直都没有抬起来过。
哈桑冷冷扫了我们一眼,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按照这里的规矩,所有新买来的奴隶都要先饿上三天。也就是说,除了清水之外,在这三天里你们得不到任何食物。”
我一愣,买来的奴隶先饿上三天?奇了怪了,我们又不是供人食用的蛏子,买来还得放在水里饿几天以便将肚子里的沙子吐个干净?这规矩也太变态了吧?
哈桑说完那几句话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可是,万一我们饿死了呢?”我忍不住小声抗议道。
哈桑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我一眼,“那只能证明你们没有通过神的认可。”
“喂……这算什么……”咣当作响的锁门声打断了我的抗议,我只得郁闷地收了声。神啊,这是什么鬼时代鬼地方鬼规矩!
片刻之后,我才算是冷静了下来,开始打量四周的情况。房间里只有一盏用阿拉伯风格图案装饰的枝形灯架,但灯架上却是空空如也。靠近高高的天花板那里,倒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窗子,那也是唯一的光线来源,但根本无法容纳一个成人通过。
“我的名字……叫做贝希尔。”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了,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用很轻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的家乡在……埃及开罗。”
我没想到他会先开口,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忙答道,“我……我叫林珑,来自中国。对了?你知道中国吗?不对不对,这个时代可能不叫中国吧。反正是个和埃及一样古老的东方国家。”
“东方国家?”少年有些惊讶地盯着我,“可是我从没见过东方国家的人会有一双像你这样的紫色眼睛。”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在我耳中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震得我脑袋里顿时一片嗡嗡作响。这孩子说什么?紫色的眼睛?老天,我居然会有一双紫色的眼睛!之前那陌生的亚麻色头发,莹白如雪的肌肤,再加上现在匪夷所思的紫色眼睛……这奇诡怪异的一切,更让我确定了这个身体根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
那么,我到底是穿越到了什么人的身上?
又到底是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恍然之间,几十种不同的猜测转眼而过,我却一个也抓不住。
“那……你也没有见过所有来自东方国家的人,所以,有紫色眼睛的并不奇怪啊。”我定了定心神,连忙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从开罗到这里的?是被那些人抓来的吗?”
贝希尔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我见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黯淡,好意地补充了一句,“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贝希尔再次低下了头,将目光聚焦在了角落里的一大堆干草上。我也开始沉默不语,不可避免地担心起了接下来未知的命运。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粗重的声音从房间外传了过来,打破了这份沉闷的寂静,“前两天关在那里的那个奴隶断气了,赶紧把她的尸体拖出去。不然我们又要被主人责骂了。”
“我还以为她能熬过这三天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病死了。”另一个男人的语气中似乎有些许不忍。
“你就少说几句吧,我们从这里搬出来的尸体还少吗?”
“你说今天新关进来的这两个家伙能通过神的认可吗?”
“谁知道,看他们自己的命吧……”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两人对话的声音也渐渐飘散在了空气中。我心有余悸地望了贝希尔一眼,对方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异样,只是瘦弱的双肩在轻微颤动着。我转过了脸,视线所及之处,俨然化开了一片混沌的灰暗色调。在房间角落的那些尘埃和蛛网之间,似乎隐藏着成千上万的阴森生物,在人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成长,窥伺,散发着令人惊恐的恐怖气息……
“嗖——”一只小老鼠突然从我的眼前闪过,一下子就跑没了影。
我心念微微一动,立刻弯腰趴在地上仔细寻找了起来,果然在墙根处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鼠洞。我用手摸了摸那里,又从旁边的水盆里舀了半勺水倒在了地上,只见那些透明的液体很快地就渗入了地面。
贝希尔面露困惑之色,显然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道,“贝希尔,你想逃走吗?”
贝希尔蓦的瞪大了眼睛,显然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逃走?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眨了眨眼,“刚刚进来的时候,我观察到这个牢房的位置靠近围墙,也就是说,它的另一边是可以通到外面的。这堵坚硬的墙我们很难打穿,但是你看这地面,渗水快,粘性差,说明土质相当疏松。所以,如果我们尝试沿着墙根由这个老鼠洞挖掘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凿出一个通向外面的出口。贝希尔,你想不想试试?”
贝希尔的眼中蓦的一亮,但这抹亮光却是如流星般迅速消失,“可是,我们连挖掘的工具都没有。”
“这个不就是最好的挖掘工具吗?”我望向了那盏金属枝型灯架,又指了指盆子里舀水的铜勺,“还有这个,应该也能用。至于挖出来的土渣,我们可以把它们藏在那些干草后面。这样万一有人进来也不容易发现。要知道在《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里,挖掘难度可是大的多了。主人公挖掘了十九年才逃走。不过这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或许我们三天以内就能完工。”
等我转过头看到贝希尔一脸茫然的神情时,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透露了一些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信息。电影什么的,对方会明白才怪呢。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自己会记起这部电影呢?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奇怪,好像有一种记忆正在慢慢恢复的奇妙感觉呢……
“我们现在就抓紧时间开始动手。明后天我们的体力就会因为饥饿而减弱。所以我们要争取尽快完工。”我说着拿起了灯架对准那个鼠洞就挖了下去。
贝希尔想了想,也拿起了铜勺跟着我照做起来。
挖掘工作进行的比想象中顺利。到了半夜时分,这个位置居然已经挖出了似模似样的轮廓。尽管腹中饥肠辘辘,但我们两人却是卯了一股劲,越挖越来精神,那种重获自由的诱惑无疑就是最强劲的兴奋剂。
“林珑,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挖到一半,贝希尔忽然停下了手,略带惊慌地开口问道。
我侧耳倾听了几秒,不禁面色大变,那分明就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快,贝希尔!拿些干草挡住这个洞!”我边说边将周围的土渣拢到了角落的干草后面,尽可能不让这里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等我们刚刚收拾完,房间的门就被打了开来。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正是那位年轻的易卜拉欣大人。他那双细长锐利的灰蓝色眼睛平静无澜,纤薄精致的嘴角微微提起,晕开了淡淡一点笑意如轻风拂过水面。
我心里紧张的要命,生怕被对方看出什么端猊,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心里暗叫倒霉,为什么这么晚了他还要亲自过来?究竟是巧合还是……
“看起来你们已经开始习惯这里了。”他的声音令人想起了在月光下散发着美丽光泽的高贵珍珠,温润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
我紧闭着唇什么也没说,只希望此人能快快离开。直觉告诉自己,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绝对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若是被他发现我们想逃走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杀……
易卜拉欣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眼中飞快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流光,可唇边的轻笑却还是好似夜星坠地般清透动人。
“看来两个小家伙还真是不安份呢。”他的神色忽然变得令人难以琢磨,“对了,忘记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呢,喜欢主动承认错误的人。如果两个人同时都犯了错误,那么首先对我承认错误的人就会得到宽恕。如果两人都不承认的话,那么……”他没有说下去,但灰蓝色的眼睛却在瞬间变成了无法射入阳光的冬日天空,冰冷又无情。
我的心中更是忐忑不安,难道他看出什么不对劲了吗?不然为什么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大人!”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贝希尔突然开口道,“我有事要向您禀告!”
易卜拉欣轻颇有意味地挑起了眉毛,“什么?”
贝希尔侧过脸望了我一眼,又迅速避过了我愕然的目光,伸手一指,“这个女孩想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