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拂晓的晨曦透过窗棂洒了进来,轻腾的微尘在淡淡光照中如烟雾般浮沉。易卜拉欣正面色平和地站在那里,他身穿着传统的土耳其服装,一卷来自埃及的上等金丝棉叠成好几折盘在头上,同色的竖纹长袍从领子处一直拖到脚跟。这样“非主流”的打扮配在他身上却是显得高贵优雅,同时也再一次提醒了我,此刻自己所处的不可思议的陌生时代。
他不发一言地走了进来,打量了我几眼后倒是笑了笑,“看来应该是没事了。”
我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应道,“大人,三天时间到了。我们这是不是算已经通过神的认可了?”
“那是自然。”易卜拉欣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贝希尔,“等下就会有人带你们离开这个房间。”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东西?再不给我们吃的,恐怕没事也要很快变有事了。”我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从刚恢复意识开始胃里就一直火烧火燎的,这饿肚子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当我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被我用手摁住的胃部还很配合地发出了一阵叽哩咕噜声。
易卜拉欣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还是先去沐浴比较好。等你们收拾干净,自然不会饿着你们。”说完,他没有在这里多做逗留,转身就走出了房间。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贝希尔,他的脸上也显露出躲过一劫的神情。
“林珑,我们算是活下来了吗?”他望向了我的眼睛,幽幽地问道。
“算是吧。”我茫然地点了点头,把后面的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这次暂时是活下来了,那么以后呢?这位易卜拉欣大人可是比那些面目狰狞的人还要恐怖几分。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那么林珑,你也原谅我了吗?”贝希尔似乎还执着于之前的那个问题。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虽说这次是他救了我,但罪魁祸首不也正是他吗?功过相抵,又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这可怎么办呢,真主一定会惩罚我的。”贝希尔怏怏不乐地低下了头,将脑袋埋入了两膝之间,肩膀还轻微地抽动起来。当他将头重新抬起来的一瞬,我顿时愣住了。原来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是满满的泪水。看着这个像是弟弟般的少年,我不由心里一软,放低了语气说道,“好了好了,我原谅你就是了。”
贝希尔惊喜地点了点头,朝我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微笑起来的样子格外的好看,那种干净又温柔的笑容,就像在寒冷的冬日里煮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鲜奶,光用闻的就可以感受到其中纯正的温暖。
不多时,先来了两个侍卫带走了贝希尔,随即又有两个中年侍女将我带走。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侍女们将我原先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像是对待货物般大力刷洗了一番,又给我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新衣服,最后将我领到了二楼左侧的一个房间里。
易卜拉欣已经坐在软榻上享用着早餐,阳光从面向某座清真寺的窗户洒落,柔和的浅金色微芒映着他略略舒展的双眉,明润淡漠的瞳仁,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尊镌刻精美的雕像。他一见到我,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扬起,“过来,先吃点东西吧。”
我本来已饿得双腿直发软,所以也就不客气地坐到了他的对面。空气里一股食物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惹得我暗暗咽了几口口水。
镶嵌着珍珠贝母的长方形案几上摆放着一些食物,有面包,大蒜,奶酪,酸奶和一碗白米粥。我心里不禁有些惊讶,原来这就是当时权贵家庭的餐饮水准吗?未免也太节俭一些了吧。
“贝希尔呢?”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那个少年的身影。
“他自有他的去处,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易卜拉欣做了个请用的手势,示意我可以随意享用这些食物。
我先拿起了一张薄薄的面包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口感发硬,面粉里还搀杂了一些麸皮,和我印象中的面包实在是天差地别。不过正饿得慌的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一口气吃了好几张。喝了几口有些发涩的酸奶后,我又拿了一块奶酪放进嘴里,只觉得骚味浓烈,难以下咽,卡在喉咙里硬是吞不下去,更不敢吐出来。
“这是绵羊奶制成的奶酪,和你们那里出产的奶酪应该有点不一样。”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是不是觉得这些吃的都不合胃口?”
我违心的摇了摇头,却又听他说道,“我们土耳其人一向在饮食方面比较节俭。富有人家吃肉的次数也不多,普通国民的桌子上更是很少看到肉类,一户人家一年所食用的肉类数量大约只有三分之一头羊。有些贫穷的人家甚至顿顿只喝酸奶。在这个国度,只有苏丹的王宫里才能享用到无数的奢华美食。”
我同时消化着胃里的食物和脑中得到的新信息,心里越来越疑惑。虽说我知道这里是古代的土耳其,但确切到底是什么时期的土耳其呢?此刻的圣索菲亚教堂已经被改为清真寺了,我记得那好像是15世纪以后的事了。对了,易卜拉欣之前还提到了奥斯曼军队和苏丹,那么现在应该就是强大鼎盛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代?至于当权的是哪位苏丹,这个我就搞不清楚了。
默默整理完思绪后,我又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呢?就像是——脑中被抹去的一部分记忆开始渐渐复苏过来了。
“我不需要知道你从哪里来,也没必要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从现在起我会给你取一个新的土耳其名字。”他轻轻阖首,沉吟了几秒道,“就叫做罗莎兰娜吧,这是个容易让人记住的好名字。”
我吃东西的动作稍微顿了顿,随即还是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新名字。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我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保障,又谈什么名字和尊严呢?
“从明天起,我会请人来教习你各项技能,包括诗歌,舞蹈,演奏乐器,烹茶,以及如何诵读古兰经。”他瞥了瞥我,眼中似乎有微诧的光芒一闪而过,“不过,没想到你的土耳其语说得这么好,看来不必另请语言教师了。”
我心里一紧,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还是脱口道,“为什么要学习这些?”一个普通的女奴应该是没必要学习这些的吧。
他的嘴角又浮现出那种令人不悦的嘲笑,忽然起身将我一把拽起,拉着我走到了一面具有洛可可风格的玻璃镜前。
我蓦然瞪大了眼睛,镜子里映出来的那个少女——真的是我吗?
如新月般弯长的眉毛,纤秀的五官,柔软的象牙色肌肤,海藻般披散的亚麻色长发——无不昭示着这是个相当美丽的少女。尤其是那双罕见的浅紫色眼睛,似春日里含苞欲放的紫罗兰,眼瞳如同透明深邃的紫色水晶般美丽。当眼波流转时,瞳仁深处还会呈现出一种春雨般柔润又清亮的色泽。
“你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吗?这样的你如果只做一个女奴岂不是太浪费了?”他说着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的目光望向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中只有一片淡漠。“你是我为那个人选中的礼物。我有预感,那个人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说得没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的长相,我更没想到原来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是那么美丽!就在错愕万分的一瞬间,我的头部突然莫名疼痛起来,某些模糊的记忆片段飞速掠过脑海,既陌生又熟悉……
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第二天,果然如易卜拉欣所言,他请来了专门的老师来教习我各项技能。和我同时接受训练的还有一位黑发碧眼的美丽少女。因为她还不怎么会说土耳其语,所以老师暂时是以拉丁文教习。在闲聊中得知,这位少女原名叫克里娜,同样也被易卜拉欣取了个新的土耳其名字叫做达玛拉,意为清晨的露珠。她本是希腊的贵族出身,在一次随家人的出海旅行中遇上了海盗,家人几乎无一幸免,而她也因容貌出众而被海盗头目当作礼物直接送给了易卜拉欣。
怪不得这少女举手投足间总有种高贵典雅的气质,不用说,她一定也是易卜拉欣为那个人准备的礼物之一。或者是同病相怜的关系,我们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达玛拉,你知道这位易卜拉欣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吗?”我想从她这里打听到更确切的消息。
“我也不是太清楚。”她想了想,“不过,既然那海盗头目对他这么忌惮,他应该不仅仅是个有钱人,很有可能是奥斯曼帝国的高官。甚至,还是能接触到苏丹陛下的高级官员。”
我回想起在奴隶市场上发生的事情,也觉得她的这个猜测比较靠谱。
“罗莎兰娜,你就没想过他究竟想把我们送给谁吗?”在片刻沉默后,达玛拉忽然问了一句。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眼前的种种都让我无从适应,更别说想得那么远了。
“那么你知道现在统治奥斯曼帝国的君王是谁吗?”她的下一个问题我也同样无法回答。她好歹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我可是被莫名奇妙空投到这个世界,对这里的一切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达玛拉对我的一问三不知倒并不意外,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来自偏远山区的农家少女,和她的出身自然是有天壤之别,没什么见识也是正常。
“现在奥斯曼帝国正处于第十代苏丹苏莱曼一世的统治下,我也是以前从父母那里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据说这位年轻的君王26岁就登上了王位,现在算起来应该也不到30岁吧。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匈牙利王国因他而灭亡,据说连印度的王侯都乞求过他的援助。在如今的欧洲世界,能和他对抗的君主只有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法国的法兰西斯一世和英国的亨利八世。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他所统治的国度。”达玛拉显然对自己所处的境地相当了解,甚至对那位君王还有几分欣赏。
苏莱曼一世?我微微愣了愣,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当我细细回味她所说的话时,心里蓦然一惊,脱口道,“难道易卜拉欣是想我们送给……”
“这并不是不可能。”她没有否定我的猜测,神情却依然还是那么平静,“无论是送给谁,我们都无法逃脱成为女奴的命运。”
“达玛拉,难道你就不想找机会回希腊吗?”她的反应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但更令我不解的是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安于现状的意味。
“别说我们现在根本就回不去,就算回去又能怎样?我的家人已经都没有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忧伤,很快又恢复了常色,“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既然神为我做出了选择,那么我就要勇敢的接受这个选择。纵然是这种落入谷底的人生,我也一样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达玛拉……”望着她曲线优美的侧面,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她的未来绝对不会仅仅是成为一个女奴。
“姑娘们,今天你们来得可真早。”专门教授诗歌的高级侍女菲莉推门走了进来,她的手里还捧着几本精美古老的羊皮诗集。我和达玛拉互视了一眼,就按照之前所教的礼仪对她行了个礼。
“无论是诗歌还是绘画,或者是其他技艺,这么短的时间你们也无法做到精通,但至少要懂得入门的基本方法,具备起码的鉴赏能力。”菲莉看了看达玛拉,“我们奥斯曼的文学语言,除了土耳其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也是相当流行的两种。达玛拉,你要加紧练习土耳其语,这样才能更加理解诗歌中的精髓。”
这可能是我这次穿越中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吧,对于当时应用广泛的这几种语言竟然无师自通,就好像这些记忆早已扎根在我的脑海深处了。
“在奥斯曼,人们最为推崇的就是诗歌,在文人看来诗歌要比其他文学作品更高尚一些。”菲莉边说边翻开了那本厚重的诗集,“目前收录的诗歌里以自然为主题的诗歌相当少,不过也是有几首精品流传至今。比如马赫穆德所写的这首描绘自然的诗歌:红色,黄色的花朵接连盛开,彼此拥抱,人们为它们而惊叹……”
说实话,若不是处于这样的境地,这样的学习气氛倒有种让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在来此地之前,我也是这样在课堂上和同学们讨论着什么,同样也有老师这样教导我们各种知识……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大半,我还是不能完全集中精神,思维跳跃又混乱。
“再来看看波斯诗人内扎米的这首爱情叙事诗。你们要记住,将爱情以诗歌的方式表达,这是你们务必要掌握的技能。将来……是很有可能会用到的。”菲丽诵诗的声音娓娓动人,也让我暂时停止了胡思乱想。
原来这首叫做《蕾丽与马季侬》的叙事诗歌来自于一个古老的阿拉伯传说。阿米利亚部落的某位酋长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取名盖斯,盖斯长大后在学校中和一位叫做蕾丽的姑娘一起读书,渐渐相爱。但是蕾丽的父亲不许他们来往,盖斯整日在姑娘家前徘徊,大家都叫他马季侬(疯子)。不久蕾丽的父亲把女儿嫁给了一个贵族,蕾丽坚决不与夫婿同床,最后抑郁而死。而流落到沙漠和野兽为伍的盖斯听闻死讯,赶到了情人的坟墓悲恸痛苦,最后也因悲伤过度而死。
听完之后我不禁心里一动,这不是和我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很相似吗?虽然我的记忆还非常凌乱,但有一点我很肯定,那些记忆的碎片正在逐渐恢复。相信很快,我就会想起自己以前经历过的一切。
“在东方的一个国家也流传过这样优美的故事。而且后人还根据这个故事谱写出了非常动人的乐曲。”我忍不住开口道。
“是吗?那你不妨说说。”菲莉显得很有兴趣。
我就将粱祝的故事简单地讲一遍,尽管用拉丁文还不能描述出其中的精妙,但也足以表达故事的意境了。尤其是说到粱山伯和祝英台死后双双化作蝴蝶时,达玛拉和菲莉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菲莉赞许的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相当美的故事,就连我也听得忍不住要落泪了。”
我抬头一看,只见易卜拉欣已经一脚踏进房内。微风轻轻吹起他的几缕散发,细长秀美的灰蓝色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如尼罗河中的莲花那般高贵淡雅,几乎让人忽视了那眼神深处惯有的明净冷冽。
“大人,正好今天的课也上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我该告退了。”菲莉合上了诗集,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个礼。
易卜拉欣点了点头,侧过脸看了一眼达玛达,“你也先下去吧,我有点话要单独和罗兰莎娜说。”